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云:“秦接衰周汉接秦,汉儒议论尽真醇。”
西汉前期的政治,由“朴素的平民政府”变为“民本的士人政府”。[18]因而,作为“平民政府”的僵化蜕变,皇亲国戚和功臣元老包揽王侯将相这一弊政,被基本革除。
士人政府虽已登上历史舞台,但西汉儒家并不以此为满足,而要求进行更彻底、更全面的改革,包括政治上要选天子,经济上要按照《周礼》所设计的“理想国”来实现“小康、大同”(用今天的话来说,“小康”是社会主义的雏形,“大同”具有共产主义的成分)。他们追尊孔子为“素王”,来贬抑汉家皇帝。他们一方面用图谶语来推演“禅让”,称“汉德已终”,而须由圣贤做“新王”;另一方面用古文经来论证“改制”,要求“拨乱反正”而一步到位“致太平”(实现“太平世”)。
“皇天无私,惟德是辅。”(《尚书·蔡仲之命》)西汉中后期,“禅国让贤”之说蔚然成风,势不可挡。西汉儒家的鼓吹与实践,旨在恢复尧舜之禅让,废除刘汉之世袭。西汉去古未远(三代王道),值据乱之余(公羊三世),人心犹念圣王之德,而不以“家天下”为天经地义。“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吕氏春秋》)此一思想为当时所共信,虽皇亲国戚乃至帝王本人,也不以此为非。有趣的是,在西汉首先提出禅国让贤的,不是别人,而恰是皇帝自己,即汉文帝。当大臣请早建太子,文帝下诏对之曰:
朕既不德,上帝神明未歆飨也,天下人民未有惬志。今纵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禅天下焉,而曰豫建太子,是重吾不德也,谓天下何?(《汉书》)
汉文帝提出“博求天下贤圣”来继承皇位,这虽为空言,但其旨也明,即:天下非一人一家所私有!它出于帝王之口,彰于正史之典。至于在百官及儒生中间,明确要求汉帝让贤,渐成共识。一代宗师董仲舒开风气之先,司马迁转述其语:《春秋》之微言大义,曰:“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太史公自序》)董仲舒又云:“五帝三王之治天下,不敢有君民之心。”(《春秋繁露卷第四》)
议郎官眭弘借用图谶之“天人感应”验证这件事,震惊朝廷。即:昭帝时,泰山、莱芜山之南麓,闻有数千人匈匈之声,民视之,有大石自立;与此同时,上林苑中又有枯柳复生。眭弘不失时机地推演《春秋》之意,云:“石柳皆阴类,下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处。今大石自立,僵柳复起,非人力之所为,此当有匹夫为天子者。”(《汉书·眭弘传》)眭弘还借用董仲舒的话来要求汉家皇帝让位于贤人,他说:
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顺承天命。(《汉书·眭弘传》)
眭弘委托内官同僚上书于朝廷。当此之时,昭帝幼,大将军霍光秉政,避嫌而恶其事,令廷尉问罪于眭弘等人,皆伏诛。然而五年之后,因汉宣帝刘询(公元前91—公元前49年)来自民间(武帝孙,宫难而被藏养),眭弘案竟被平反,其子被任命为郎官。
王莽开“新朝”,取汉帝而代之。这从其本人来讲,无疑是狼子野心之篡窃;但就客观情势而论,则为当时之大势所趋。自董仲舒起,几代儒者之崇论弘议,全在此旨。如刘歆是博古通今之士,又系汉朝宗室,竟也支持王莽代汉。大儒杨雄亦然。
先前,王莽出身于皇后世家,犹不失儒生本色,礼贤下士,温良恭俭让,执古道而有大志;在政治与学术上皆有很好的口碑,为时代潮流之所归。故而,汉儒群倡禅让,王莽适逢其时、风云际会。例如他辞封宰衡官职,上书支持王莽者达四十八万七千人,只有两人反对。这令我想起白居易的诗句: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王莽利用“汉德已衰,新圣将兴”这一时代潮流,而取代汉朝,建立“新朝”。
王莽主要是按照儒家的“理想国”——《周礼》来进行改革的,其内容大体如下:(www.daowen.com)
1.恢复井田公有制,土地国有,名为“王田”;计口受田,不得买卖,杜绝贫富悬殊。
2.实行五均赊贷,规定盐、铁、酒由国家专营,平抑物价,课征税项,调控国计民生。
