理论教育 翁偶虹文集·回忆录卷:少年时期的戏剧演出及记忆

翁偶虹文集·回忆录卷:少年时期的戏剧演出及记忆

时间:2023-07-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而且好听连台本戏,诸如八本《雁门关》、八本《德政芳》、八本《混元盒》、十本《五彩舆》等,连贯看来,默述如流。记得先祖母五十整寿那年,惠亭公特邀孙菊仙合演《断密涧》,两人嗓音都冲,几段对唱,你争我夺,各不相让,台下哄起雷鸣般的彩声。于是,家父补了一张请帖,还由惠亭公陪着,同到陈子芳家中。陈子芳是当时票界旦角中最能吃高调门的,他听说与孙菊仙、梁惠亭合演《二进宫》,便兴高采烈地连声应允,驱车而至。

翁偶虹文集·回忆录卷:少年时期的戏剧演出及记忆

请允许我说老实话,我的一生是个职业编剧者。编剧,自然联系到戏曲的各个方面,也可以说我毕生是从事戏剧事业的。但这并不是说,我踏入社会以来,天生就能编剧。比如开个店铺,也需要有个趸积货品、储备原料的过程,编剧,自然也要有这个过程。这个过程,说来话长。

我五岁读书,略识之无。入中学后,家父命我专攻英语,白天上课,晚间还要上夜学,以求深造,什么《那氏文法》、《天方夜谭》、《伊索寓言》等,我都学过三四遍。但是,我的兴趣所在,却叛悖严命,偏偏酷爱古典文学,尤喜骈文。课余之暇,先从《六朝文絜》、《昭明文选》读起,次第背诵唐宋四六、清代八家,什么袁枚、阮元、陈维崧、吴锡麒等人的著名篇章,直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自序》,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一边诵读,一边习作,寿序、墓志、游记、笺启以及演连珠,无不试作。逐渐觉得还不过瘾,进而学写律赋、古赋。又将音韵方面的知识,提到学习的日程上来,什么词步韵脚、平、仄、阴、阳、双声叠韵、出韵犯音,都要弄通。尤其是一部《平水韵》,北人读来,一东二冬,三江四支,八庚九青,三肴四豪,“平上去入”、“入”转“三声”,必须从师指点,强记心中。我对此虽然耿耿于怀,却找不到科学的根据,只得强记死背。幼年脑力尚健,记准一字,便是一字,到老不忘。当时认为这是个既苦且僵的功夫,而在无意之中,却打下了如何能使文字声调铿锵、音协韵妥的基础。律赋是大块文章,律赋通了,写些绝句律诗、词曲小令,在遣韵用字方面,就觉得容易多了。今天看来,写剧词的起码要求,不外于文采多姿、声顺字响、上句开辙、下句叠翠,我以诗词赋曲的功夫而施于剧词,单就选辙押韵,可说是出其余绪的。这一段过程,也就等于开一个店铺,囤积一部分原料的过程。

家父是个京剧的狂热拥护者,他在晚清时代供职银库小吏,上午应卯,午后即到前三门各戏园看戏,风雨无阻。他虽然不及亲睹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三大鼎甲”的演出盛况,而于汪桂芬、谭鑫培、孙菊仙、俞菊笙、陈德霖、何桂山、王瑶卿、杨小楼、金秀山、黄润甫、刘鸿升、汪笑侬、田桂凤、杨小朵、路三宝、龚云甫、王长林、钱金福等赫赫名流的声容绝唱,都曾寓目。而且好听连台本戏,诸如八本《雁门关》、八本《德政芳》、八本《混元盒》、十本《五彩舆》等,连贯看来,默述如流。因为好戏,他也曾学过小生,只是当时家规严厉,不许粉墨登场。可是,我家的至亲中,却有一位不仅粉墨登场,而且是纯粹艺人的梁惠亭。惠亭公是我的姨父,唱正工铜锤花脸,昆乱不挡,嗓音绝佳,能唱“正宫调”的《芦花荡》,同时期以“铁嗓钢喉”闻名的何九先生(何桂山)对于惠亭公也不能不心悦诚服。惠亭公时常到我家来,与家父谈天,谈来谈去,总是谈到当时京剧界的著名演员艺术,不是大头(汪桂芬)的“脑后音”多么刚拔,一时无两;就是叫天(谭鑫培)的“云遮月”的嗓子怎么有味,超越前人;要不就是老乡亲(孙菊仙)的“脆音”怎么气力充沛,变化多姿;秀山(金秀山)的“口鼻共鸣”怎么浑厚;黄三(黄润甫)的“锣鼓经”怎样地抬手动脚,应节合拍……我虽年幼,侍立静听,日久天长,潜移默化,对于京剧不知不觉地也产生了幻想般的向往。逢年过节,家父也带我到剧场看戏,如此耳濡目染,感觉到京剧的艺术境地,恍如海底龙宫,不知蕴藏着多少奇珍异宝。

