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古圣贤困心衡虑
中国是全球化的拓荒者和历史的轴心。在欧洲人“发现新大陆”之前,中国人在联通世界上卓有成效的努力,已经进行了几千年了。
早期的文明是蛮荒世界的众矢之的,是野蛮部落的猎物。因此,通过越来越大的文明化来巩固自身和消融忧患,成为文明的必由之路。但是,在此过程中,由于技术和别的文明成分的传播和扩散,文明的天敌便有可能与之同步升级,而致广大,因而,文明的危险性与致命性也都越来越大。另一方面,文明本身的低平地势、丰饶生态与和平生活这三点,使它陷于千年的战略被动(地缘政治的绝对劣势)。
不管怎么说,文明是“不归路”,只能进,不能退,直到把全世界、全人类都纳入天下太平、天人合一的文化模式之中。这就是儒家的天下观。虽然天下最早只限于中国之局部,但它是一个开放的、不断扩大的概念。亦即钱穆所说:“……先秦时代,天下太平、世界大同的基本理想,即在此期建立,而同时完成了(大规模)的民族融合与国家凝成……为后来文化衍进之根据。”[48]
从“外延”上看儒家“天下观”的三部曲:
A.据乱世:内其国而外其夏;→B.升平世:内诸夏而外夷狄;→C.太平世: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
然而,老子仿佛是在唱反调、泼冷水——小国寡民似乎担忧:天下连为一体,则万恶汇通,同室操戈,一毁俱毁。这酷似《圣经》中“巴别塔”的启示:世界联通,人在语言上也普遍沟通;由此,人则无事不成,无恶能止。所以,在老子看来,与其这样,倒不如退回那原始蛮荒、人群隔绝的状态,更安全些。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至治之极。甘美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其实,老子并非保守和“开倒车”,也不反对社会进步和天下联通;但他坚持“道器并进”——“道”:道德、文化、和谐、情感等;“器”:物质、科技、经济、军事等。老子只是反对唯“器”无“道”,这样的天下联通无异于全人类走向自我毁灭!这也就是两千多年后的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身临其境地感触到世界已遭罹两次世界大战,并且即将面临终极危机。他告诫道:今之人类,已在科技与经济上实现了“大同”,但在政治与文化上却是背“道”而驰,这是极危险的。[49]
汤因比进而写道:在最近500年时间里,地球的整个表面,包括大气层,都因为惊人的技术进步而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然而,人类在政治上却尚未实现联合,我们彼此之间仍然是按照各自的方式生活的陌生人。这本来是我们从“消除距离”之前的时代继承下来的遗产,现在却使我们陷入了非常危险的境地。两次世界大战以及现今世界范围内的不安、沮丧、紧张和暴力,说明了这种危险。人类无疑正在走向自我毁灭,除非我们能成功地形成天下如一家的状态。[50]
老子认为在“道”上实现大同,乃至关重要;这与儒家的“修齐治平”则百虑一致。老子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
“道”与“器”、内涵与外延之有机结合的儒家天下观,即: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关于天下观由传统政治来落实,德国学者康拉特·赛茨说:
皇帝不仅是中国的主宰,也是整个天下的主宰。他的两个称号就显示了其在宇宙万物中的双重角色:作为天子,他负责祭祀,以保持天上和人间的和谐;作为皇帝,他是人间的万能主宰。这个万能主宰不是作为直接、政治上的主宰来考虑的……他只是道德上的主宰,是杰出的中国文明的灯塔。这就是皇帝的道德魅力,按照儒家的理念,正是它吸引着那些尚未开化的蛮人。……随着中国在唐朝……真正上升为光耀全世界的文明国度,而朝鲜、越南以及日本都自愿成为中国文化后裔,并且接过了中国著述以及儒家经典……皇帝的道德力量以及中国文明的优势对外有三个重点传播区,第一个传播区为东亚邻国,如朝鲜、越南、琉球群岛以及日本,尽管这在明代只是暂时的。第二个传播区是北部、西北部的草原、沙漠以及中原王朝在东北的森林区。第三个更外部一些的传播区包括(背叛了的)日本、东南亚、印度次大陆以及欧洲……中国这种道德和文化的辐射力随着距离的扩大而减弱。[51]