3.改革币制,以金、银、龟、贝、钱、布为货币,共二十八品,又严禁豪强私自铸钱。
4.解放奴婢,禁止奴隶制,不得买卖。
王莽用静态的理想制度,苛求动态的社会现实;以理论和主观的药方,医治危机四伏的状态。结果食货俱废,农桑失业;天下大乱,朝代倾覆。
王莽改制既是代表儒家之理想,又反映了士人之激进——前者是按《周礼》来建设“理想国”,即实现儒家之小康大同;后者是以士人政府否定皇权世袭,也就是彻底贯彻“天下为公、选贤举能”。关于这后一点,钱穆说:
……历史上的战国遗风,终于在他们脑子里忘不了。战国学者常把自己当圣人,做了圣人便该做“明王”。那时的国王,也真会三推四让,把至尊的宝位让给他,他亦敢老实坐下不客气。至于当王者师,做大国相,那已是等而下之了。西汉学者不然,自己地位低了,专把孔子捧得天般高,把孔子神圣化。孔子是他们的教主,他们因此也要求王者同样尊奉他们的教主。如此来把王者地位和他们拉平。学术定于一尊,亦是学术界自身要求,不是皇帝力量所能强。一到汉业中衰,皇室威信堕落,他们终于拥戴出一位学者身份的贵族来,迫汉朝把皇位禅让给王莽。那是学者气焰重张的机会,不幸其人及身而败,汉王室再起,西汉学者终于对“战国世运”徒作了一番憧憬。[19]
对于西汉儒生废除皇权世袭未成功这件事,大家一定觉得惋惜。自然也有不少人会认为,儒家再怎么折腾,也达不到西方的民主宪政的高度。但这是一种很错误的观点。纠正五点如下:
第一,现代政治再好、再怎么完善,都不适合于古代。因为条件不同:现代是世界联通、全球循环,各国都或多或少把其生存竞争的重心转到外部世界,牺牲全球性生态(民主国家更是如此),所以,它们的内部就相对宽和;而古人则都是囿于他们的本土环境,没有回旋余地,矛盾难以疏解。
第二,鉴于第一点,古代政治不知道要比现代政治难多少倍。因为:如今的生存竞争的重心在外,其内部则为适度竞争。那么,政治就是径情直遂、轻而易举(当然,如果是民主与霸权的受害者,其政治就比较难)。若像古代那样的矛盾全然在内,那政治就是进退维谷,举步艰难。
第三,鉴于前两点,中国传统政治依靠智慧,现代西方政治依靠理性(生物社会有序化的本能)。中国古人必须达成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解,还必须向内修身——“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难度之大,以致其他的古代民族多是:宁愿依偎宗教、原始蛰眠,而不敢奢望此种便于发展的行政管理和文官制度。
第四,按照罗素的观点,现代西方政治是被“人性恶”绑架的、充满干劲和破坏性的政治,[20]十分之九是有害的。[21]汤因比说,西方民主是部落意识、穷兵黩武。[22]罗素还说,中国传统政治近于庄子的“和谐之道”,[23]不像基督教国家的政治那样:宣传如同布道,行动如同凶神。[24]然而,现代中国为了幸存于西方的致命重压,不得不降低到西方的水平,“向西方学恶”,以牙还牙、以暴易暴;但愿这对她来说,是权宜之计,非长久之策。[25]
第五,很多人都认为,美国的民主政治很发达、很完善。美国人自己也拿它做标准,来衡量别的国家,并且发表“人权报告”。但在我们看来,美国的民主政治远低于中国传统政治(王道),而且也很脆弱。否则,它就不会滥用炮舰政策,到处搞“平衡”了。美国一旦丧失霸权,它退不回“门罗主义”、退不回“孤立主义”,而是陷于“霍布斯邦”(分裂内战),因为美利坚民族缺少深厚的文化融通。黑格尔在书中先是夸赞美国民主,然后又说在其完成了开拓边疆之后,美国就会陷于火拼内讧。[26]是其成功地争夺世界霸权使它躲过一劫。所以在孙中山看来,欧美民主是霸道,根本比不上汉朝的和平政治。他说:
那个时候,中国的政治思想便很高深,一般大言论家都极力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帝国主义的文字很多,其中最著名的有弃珠崖议。此项文章就是反对中国去扩充领土,不可与南方蛮夷争地方……中国便不主张与外人战争,中国的和平思想到汉朝时已经是很充分的了。(民族主义第四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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