先祖母主持家政,日常生活倒也俭约,唯性喜热闹,每逢寿辰,必叫来一台滦州皮影戏,或是“金麟班”的大台宫戏(即杖头木偶戏),或是带小戏的八角鼓莲花落,在家演出,遍请亲友,一同观赏。遇到整寿之期,必由惠亭公担任“戏提调”,邀请他的知好名伶、名票,租赁饭庄戏台,午局带灯(即昼夜两场),演唱大戏(当时称京剧为“大戏”)。记得先祖母五十整寿那年,惠亭公特邀孙菊仙合演《断密涧》,两人嗓音都冲,几段对唱,你争我夺,各不相让,台下哄起雷鸣般的彩声。戏演完了,我好奇地到后台看看李密那张花脸是怎样地“卸”下来,只听孙菊仙以响亮的大嗓,半开玩笑地向正在卸脸的惠亭公说:“惠亭!你今天要唱出血来是怎么着?”惠亭公一边用细纸净脸,一边也以洪亮的嗓音回答:“好货便宜至亲。亲家办寿,还不给点真格的?!”孙菊仙似乎负气地说:“你有多少真格的,今天都抖搂出来,叫老哥哥见识见识!”惠亭公也不服气地说:“好!晚上再烦您一出,哥儿俩台上见!”孙菊仙说:“就那么办!白天西皮,晚上来出二黄的《二进宫》,我听你那句‘保国家’上得去上不去!”(《二进宫》剧中徐延昭唱最后一句“保国家全仗你杨家父子兵”的“保国家”,须用“嘎调”,而花脸唱“嘎调”最难。)惠亭公说:“好嘞!按咱哥儿俩的调门,绷足了,非请‘石头’不可(“石头”是陈德霖的小名,当时的旦角演员中以陈德霖最吃高调门),谁辛苦一趟?”管事的在旁说道:“德霖今晚有戏,撞上了。要不,就请子芳吧?”孙菊仙和惠亭公几乎同时说道:“子芳也行,我们同过台,抻练过。”于是,家父补了一张请帖,还由惠亭公陪着,同到陈子芳家中。陈子芳是当时票界旦角中最能吃高调门的,他听说与孙菊仙、梁惠亭合演《二进宫》,便兴高采烈地连声应允,驱车而至。当晚这出《二进宫》,珠联璧合,更比白天的《断密涧》听着过瘾,生、旦、净三人对啃,如同洪波细浪之中奇峰时涌,惊得我目瞠口张,直到最后一句“保国家”,惠亭公唱得戛然直上,真如鹤唳九霄,把孙菊仙激动得忘了是在演戏,竟然以天津方音脱口说出:“惠亭!真有你的,我算服了!”台下哄然,戏进尾声,皆大欢喜。《二进宫》唱完,大轴是《安天会》,在李天王派将那一场,上几十位演员,扮相瑰丽,脸谱绚美,更使我对京剧的奥秘,要做个探险者,一穷究竟。此后,我就找个机会,恳请惠亭公教我花脸的演唱。

