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近代科学的产生,许多学者都强调逻辑,而把它捧到了智慧之巅;这不仅是不切实际和愚蠢的,而且是有意或无意服务于西方优越性。如前所述,古人的生存环境根本不兼容任何与自然做斗争的知识。在此情况下,科学、数学和逻辑及科技百科只能是依偎“道”(和谐文化、和合智慧),而在其监护和驾驭下被开发、被利用。此乃熊十力所言“道器为一、体用不二、性智与量智之和合”。
对于今人所看重的知识与方法,中国古人早早就开发出来了(被“道”所涵融)。德国汉学家顾有信(Joachim Kurtz)相似于欧洲传统的逻辑,中国的逻辑可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23]G.保尔教授指出:“三段论不是发现真理的必要目标。……(而且)墨子学派哲学家发展出的逻辑系统,是与西方的从亚里士多德到弗雷格的逻辑基本一致的。”[24]“道”几乎是古今世界的唯一的创生机制。在东学西渐之前,西方是一穷二白、一无所有,其后则是极尽模仿、杜撰之能事。
现代学者受害于西方的分裂、机械、线性思维,再以此来管窥蠡测这个“唯一的创生机制”,从而认定科学传统在西不在中。颇为讽刺的是,港台新儒家、哲学家牟宗三似乎既像熊十力一样,看到历史中国具有“创生机制”;却又像冯友兰和杨振宁一样,以儒家经典“不显逻辑”,便武断地说,“中国开不出科学”。更讽刺、更可悲的是,在同样一本书中,牟先生还有一个自相矛盾,即:他一方面说“中国开不出民主”,一方面说欧美民主源于中国。牟宗三等看不透民主与科学、“道”和创生机制三者,原是不可分的——都是源于中华文明;只是近现代才发生了分裂——西方在其牺牲外部世界与地球生态的条件下,无须东方智慧,反而越发享有民主与科学。他们看不透,民主与科学是中华文明原创的,却又在近现代发生了文化失控”,由此,人类社会发生了退化——退化到了近似于生物本能的状态了!
牟先生很睿智地看到历史中国具有创生机制,而欧亚大陆的另一边(犹太地区)则是没有。这是因为在生态环境较为丰饶的地区,人与自然易于和解、和合,从而升华出和谐文化、和合智慧。这样就有了创生机制(因而人就可以——顶天立地于自然界,安身立命、安居乐业,也就有了文明)。与此相反,在生态环境较为贫瘠的地区,人与自然对立,因而产生犹太—基督“一神教”,这与“创生机制”背道而驰。牟先生写道:
天命、天道(诗、书等古籍)=仁(论语)=诚(中庸)=创造性自己(Creativity iself)=一个创造原理(Principle of Creativity)=一个生化原理……
假如在天灾深重的地区(犹太是典型),人不得不深化(Deepen)对天的敬畏……而致产生恐怖意识,结果凝铸出一个至高无上的天帝God,宗教由此而出。
假如在天灾不致过分深重,农作足以养生的地区(中国典型),人类往往能够以农作的四时循环,以及植物的生生不息体悟出天地创生化育的妙理。首先对这妙理欣赏和感恩,冲淡了对天的敬畏观念。然后,主体方面的欣赏和感恩,经年累月地在世世代代的人心中不断向上跃动,不断勇敢化,而致肯定(人的)主体性,产生与天和好(Conciliate)、互解(Mutually Understand)的要求。而且,不以相好相知为满足,更进一步,不再要求向上攀援天道,反而要求天道拉下来,收进自己的内心,使天道内在化为自己的德性,把人的地位,通通参天地而为三的过程,而与天地并列而三位一体。换句话说:把天地的地位由上司、君王拉落而为同工、僚属。
至此,天道的严肃庄重的宗教意味转为亲切明白的哲学味。所以,天命、天道观念发展的归宿,必为与主体意义的“诚”“仁”两个观念同一化(Identification)。[25]
可惜,牟先生却没有进一步推论出上述创生机制与中国文化,是古今文明及其一切方面的源泉。他反而武断地宣称,中国文化开不出民主与科学,这是他没有摆脱西方的分裂、机械、线性思维的影响所致。
牟先生解释中国所以不出现逻辑、数学、科学之故,如下:
一个文化生命里,如果转不出智之知性形态,则逻辑、数学、科学无由出现,分解的尽理之精神无由出现,而除德性之学之道统外,各种学问之独立的多头的发展无由可能,而学统亦无由成。此中国之所以只有道统而无学统也。是以中国文化生命,在其发展中,只彰着了本源一形态。在其向上一机中,彻底透露了天人贯通之道。在本源上大开大合,一了百了。人生到透至此境,亦实可以一了百了。而即在此一了百了上,此大开大合所成之本源形态停住了,因而亦封闭了。然而人不是神,不能一了百了。人间是需要有发展的。它封住了,它下面未再撑开﹐因而贫乏而不充实。中国的文化生命在其发展中﹐只在向上方面撑开﹐即:只在向上方面大开大合而彰着了本源一形态,而未在向下方面撑开,即未在下方再转出一个大开大合而彰着出属于末的“知性形态”与国家政治法律方面的客观实践形态。中国文化生命迤逦下来,一切毛病与苦难,都从这里得其了解。了解了就好办。[26]
牟先生这段话是错误百出、每句皆谬。知性、逻辑、数学和科学,以及国家制度等,凡此,对于西方来说,都是近现代的事,而在之前几乎为零(原始状态)。它们总源于中国,是“道的智慧”的产物,却在近代西方与之分裂。脱离“道的智慧”的知性等,在近现代是以空间换时间,伴随着人与人、人与自然之愈益冲突,而通向全面毁灭;在近代以前是囿于本土环境,则无从发展,强行则自毙,故而西方是神权禁锢。牟先生的这番说教既是基于他自己信以为真的西方伪史的,又是违背了熊十力所论“道器为一、体用不二、性智与量智之和合”——它只是近现代才分裂了,因而是西学中源、中体西用。
在熊十力看来,民主与科学在古代中国是自性具足;但绝大多数的现代中国的学者专家却视之不见,这是为什么?就知性来说,荀子曰:“知有所合谓之智。”在历史中国,知性已被和合、被融合于“大圆融智”之中,这也是人类社会原创知性的必由之路(到近现代,知性分裂出来,特立独行,而僭越之)。这些学者专家则骑驴找驴,舍己从人。经过“欧风美雨”的洗礼之后,中国知识界中的很多人都憧憬西洋的民主与科学的“春天”。如唐诗云: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所以针对牟先生所言“在中国……智之知性形态始终未转出”,我们认为,“知性”也就是“知”(知识)被神圣化,它实际上是属于人的反克自然的本能。在历史中国,它是融合于超越性的智慧之中,这很难辨别。所以牟先生就错误地说,知性在中国是“始终未转出”。
另一方面,科学和知识从文化整体中分裂出来,并且成为显学,这也是近现代现象;它不仅是有条件的,而且在和谐之道上则是严重倒退。在之前是文化、知识和科学三者是和合的,它只存在于中国(只有她才有这样的文化)。其实,古代中国也发生过分裂——分裂成百家,只不过没有像近现代来得这么彻底而已。《庄子·天下篇》言:学者们各执专长,不能汇通,都是一曲之士;剖析大千万物,探索自然律;“内圣外王之道”黯淡无光,分裂成百家,不能和合。其原话是:
