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宏观角度来看，社会关系的普遍“友善化”为维护资本主义社会的再分配制度提供了便利。而当我们将目光放到较为微观的日常消费层面时，便能更加深入地理解消费过程中商家所表现出的善意作为符号对现实进行的模仿，以及所发挥的控制作用。与上文提到的再分配制度相比，这是一种非官方、非制度化的系统（尽管它被称为“制度化的友善”，但与真正的政治制度相比却又缺乏明确的机构与流程），然而它又确实地侵入并重塑了我们的社会关系，甚至以一种独特“需求”的形式持续存在着。鲍德里亚写道：“存在有关‘个性化’、服务与关切的一整套交流网络，这意味着对人际关系、团结、相互性、热情以及对服务形式标准化了的社会参与的消费。这也是一种对关切、对真诚和热情的持续性消费，同时也是对这种独一无二的关切符号的消费。这种根据特定标准被生产出来的关切与热情，对于一个身处社会距离和社会关系紧张已经成为客观规律的体系中的个体来说，比起生理上的进食来说更是他维持生活所需要的。”

从这段论述中，我们再次看到了有关符号的核心逻辑——摧毁与重构，只不过需要澄清的是，对本来意义上的亲近人际关系的摧毁，所依靠的并非消费体系的一己之力，而是由包括工业生产体系在内的整个现代化进程完成的（在人与人之间创造距离感与交流障碍也是工业生产体系的重要功能之一）。

原生的亲近关系与被人工生产出来的“人际关系模拟物”，这两者的区别只要观察一下乡镇市场上卖菜的小商贩和城市商场中的导购员，二者对待不同顾客的不同态度便能看出一些端倪。在面对不熟悉的新顾客时，大多数的小商贩所表现出的是一种冷漠甚至是警惕的态度，而当对方是自己的熟人、常客、朋友或亲戚等与自己关系较为亲近的人时，他们则会表现出完全相反的高度热情。街头的小商贩对顾客爱理不理，一边削水果一边与旁边的朋友闲聊，这样的景象在一些还没有被完全城市化的地区简直不能再平常了。而城市大商场中的导购员则与小商贩完全相反，他们在面对初次见面的陌生顾客时反倒会表现出高度的热情。踏进店门的人无论高矮胖瘦，首先听到的就是一声充满朝气的“欢迎光临”，男性顾客一律是“帅哥”，女性顾客一律是“美女”，再加上一个标准化的营业用微笑，紧接着端上一杯热水和一盘水果，这便是一次在进行商品介绍前的完美接待了。这样的关切往往随着顾客与导购员私人关系的加深而变得越来越淡，而最不被搭理的当属导购员的亲戚和朋友（甚至到了完全不希望他们来店里的程度）。可以说，导购员所表现出的那种显然是经过了某种训练的关切与热情，正是鲍德里亚所描述的光景：“自发的、相互的、非功利性质的人际关系的丧失正是我们社会的基本事实。正是在此基础上，人们参加了使人际关系在符号形式下重新回归到社会循环轨道上的系统过程，并参加了对这种符号构筑的关系与人际热情的消费。迎宾小姐、公共关系工程师、广告女郎，这些职员都把额外赠品、把通过制度化的微笑来为社会关系点上润滑油当作现世的使命。”这便是有关热情与关切的符号的作用——在没有亲近的地方，在人与人之间，或人与商品之间虚构出亲近的氛围（甚至反过来阻碍了与真正关系亲近者的互动）。(www.daowen.com)

再次强调，这些作为符号而存在的表面上的热情洋溢、导购员的热茶和友好态度、服务生殷切的微笑，它们并非出于发自内心的友好与对顾客的尊重，而是以一种更加简单的方式被工业生产体系以既定的规则“生产”出来的。只要对相关职员加以严密的培训，热情便可以作为商品标准组合中的一部分被一并兜售给消费者。若是用当今流行的话语来描述这种“制度化善意”所构成的强制交换关系的话，那么不仅是服务生在“被迫营业”，而且顾客也因此需要“配合他的表演”。这在强调“购买优质服务”的今天几乎已经占领了整个第三产业，也难怪鲍德里亚会以一种近乎控诉的语调写道：“在整个第三产业中所有的职业和角色中，有关互惠关系、‘温情’的所有内涵都被包括在既定的规划程序及既定的职能范围之内了。到处都在泛滥着有关人际关系的虚伪自发性、个性化话语、情感性和背景式的人际关系。”

反过来说也一样，既然一切的友善与热情的表现都以符号的形式被规定在了既定的职业和角色中，那么当一些没有被赋予热情相关职能的岗位，如常年居于幕后的技术人员，在表现出与其职能不符的热情时便很有可能被怀疑其在工作中抱有私心。在这里，每一位工作人员表达出的热情与关切，与他本身的性格、他看待顾客的态度、他与顾客私人关系的亲疏远近等无关，他们需要做的不再是模糊地去遵从“尊重顾客”的精神，而是像学习芭蕾舞的女孩一样去学习、去模仿、去服从那种经过精确计算后安排的行为模式。从一个微笑到一次道谢、从一个赠品到一段“闲聊”，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些名为社会心理学家的技术工程师们所开发的“人际润滑油”。“这一结构远远超过了社会交换的简单功用而将自己抬升到了某种‘哲学’的高度，变成了我们这个由技术官僚统治的社会的价值体系。”鲍德里亚评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