说也奇怪,家父虽不惬意于我的弃英语而学骈文,却很同意我在课余之暇学京剧。现在想来,不足为怪,因为家父自己就是个戏迷。惠亭公征得我父亲的同意,开蒙便教我《托兆碰碑》的杨七郎,次第教我《二进宫》的徐延昭、《草桥关》的铫期。我很笨拙,对于唱腔的“板眼”领会极钝,一句“娘娘待老臣恩如山”,学了数十遍,总不够“板”,只得耐着一副枯燥的心肠,硬着头皮习练。实则我所感到的枯燥,倒不是“板眼”难工,而是我天生的好动不好静,看了台上的马武、张飞李逵、牛皋这些活跃的角色,对于铜锤工的铫期、徐延昭、杨七郎的表演,便觉得沉闷。年轻胆大,我就向惠亭公要求学习我喜爱的那些花脸角色。惠亭公笑着说:“好啊,你要学黄三爷啊(“黄三”即是著名的架子花脸演员黄润甫)!可惜我不是这个工,请我的盟弟胡四爷教教你吧。”于是,惠亭公便带着我去拜访胡子钧先生,从此我便向胡先生学习架子花脸戏。

胡子钧排行在四,公称胡四爷,他的二哥胡子言,唱小生,学德珺如,公称胡二爷。他们与惠亭公结邻于西华门,在剧界中,公称他们三位为“西华三杰”。子钧先生以票友身份,偶与惠亭公在堂会戏中同台演出,一时瑜亮,颇有盛誉,尤以分演《穆柯寨》中的孟良、焦赞,公论不下于当时的名伶金(金秀山,饰孟良)、黄(黄润甫,饰焦赞),这是因为子钧先生就是学黄三的表演艺术的。他在架子花脸戏外,兼擅昆净,《嫁妹》、《山门》、《火判》、《功宴》,时常演出。尤其是他“六场”通透,“横的”能吹,“竖的”能拉,更精于司鼓,当时的“票界大王”红豆馆主溥西园每演《宁武关》、《单刀会》等剧,必请子钧先生司鼓,因而他每天总有堂会。我白天上学,晚间学戏,与子钧先生在时间的安排上是有矛盾的,常常是“程门空立雪,绛帐枉执经”。子钧先生念我心诚,便想了个变通的办法,请向他问业的黄占彭先生先教我每出戏的唱、念,然后由子钧先生教我身段。虽然是票友教票友,但是规矩极严,命我从开场戏学起,先学了《庆阳图》的李刚、《太行山》的铫刚、《龙虎斗》的呼延赞,循序而进,再学中轴戏《取洛阳》的马武、《下河东》的欧阳芳,最后才学《盗御马·连环套》的窦尔墩,《长坂坡》、《阳平关》、《战宛城》的曹操。这时,我已十五岁了,居然也能在“清音灯台”上坐唱一出,然而恪于家规,还不允许我粉墨登场。