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按照牟先生的说法,在历史中国,“本源”(创生机制)向上是大开大合、一了百了;向下则止步发展、停滞落后。这是何等荒谬!看来牟先生不知道,往昔中国的物质文明其实是很发达的,而且是世界历史之最,甚至是独一无二的,是现代的物质极大丰富、科技极为发达的真正源流。
【注释】
[1]Mingjun Lu:The Chinese Impact upon English Renaissance Literature,p.1—2.
[2]Lewis Wolpert:The Unnatural Nature of Scienc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45—46.
[3]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Our Chinese ally,USAFI,1944,p.14—15.(www.daowen.com)
[4]Brian Murdoch:The Apocryphal Adam and Eve in Medieval Europ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1—8.
[5]Isaac Vossius(1618—1689)between Science and Scholarship,leiden:Brill,2012,p.50.
[6]Brian A.Brown,Marian H.Feldman:Critical Approaches to Ancient Near Eastern Art,Walter de Gruyter Inc.,2014,p.31.
[7]Andrew Lang:Books and Bookmen,Longmans,Greens,and Company,1892,p.85—86.
[8]Indus Valley code is cracked-maybe By Raja Murthy.http://www.atimes.com/atimes/South_Asia/KD30Df01.html
[9]Ian S.Markham:A World Religions Reader,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9,p.123—125.
[10]Zaheer Baber,Joseph M.Bryan:Society,History,and the Global Human Condition,Lexington,Book,2010,p.185.
[11]M.Matossian:Shaping World History,NY:M.E.Sharpe,1997,p.64.
[13]Rodney Carlisle,Scientific American,Inventions and Discoveries:All the Milestones in Ingenuity-From the Discovery of Fire to the Invention of the Microwave Oven,Hoboken:John Wiley &Sons,2005,p.148.
[14]Robert K.Logan:The Poetry of Physics and the Physics of Poetry,singapore:world scientific,2010,p.37.
[15]Melville Y.Stewart Science and Religion in Dialogue,Two Volume Set,Hoboken:Blackwell Publishing Ltd,p.57.
[16]Michael Chapman:Constructive Evolution: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Piaget's Thought,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p.327.
[17]John D.Current,M.D.:Physics Related to Anesthesia,Mainz:PediaPress,p.106.
[18]任继愈:《墨子与墨家》,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第140—141页。
[19][美]彭慕兰:《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史建云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第10、20页。
[20]Michael Williams:Deforesting the Earth:From Prehistory to Global Crisis,An Abridgment,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0,p.61,122.
[21]Charles C.Mann:1493:How Europe's Discovery of the Americas Revolutionized Trade,Ecology and Life on Earth,p.23,35.
[22]《梁漱溟全集》,第三卷,第216页。
[23]Joachim Kurtz:The Discovery of Chinese Leiden:Brill,2011,Logic,p.2.
[24]Jack Goody:The East in the West,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p.26—27.
[25]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第37—38页。
[26]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第158—1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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