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 田:1942年秋天,常先生接受了无人愿意接手的“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的筹建工作,更加坚定了去敦煌的决心。先生一生都在努力实现自己年轻时的理想——让“丝绸之路上的宝石”发光。从您身上,我感受到了人生的无穷乐趣。
常书鸿:在爱国知识分子的呼吁和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的倡议下,1942年国民党政府决定成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但是,人选问题成了一个很大的难题。出现这种状况是由于敦煌位于中国西部,非常遥远,没人愿意去。古诗云:
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
前望戈壁滩,回望鬼门关。
(一出了嘉峪关,前方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回头看,嘉峪关就成了鬼门关,欲返不能,人们不禁为此痛苦不已。)其实,敦煌还要在嘉峪关以西400多公里,是一片土地荒芜、人烟稀少的地方,这里在古代是流放犯人、派遣苦役之地,总之一句话,是谁都不愿意去的地方。
当时,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著名的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梁先生极为赞赏,并且对我说:“你一定不要错过这次难得的机会。如果我身体能允许的话,我也非常想去,可是年岁不饶人啊!我只说一句,祝你成功!”
离开热闹繁华、车水马龙的大城市,去戈壁沙漠,感觉好像是离开了人世间的生活,我明了前途有多艰难。但是,敦煌这座沙漠中的宝岛征服了我,我完全入迷了。对祖国文化,我有着深深的热爱和憧憬。作为一个爱国知识分子,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决不后退半步。
池 田:古谚说“适千里者,三月聚粮”,您在实际出发前遇到了什么困难?
常书鸿:从我开始接受“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的筹建工作到去敦煌赴任之前,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首先是前妻这一关。她曾留学法国,专攻雕刻。同我结婚回到祖国以后,在我去敦煌这件事上,她说,只要是为了祖国的艺术研究,你可以去,我没有意见。可是当我接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的筹建工作以后,我就必须长期待在敦煌,为此她的态度完全变了,致使我在家庭和事业之间感到为难。但是,我的性格决定了只要我下决心去做某件事情,就决不后退。最后我还是说服了家人,踏上了去敦煌的征程。
1942年冬天,我从重庆乘飞机,离开了富饶、美丽的四川省的绿色大地,向黄沙茫茫、一望无际的西北高原飞去。一方是繁华热闹、绿意盎然的城市,一方是寂静荒凉、人烟稀少的黄沙。此时此刻,在我的脑海中,思想斗争非常激烈。
难道我的一生就要这样陪伴着黄沙结束吗?然而,在黄沙的彼岸,我却发现了闪烁着光辉的绿色宝珠。我向往唐代美丽的绘画,我憧憬在巴黎看到的丝绸绘画《父母恩重经》中所描绘的在空中自由飘舞的飞天和优美动人、雍容大度的观世音菩萨。对于那在沙漠中闪闪发光的宝珠的向往,打消了我心中的疑虑和矛盾。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是巴黎蒙巴纳斯的画家,我已脱胎换骨,成了研究、保护敦煌艺术的苦行僧。
池 田:您的事迹太令人感动了。从重庆乘飞机到达甘肃省的兰州以后,再往前走,行程恐怕就会十分艰难了吧?现在,已经有北京直通敦煌的飞机,交通状况大为改观,比以前要方便多啦!即便如此,据说也要早上从北京机场乘飞机出发,到达兰州后,在那里住上一晚,第二天再乘飞机,才能到达敦煌机场。
事实上,创价学会医师部代表团和我所创立的创价学园的教师代表团都去过敦煌。我的儿子也是创价学园的教师,作为其中一员,他加入了教师代表团。他们去的时候,从兰州到酒泉用了两个半小时,然后从酒泉坐了8个小时的汽车。当他们看见沙漠深处有一小片绿色覆盖的地方时,他们非常感动。很快,太阳就开始落山了,美丽的彩霞把天空染得通红。他们说,这景色仿佛是梦幻般的光景。
在兰州与敦煌间的飞机还没有通航的时候,虽然有火车和汽车,但是既费时间又累人。从兰州到安西大约有1000公里,然后从安西到敦煌大约有120公里。据说,从前在丝绸之路上骑马或者是骆驼,从安西到敦煌大约要用3天加两个晚上的时间。听人讲,井上靖先生[5]从开始创作小说《敦煌》起大约过了22年,直到1978年,才第一次真正访问了敦煌。井上靖先生从北京出发,第5天才到达敦煌,他这样叙说自己当时的感受:“敦煌离都城北京实在是太遥远了。敦煌是西域史中记载的边境小城,这印象至今依然鲜明。”
想到这些,您从兰州向敦煌出发的时候是1943年2月,当时正值中日战争最激烈的时候,而且道路也不像今天这样好走。在这种情况下,您却坐卡车到达了目的地——敦煌。真想象不到,您当时是怎样历尽千辛万苦实现自己心愿的呢?