一九二六年,我十六岁,从郎家胡同第一中学升入京兆高级中学。同窗少年,风华正茂,也有些喜好京剧而能唱几段的。偶逢新年,校方举办游艺会,我们便倡议彩唱。记得我在第一年的游艺会上,演出了《托兆》的杨七郎、《卖马》的单雄信。第二年升级了,居然演出了《捉放曹》的曹操、《连环套》的窦尔墩。第三年演的是《草桥关》的铫期、《定军山》的夏侯渊、《失街亭》的马谡。京兆高中游艺会中的彩唱京剧,可以说是开风气之先,其他学校,纷纷跬步,有时我也应他校之约,演出《法门寺》的刘瑾、《闹江州》的李逵。从此,与社会上逐渐接触,同时也结识了几位此中同好,辗转相约,竟然背着家里,在外面戏园演出。戏园演出,是要张贴海报的,那时我的名字是“翁麟声”,于是,翁麟声君演《连环套》、演《法门寺》、演《群英会》、演《黄鹤楼》、演《李七长亭》的海报,遍布街头。纸里包不住火,家父明明看到海报,见到我却心照不宣。有一次,我与名票纪文屏在地安门大街同声戏园演《连环套》,我们的演出博得了许多彩声。我正在得意之际,忽然看到家父坐在台下瞪着眼睛看我,原来是他下班回家,路过地安门,便入场一观。我怀着鬼胎,以为回家必受斥责,不料见到家父,他却很有兴致地对我说:“你这出戏演得不错。可惜你姨父去世了,不然,干脆拜师下海,咱家从你这一代起,就弃士而优吧。”这真使我感到意外,不但没有受到斥责,反而得到鼓励。以后,我的胆子越来越大,更“名正言顺”地在外演出,而对于京剧艺术的深造之心,也与日俱增,于是又请了溥华峰、徐振芳两位先生教我打把子,由是拿刀动枪、身段繁重的戏,又学会了几出,如《战宛城》的典韦、《通天犀》的许起英、《青石山》带《斩狐》的周仓等。同时,《嫁妹》、《火判》、《芦花荡》等身段吃重的昆净戏,也逐步地向子钧先生学会了。(www.daowen.com)

一九二九年,我于京兆高中毕业。那个时代的社会,政治腐败,经济萧条,盼到毕业,即是失业。同时,家境也日益衰落。好不容易辗转托人,得以在第二小学里担任了庶务工作,那繁杂的出入账目,使我如坐针毡,索然忍耐;每月所得,不过是二十元的薪金。自思假若我作点小说,写点戏评,也能博得二十元的稿酬,与其枯守而喑,何如脱樊而鸣?思来想去,便毅然辞职,专意在家写作。我鼓足勇气,向各报投稿,居然应选,后又同时担任几家报刊的长篇小说连载的写作,综合所得,竟能超过庶务的薪金。每天上午写作即毕,下午便如鱼入海,大唱其戏。