(乙)联通天下的负面凸显
这都是儒家天下观的理想模式,但实践起来,更多的是文化失控——空间上和时间上的文化失控。尽管都是暂时的,但它对于文明主体来说,都是其必须承受和化解的致命忧患。这是因为文明和它的辐射,启动了越来越大的天下;但在其被纳入和谐文化、太平模式之前,都是无序之动,都具有爆发力与冲突性,并且随着文明的技术传播而升级,最后都难免是汇集中土、聚爆中原。
历史中国的“平天下”首先是由近而远地把越来越大的人类群体置于文明的框架之中。但在此过程中,她难免要承受遍天下的祸因乱源,这是由于其技术与文化的传播会使强烈的人类活动得以普遍升级,而文明中心却是处于战略被动的河谷平原。“平天下”还必须做下一步,即:通过不断扩张的“大一统、同心圆”和朝贡体系迈向天下太平、世界大同。然而在实际操作上,“平天下”的这两步并非良好衔接;这样一来,中华民族不能不是在其推进人类社会的同时饱尝忧患。
对此汤因比写道:在军事和政治方面,中国755年至1126年的历史是一段灾难频繁的历史,780年的改革和1069—1076年的改革,未能改变历史进程。然而在文化方面,这一时期的中国历史却是硕果累累。就像304年及其以后蹂躏中国北部的蛮族一样,10世纪、11世纪、12世纪的后起蛮族,也强烈地为中国文明所吸引。除了自身采纳中国文明,他们还在自己统治的领土上传播了中国文明,而这些领土又从未纳入过中华帝国的版图。因而,中华帝国的收缩由于中国文明的扩张而得到了补偿——不仅在中华帝国周边兴起的国家如此,在朝鲜和日本也是如此。[52]
如前所述,唐朝形成了泛世界的文化圈。然而,文明的正面与负面在竞赛中。宋朝在其忍受着极大的北方边患——文明的负面——的情况下,快速发展经济与科技,不仅使其社会在琴棋书画、礼乐诗意上傲然升华,而且拓展国内外的贸易和海运,延伸海上丝绸之路,这些使它成为世界经济与文化的“辐射、辐辏”的中心,中华文明达到了登峰造极。这在李约瑟看来,“可称之为(文化与科学的)成熟时期。深奥的散文代替了抒情诗,哲学的探讨和科学的描述代替了宗教信仰。在技术史上,宋代把唐代所设想的许多东西都变成了现实。”“中国的科技发展到宋朝,已呈巅峰状态,在许多方面实际上已经超过了18世纪中叶工业革命前的英国或欧洲的水平。”[53]
但与此同时,文明也不得不自食其果,征服世界的战争源——草原暴力——就是寄生于文明及其传播之上的,它压倒一切,也摧毁了一切!(www.daowen.com)
明朝前期仿佛是要把天下观的实践推向极致,其远洋航行和地图绘制以及宋明之间的国际贸易,几乎是把世界打通了。结果怎样呢?其长远影响是促成了西方的海洋暴力的兴起,这是空前绝后的危及星球家园的暴力!其近期影响是,明朝及前朝的造船和海运及其技术的扩散,使亚太海洋变成了酷似草原暴力,而且潜力无穷的忧患源泉;富饶与平静的东南沿海开始沦为野蛮的猎物,犹如羊入虎口。除非全面防范,否则,中国海洋的民生的因素,远不及祸害的因素。
明代学者归有光说:吴、越之地濒大海……百姓反若依海以为固;不如三边岁有戎马之侵。扬州葆疆,古之所谓天地之中,莫能过也。承钱氏据土,宋室偏安之后,皆以钱塘为国。而皇家定鼎建业,浙为首藩。都邑之盛,物产之殷富,天下称杭州云。自顷承平日久……岛夷乘风迅入寇,则杭州被其患,乃自独松岭入四安,以趋金陵;自华亭……则轶于苏、常之境,而江、淮之间,无不骚动。杭于寇最逼,而首当之。故建督府,调天下兵四集其境,则行省之务,剧于往时百倍矣。(《震川先生集》卷十一)
王夫之著《读通鉴论》云:蒙元征倭,而引火烧身于二百年后之中华;(技术)夷平天险,犹如开门揖盗。其原话是:中国之形势,东有巨海,西有崇山,山之险,不敌海之十一也。然胡元泛舟以征倭,委数万生灵于海岛,而示以巨浪之可凌。然后,倭即乘仍以犯中国,垂至于嘉靖,而东南之害为旷古所未有。巨海且然……铲夷天险,以启匪类之横行……
虽说倭寇不全是日人,也有不少中国人当海盗的。但是,在中国技术的传播和天下观的实践过程中,日本作为直接危害中华的海洋暴力由此而起,滋蔓难图,终于汇入西方列强的巨患之中,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