常书鸿:现在回忆起从兰州到敦煌的旅程,确实充满艰辛。但实实在在地说,也应该算是一次愉快的旅行。1943年,在兰州过完春节后,我们就开始准备到敦煌去的必需品。我们一行6人乘坐一辆大卡车出发了。这辆卡车是当地的人们用羊毛和苏联交换来的,是一辆型号非常旧的车子,人们一般都叫它“羊毛车”。由于车子很旧,因此在路上引擎多次发生熄火故障。每当这个时候,大家必须都从卡车上跳下来,一起用一根很大的铁管做摇把来启动卡车的发动机。在行车途中,凛冽的寒风呼啸地吹打着面颊,以致双耳被冻得失去了知觉,有时还痛得不得了。如果早晨要很早起来出发的话,帽檐上和眉毛上就会结满冰霜。每个人的面颊都因为天冷而冻得通红。
有时要在中途停车吃饭,大家下车时,腿、脚早已冻麻木,需要活动很长时间,才能开始走路。因为腿、脚的血液循环不顺畅,所以下车以后,我们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走路。
我记得,第一顿中午饭是在永登吃的。路旁有一个小店,里面没有桌子,只好用土台来代替。椅子也只是在一块木板下支四条腿,没有上油漆,但是由于长时间的使用,它变成了茶色,被磨得光溜溜的。店主人特意为远道而来的我们做了一顿拉面。拉面在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已经是款待上等宾客的佳肴了。除了拉面,只有一碟盐、一杯醋、一碗炸油。
不过由于我们6人从早上开始什么东西都没吃,因此大家吃起来还是觉得很香。吃了午饭,给汽车加了些油和水,我们又上车继续赶路。因为是上坡,所以卡车摇摇晃晃地费力向上爬。而刚吃过午饭的我们,躺在行李上,甜蜜地进入了梦乡。
有时,碰到大石头或者小沟坎,卡车就颠晃得很厉害,人几乎有被从车上甩下去的危险,大家虽说是睡觉,但必须牢牢地抓住绑行李的绳子,否则就可能掉下车去。然而,到了下一个休息点的时候,大家不只是腿脚发麻,手也被冻得通红,都肿了起来。
天黑后,在公路周围一望无际的大地上,没有一户人家,寂静的荒野中只有一座寺院,孤零零地坐落在这里。因为天黑下来了,不能再接着往前走,我们只好投宿在这座庙中。(www.daowen.com)
大家都十分担心庙中是不是会有蛇或毒蜈蚣什么的。心地善良的司机师傅告诉我们不要担心,他给我们解释说:“在西北高原上没有蛇和蜈蚣,再说,即使有,这么冷的天气也会被冻死的。如果是夏天,在这荒凉的寺院中,说不定会有蝎子出没,可在这样的严冬季节蝎子不会出来,请大家放心好好地睡觉吧。”
他和助手一起抱来了树枝,在上面浇上汽油,点起火。这一夜,大家都睡得特别香甜。第二天早晨起来,我想用晚上准备在脸盆里的水擦一个冷水澡,可是脸盆中的水已冻成了冰,像一面镜子。所以只好砸破冰块,把毛巾放在冷水里拧一下,擦洗了一下身体。
我二十几年来一直坚持洗冷水澡,这一天,我好像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奇冷。一擦身体,水蒸气立即就冒起来。不过,冷是冷,确实非常舒服。
我们坐着羊毛车,像蜗牛爬行一样地前进着。如果按中国当时长途旅行的平均标准速度来计算的话,我们的旅行应该半个月就结束。但是乘羊毛车,到达安西整整用了1个月。1943年2月20日从兰州出发,3月20日终于到达安西。
池 田:确实是一次难以想象的艰苦旅行。我的眼前好像浮现出你们在荒凉的大地上行进的情景。从安西往前走,是骑骆驼吗?