虽然大唱其戏,却不是天天粉墨登台,而是遍串九城票房,坐唱清音。那时,北京学京剧的票友极多,票房林立,每天对外公开营业的,四城各具其一:南城有前门外的第一楼,东城有东安市场的德昌茶楼,西城有西单商场的民生茶社,北城有义溜胡同的通河轩。另外,纠合同道,组织私人票房的,九城都有。我常去的基本票房,在小厂胡同,是“银库王”特为他的儿子王瑞芝(即先为余叔岩调嗓,后为孟小冬、谭富英托腔的著名琴师王瑞芝)学习胡琴而成立的。中坚名票是我的先生黄占彭和他的盟弟程茂亭,还有他们的好友秦嘏庵、程月峰、邵午樵、傅久安等。我是晚辈,只唱些开场小戏或零碎配角,但我胆大敢说,曾提议排些大戏,免得天天《武家坡》,日日《失空斩》。程、黄二位,居然采纳了我的意见,先过排了全部《一捧雪》,从“搜杯”起一直演到“审头刺汤”、“雪杯圆”,由程茂亭先生前演莫成、后演陆炳,最后由秦嘏庵演“雪杯圆”的莫怀古。茂亭先生精于余派唱工,余派唱工戏无一不能,念白戏则学贾洪林,口劲极好,还能学杨小楼。继《一捧雪》之后,又排演了《四进士》,从“双塔寺结拜”起一直唱到“三公堂”,也是由程茂亭先生演宋士杰。这两出戏,在清音桌来说,司鼓者至为重要,他必须在头脑里有一个舞台,凭他的记忆,用锣鼓开出场序。唱者也必须精通“锣鼓经”,熟悉场数,才能闻其声如见其人,与正规的舞台演出丝毫不差。有时,著名演员清音坐唱,舛错时出,反而不及票友严谨。所以,内行尊重名票,懂戏的人并不小看清音桌。我们过排了两出大戏,其他票房都很羡慕,前来参观者极多,使我们无形中得到鼓励和揄扬,尤其是胡子钧先生,大发豪兴,提议再排文武带打的大戏,于是,《长坂坡》、《定军山》带《阳平关》、《连营寨》、《战宛城》等陆续响排。胡先生的鼓,打得干净利落,节奏清楚,不但使文场子如见舞台,就是大开打的场子,单凭他的鼓箭指挥,大锣、小锣、铙钹、堂鼓应节而奏,打出有板有眼的“锣鼓经”,也能使听者联想到舞台之上这时在打什么“套子”、什么“荡子”。在这几出戏里,需人很多,我也参与其盛,唱过《长坂坡》的张飞、《定军山》的夏侯渊、《阳平关》的徐晃,话白虽然不多,而“节骨眼”和“锣鼓经”必须烂熟于心,才能楔榫严合,不出纰漏。同时,我主唱的架子花脸戏如《取洛阳》、《下河东》、《红逼宫》、《庆阳图》等,也都是锣鼓繁多的戏。当时的清音票房有个传统公例,在你不参加演唱的戏里,你可以动动场面,协助伴奏。这当然是从小锣学起,再学大锣,进而还可以学司鼓。我因为贪于听戏,学场面的兴趣并不浓厚,但还是向子钧先生学过小锣,参加过场面伴奏,用以调剂枯坐静听而活跃精神。后来,小厂票房因故解散,我又和好友杨少泉兄,重组“辛未社”票房于什刹海大翔凤胡同,并把小厂的名票前辈都请了过来。这时,黄占彭先生年事已高,大花脸的戏都让给我唱,黄先生则兼唱小花脸,他最为得意的角色是给我配演《审七长亭》中的解差崔顺。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对于京剧的锣鼓、曲牌的内容和使用,不期然而然地默熟于心,并且对于各个名剧的精华场子,从静听而联想到舞台,再由舞台而印证默记,嚼蔗回甘,津津有味。如程茂亭先生与黄占彭先生合唱的《审头》、《开山府》,程先生与赵华五合唱的《清风亭》,程先生与李卿云合唱的《宝莲灯》等,这些戏里刻画人物思想感情的唱与念,精细得间不容发,看舞台上的演出,会有一股强烈的艺术魅力把我牢牢拴住,令我屏息凝神地静观,无暇思索。然其艺术精华何以至此,就没有给我深思的机会。但是在清音桌旁,静听而思,思而有得,这就给我提供了研究、分析的广阔余地。因此,我对于每出戏的结晶所在,逐渐领悟,进而浮想联翩,对于完成这些名剧的编者和演员,产生了一种歆羡而探索学习的心理,如此揣摩,不期然而然地给我后来亲手编剧打下了一个探讨剧本结构的基础。这也正如同要开一个店铺,再一次地积累了一些原料。

我既然偏爱身段较多的架子花脸戏,当然不甘心只唱清音。如果说从一九二七年起我已走上舞台,那么一直到一九三五年,在上午写作、下午清唱那个时期里,粉墨登场的实践机会已愈来愈多。那时期社会上办义务戏的人、唱搭桌戏的人,纷纷约请只要“脑门”(“脑门”,即协助演员扮戏的一切开销)不要“戏份”的名票,或约请车笼自备、清茶不扰的票友,凑戏一台,大撒“红票”(以情面关系、辗转推销戏票),前台进账多,后台开销少,从中牟利,何乐不为?这些经纪先生,都有一本暗中的行情:哪位名票能抵哪位名伶,观众公认,心中有数。当时,他们把我翁麟声的行情,虽不能比拟于侯喜瑞,也能抵一位苏连汉。请苏连汉演出,至少要开“戏份”十元,而请翁麟声演出,不但省了这笔支出,反而叫我自开“脑门”,例赔十元。因此,约我演出者,月必数起,我也装聋作哑,有约必应。当时的北京观众对于花脸戏,重“架子”而不重“铜锤”,最欢迎的流行剧目是《连环套》、《法门寺》、《战宛城》、《阳平关》、《审七长亭》、《取洛阳》等,因此,我演出的戏码也不外此。但我是从兴趣出发,又非以艺谋生,总唱这些戏就觉得腻了,反倒愿意唱《群英会》的黄盖,《四进士》的顾读,《开山府》的严嵩,《回荆州》、《黄鹤楼》的张飞,《穆柯寨》、《辕门斩子》的焦赞,《宝莲灯(打堂)》的秦灿等所谓配角的人物。由于我的这个特性,更开了约者之门,所以,北京的舞台,从前三门的第一舞台、开明戏院、中和园、华乐园,到东城的吉祥戏院,西城的哈尔飞戏院、长安戏院、新新戏院,北城的和声戏园,直到偏僻的隆福寺街的来福戏院、东四的东四戏场、阜成门大街的萃华轩,这些戏园中大大小小的台毯上,都曾留下过我的足迹,雪泥鸿爪,恍如春梦。