历史中国的相对快速发展到明朝遇到了地理瓶颈,中华民族不可能像西方那样把其生存方式延伸到大洋彼岸;与此同时,由发展所导致或招致的忧患,攀升到了新的高度,即海洋成了新的忧患的源泉。往昔,在内忧外患发作之时,东南沿海总能保持平静,遂有“衣冠南渡”,乃至诗人幻想用东海来“洗胡尘”。如杜甫诗云:
东西南北更谁论,白首扁舟病独存。
遥拱北辰缠寇盗,欲倾东海洗乾坤。
边塞西蕃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
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处觅王门。
明朝两面受敌于草原暴力与海洋暴力,这是任何一个民族都无法承受的。明清两朝——特别是清朝——全力打造陆疆的地缘政治,经历几百年,使中华民族能够全身心地应对列强的海洋暴力。
(丙)地缘政治的透视
大体而言,在公元第二个千年(1000—2000年)的技术水平上,中国在地缘政治上有一个极难跨越的险坎:由其海洋的自然条件所决定,即使是中国领先的科技与经济发展,其在战略上的影响也是利于外,而不利于己方。另一方面,中国不可能像西方那样,把其生产方式自然而然地伸展到彼岸大陆,此乃地理环境的中西差异。换言之,中国的海洋不利于她自己向外扩张,反而会成为列强和霸权扼制或侵略中国的捷径。
这就是说,由其地缘政治的战略被动所决定,在历史上,作为世界科技中心的中国每发展一步;她所面临的危险和忧患虽能当时减缓,稍后却反而倍增。即使技术提升到一定程度,以致热兵器消弭草原暴力(胡骑),那也会让整个文明暴露在海洋暴力之下。
儒家所推进的天下汇通,进入某个时段(诸多世纪),在战略上会提升草原胡骑的战略优势;而到另一个时段,会有利于一些岛屿和半岛民族,反而使其自身沦为受害者。极高代价的远洋航行,即使促成了世界联通,也无法改变地理环境阻碍着其广土众民把生存方式延伸到彼岸大陆,反而会让中国本身受害于那被她所启动的世界之“负能量”。这就是明朝的海洋事业戛然而止和明清两朝慎行海事的重要原因。今学者多好批评封建统治者保守,却不知所以然。
关于在海洋地缘上,往昔日本对中国的绝对战略优势,一位日本军事专家这样写道:慈祥的造物主在它的西面,安排了一个最慷慨、最仁慈的邻居,那就是世界上最古老繁荣的文明古国——中国。而且更有意思的是,日本离中国之间的海运直线距离为450英里,越过40英里的日本海峡,通过朝鲜半岛陆路来华也不过500公里。这样的一个地理环境的安排,使日本处于一个绝佳的自卫地位。首先,中国人要想跨海袭击日本,450英里的海运距离是一个大陆民族难以轻松逾越的。而从陆路进攻日本列岛,不但要越过崎岖的朝鲜山脉,还要准备越过日本海峡的海军,这也是冷兵器时代很难实现的。而这样的地理位置对日本人则极为有利,当需要袭击中国大陆时,浅浅的日本海峡对于人人熟悉海潮的日本人来说,如同儿戏。而一旦战争失利,撤回本土就意味着安全……[54]
然而,中国海洋地缘的逆境到21世纪发生了根本的改变:由于大陆变得机动、整合与联通,以及极具组织力与动员力、防御力与投射力,所以海陆有机便能反制、反克海洋霸权。同比例军备竞赛,中国的实效要高于霸权一方,尤其是高于日本数倍乃至数十倍(而百年前则是相反的)。地缘政治的优劣则决定西方的存亡续绝。唯有中华民族能够在逆境中生存与发展,西方则不能。
汤因比断言,只有中国重返天下观及世界主义的主导地位,人类才会有安全与和平。他写道:过去的五百年间,由于西欧诸民族将其活动范围扩展至全球,人类因此出现技术上的统一……期待人类历史发展的下一阶段,会实现政治与精神方面的“大同”……人类史的下一阶段,西欧将把主导权转交给东亚……
中国的统一政府在以前的两千二百年间,除了极短的空白时期外,一直是在政治上把几亿民众统一为一个整体的。而且统一的中国,在政治上的宗主权被保护国所承认。文化的影响甚至渗透到遥远的地区,真是所谓中华王国。实际上,中国从纪元前二二一年以来,几乎在所有时代,都成为影响半个世界的中心。最近五百年,全世界在政治以外的各个领域,都按西方的意图统一起来了。恐怕可以说,这正是中国肩负着不止给半个世界,而且给整个世界带来政治统一与和平的命运……[55]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