常书鸿:对。从安西开始,道路就分开了。汽车道只有一条,通往新疆哈密。我们告别了汽车道及嘎吱作响的破旧羊毛车,乘车的生活便打上了休止符。
从安西到敦煌,只有崎岖不平的土路可走,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黄色沙漠。这里,偶然也能看到一些沙丘和沙漠植物,宛如一个很大的荒凉的古坟。从这儿开始,只有依靠被人们称为“沙漠之舟”的骆驼才能继续往前走。
骆驼走路的样子很独特,骑上去以后,边走边摇晃,使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在西子湖畔划船的情景。对于在沙漠中边走边摇的骆驼来说,“沙漠之舟”的昵称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一行6人,借了10头骆驼,向敦煌走去。全部行程有120公里,平均每天走30公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骑骆驼。骆驼个头很高,而且走起路来极富有弹性,由于它晃得很厉害,骑上它,刚开始还有些害怕,可是习惯以后就无忧无虑了。
骆驼的忍耐力非常强,无论让它驮多么重的行李,它都不会生气。我虽然是第一次和它们接触,可是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
池 田:就这样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敦煌。您到达敦煌时的第一印象如何?莫高窟的情景又如何呢?
常书鸿:骑在骆驼上一直往前走,当我们发现在黄色戈壁沙漠的远方有一个绿点时,大家都禁不住大声欢呼起来,骆驼好像也理解我们的心情一样,一边在沙地上留下如荷花般美丽的脚印,一边加快速度,把我们驮到日思夜想的莫高窟。
我们透过树林的空隙,看到了像蜂窝一样的崖壁。大家下了骆驼朝那儿跑去。由于下面的洞窟被埋在沙里,因此大家要登上沙丘后再滑到洞窟里面去,一下子发现了好几个洞窟。然后,又渡过古老的汉桥,进入一个比较大的洞窟之中。
那里面有很大的壁画,叫作《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图》,它给我的印象最深刻。就像画中所描绘的那样,如果萨埵那太子能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老虎的话,我想,我也要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这座艺术宝库。
注释
[1]1985年,池田大作写信给常书鸿,并赋长诗一首。信中说:“为了祈愿今后的友好发展,并对常书鸿先生的宝贵贡献表示感谢,特写了一首诗,送给先生做纪念。”
[2]1918年常书鸿小学毕业后考入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现为浙江大学)染织科学习,毕业后留校任助教,并担任校纺织工厂技术员。在此期间,他曾利用暑假连续3年到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暑期班学习,因学习刻苦、成绩优良,深得校长刘海粟和其他教授的嘉许,被特准颁以上海美专毕业证书。
[3]1933年至1936年,常书鸿参加了巴黎、里昂的春季沙龙和独立沙龙,他的油画《浴女》《病妇》《裸女》分别获得金质奖,《D夫人》《湖畔》分别获得银质奖。1936年,常书鸿的油画《姐妹俩》获巴黎美术家协会金质奖,并被授予巴黎国际博览会荣誉奖。与此同时,常书鸿先后有5幅油画被法国国家购藏于巴黎近代美术馆、蓬皮杜艺术文化中心和里昂市立美术馆等处。通过作品展示和参赛获奖,常书鸿在法国美术界有了一定的影响,法国美术家协会推选他为沙龙的超级会员,这是外国美术家在法国获得的少有的殊誉。
[4]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法国哲学家,生命哲学与直觉主义的主要代表之一。创用“生命冲动”和“绵延”两词来解释生命现象。代表作有《时间与自由意志》等。
[5]井上靖(1907—1991):日本小说家。他的小说有不少以中国古代历史为题材,如《敦煌》《孔子》等。他长期致力于中日文化交流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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