虽然已会在台上演戏,熟悉了一些表演技术,但是对于后台的扎扮化装,也必要学会一套技巧。我向惠亭公和胡子钧先生学戏时,就深深铭记着他们二位叮嘱我的话:“前台后台,都要吃透,甭叫人家说你是‘羊毛’(“羊毛”是内行嘲笑票友的讽刺语)!”因此,恪遵师训,严格要求自己。我演花脸,第一步化装,自然是勾脸。最早出台,是先请内行先生给我勾一半脸谱,然后我再模拟勾画另一半,渐渐摸到规律,一年以后,也就完全掌握了勾画的技巧,自己勾脸了。我有个独癖特嗜的毛病,喜欢什么就要废寝忘食地研究它。自己学会了勾脸,对脸谱就大感兴趣,不惜重金一掷,搜集临摹,绘聚成册(关于我对脸谱的搜集与研究,另文详述)。勾脸以外,角色的扎扮,也需要演者本人与衣箱师傅密切合作。例如,我演扎“硬靠”的马武、焦赞、马谡以及扎“软靠”的黄盖等角色,虽然有二衣箱的师傅替我先扎“靠腿子”,再披“靠身”,而他递过“小带”时,我必须懂得左手接哪一根、右手接哪一根。至于“靠杆子”预先烘烤,也要花点“酒钱”,事前通知。还有些必须自己动手的琐事,稍纵即逝,临场不及。例如,演《捉放曹》的曹操,“杀家”之后,就必须把“黑满”的旁髯,戗起一缕,以表示曹操杀人性起的紧张心理;演《开山府》的严嵩,在“打嵩”之前,就必须把“苍满”的两侧,蓬起两缕,同时把“汾阳盔”斜倾,迎着[乱锤]锣鼓出场,以表示严嵩在开山府中被常保童乱打一顿后的狼狈丑态;演《群英会》的黄盖,“假报军情”时的提灯上场,灯笼就在后场桌上,必须自己去拿,没人伺候,假若不懂个中规矩,空手上场,那么,得“倒好”的后果,应由演者负责;演《审七长亭》的李七,必须在顶着上场之前,自己用红、紫、白三色彩笔攥成一束,点画额上的“伤痕”,以示血肉淋漓,同时还要顶着锣鼓,在“蓬头”上撒一把茅草,然后跳着“疙瘩步”出场,才能显示李七久羁狴犴的气氛。另外,我还有个自相矛盾的毛病:一方面是恪遵典范,一方面又爱自作聪明,别翻花样。例如,我演《闹江州》的李鬼,遵老例必要穿“拳衣”而扎“黑鸾带”,但对于鬓边的粉红簪花,又觉旧例不美。我跑遍了花市大街,买了一枝新作的米黄色纱质大丽花,又请盔箱师傅将此花安上“别子”,插在“棕帽”旁边,才能如愿以偿。又如,演《群英会》的曹操,持书上场,例由后场桌预备一册小学生的课本,既薄且小,大减孟德威仪,我演这个角色,必定由家中找一本元明善本书,把卷而上。有人看后,说我演得有威,恐怕就“威”在这个善本上了。有时我演《群英会》的黄盖,又坚持必扎“黄靠”。有一次在吉祥戏院,我与关醉禅、王文源等合演此剧,我才勾完了脸,便问“黄靠”何在。当时,二衣箱的师傅抱歉似的对我说:“对不住您,忘了带了。”我少年气盛,立刻要质问承办人,二衣箱师傅笑颜相陪地说:“您不用着急,叫伙计取一趟吧。方便!方便!您给个车钱。”我知道有钱就行,当时给了一块钱,只这一金之力,不到五分钟,那身崭新的“黄靠”就如同魔术般地从箱底里拿出来了。像这样“花钱买脸”(票友唱戏,美其名曰“耗财买脸”,实则是一种阿Q式的自慰精神)的事,几乎每约必有。在这一个时期里,我每天辛苦写作得来的稿酬,竟有一大半用在唱戏的开销上。但这也是一个积累原料的过程,使我对于后台的一切细节深有所知,为以后编写剧本,打下一个能与演员顺利接触、共同排演的基础。

当我畅演于红氍毹上,酣歌于清音桌旁的同时,并没有因为酷嗜演剧而冲淡了我喜爱古典文学的兴趣,只是受到演戏的影响,逐渐偏重于阅读浏览元明杂剧、明清传奇、“关、王、白、马”、“一人永占”、“西厢”五剧、笠翁十种,虽非尽得精华,也可以说是尝遍知味。我觉得祖国的戏曲艺术,在文学价值上,并不下于诗骚辞赋、子史说部。京剧虽然词句稍逊,但其白描手法、组织艺术,有的是超越前人的。当时的文坛之上,衮衮诸贤,视京剧如草芥,对京剧不屑一提,甚至有人对于梅兰芳以男演旦,引为“国耻”。他们各走极端,一种是遗老遗少,虽爱看戏,却视京剧为下九流,是“伺候大爷高兴的”;一种是崇洋志士,执著于民族虚无主义,认为祖国一点艺术也没有,京剧更是“下里巴人”,俗不可耐。我因疑而愤,心想:京剧并没有只唱“潘金莲”,揭露了你们诸位先生的祖上秽事,何以如此憎之入骨?幸喜当时有一位谈剧名家凌霄汉阁主(原名徐凌霄),学通中外,文笔隽健,对于挖掘京剧的精华,致力极深,他曾在《大公报》、《京报》创办戏剧周刊,维护京剧,不遗余力。我庆得知音,与他通讯投稿。例如,对于“清理舞台上的垃圾”的问题,我们曾出过专刊,建过刍议。后来,我们在音乐院戏曲研究所中相识,颇恨相见之晚。同时,我又结识了焦菊隐先生。菊隐长我两岁,他深通西剧,又嗜京剧,曾向著名昆曲家曹心泉先生和京剧著名演员冯蕙林先生学过小生。他曾以京剧的艺术与西剧相较,认为京剧的精华如明珠埋土,只待有志之士挖掘洗涤。受到他的启示、影响,我抱着“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态度,遍读莎士比亚、莫里哀等外国戏剧大师的名作,主要是以京剧为鹄的,掂一掂它与西洋名剧的分量究竟相差多少。当然,从剧本上看,这些世界名著,彪炳千古,京剧是难以比拟的。然而,用客观的艺术价值来衡量,京剧却有我们中华民族很多很多的特点和长处。我想,只要从编写剧本,到舞台演出,去芜存精,经过一番整理功夫,使这些特长发扬光大,祖国的京剧未尝不能立身于世界戏剧之林。当时,我出于偏爱京剧的心理,遍诊它的盟友古人、洋人的脉息,再与京剧的脉息互相印证,以便为它治病,为它健身,为它壮气,为它争光。在这样一个较长的过程中,我遍读古本、西籍,无形中为我后来的编剧,打下了一个略通古今中外戏剧作品的基础,又等于为那座店铺,积累了一批原料。

但是,原料尽管一批一批地囤积,那座店铺却没有开业之心,因为直到此时,我还并没有编剧的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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