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鲍德里亚阐释了有关美丽、性与健康消费在身体消费中的逻辑后,另一个值得我们重新思考的问题便浮出了水面,可以将其简单概括为:消费者们对自己的(客体化了的)身体做出的各种堪称“折腾”的改造式消费,到底是在(如那些有关身体解放的观念所宣扬的)“随顺”“真诚对待”自己的身体,促进人们无止境地满足身体的“天性”?还是反过来在“压抑”自己的身体呢?更进一步地说,声称自己打破了清教式的传统束缚、为大众带来了“身体自由”的消费体系到底是解放了身体,还是像过去一样在继续对欲望进行压抑呢?追求(符号意义的)美丽常年化妆最终导致皮肤变得干燥、敏感、起疹,追求(符号意义的)性快感大肆观看色情制品最终导致对现实中的性行为失去兴趣,追求(符号意义的)健康长期摄入补品和保健品最终导致身体正常机能丧失,这些似乎都表明了从结果上看消费体系倡导的无止境欲望满足,最终都对身体形成了压抑而非解放或促进的效果。但鲍德里亚认为来自消费体系的“压抑”不仅体现在了最终的结果上,更体现在了消费过程中体系对人们提出的“反向”要求,因此他在本部分中通过“苗条”(slimness)讨论了消费体系如何对身体造成了一种覆盖在社会区分逻辑之上的,且在结果上丝毫不亚于清教传统的压抑过程。
之所以选用“苗条”,是因为“苗条”的概念在当代同时涉及了美丽、性、健康三个方面,且其具有十足的代表性。当中最主要的便是美丽,鲍德里亚陈述道:“只要对其他文化瞥上一眼便能发现,美丽与苗条之间并不存在天然的关系。丰腴在一些时代和地区都曾被视为美。但那种作为强制性、普遍的以及大众化的美丽,那种作为在消费社会中大众权利和义务的美丽,则是与苗条密不可分的。从那些模特的身形能看出来,美更多地在于苗条甚至是消瘦,她们既是对肉体的否认也是对时尚的颂扬。”如果我们将苗条看作一种身体的时尚、一种有关身体美丽的符号的话,便会发现一个怪异的现象,即苗条不同于其他的时尚符号,它似乎不参与现代社会的“时尚循环”。换言之,年轻人之间可能今天流行打耳洞、明天流行烟熏妆、后天流行皮肤美白(这几种时尚之间不会相互否定、相互冲突),但让身材保持苗条却始终是一项雷打不动的长期追求。时尚无力在相互矛盾的丰腴与苗条之间实现循环。
因此,鲍德里亚认为苗条不能被简单地解释为“在对食物超消费的社会中用于自我区分的符号”,而是源于一种“比社会区分更加基础的东西”,被他称为“压制性的关切”(repressive solicitude)。鲍德里亚解释道:“对身体‘解放’造成的后果是将其构筑成了关切的对象。然而这种关切本身就是自我矛盾的,它绝不是只有积极的表现,同时还包含了消极的一面。身体是作为伴随着这种双重关切的对象受到了解放。”换句话说,上文中提到的被西方清教传统所禁止的“对身体进行过度投入”,其禁止的范围具有一定结构性。不仅包含了自我维护、欲望满足的、积极的投入(对性欲的满足等),还包括了一种自残式的、自我毁灭式的、禁欲式的、消极的投入。这就如同把两头朝相反方向跑动的牛的尾部连在一起,再在两头牛的前方各放一块坚固的挡板。倘若现在只有一头牛,那么在我们抽走挡板的瞬间,它必定会朝着一个方向猛冲过去,但如今我们在“苗条”中看到的是它正向相反的方向移动,其原因便是它被另一头牛拽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贬低身体、否定对身体进行投入、强调内在灵魂高于外在身体的传统清教式伦理便是阻止牛前进的挡板,前进方向相反的两头牛则分别扮演了对身体的积极投入与消极投入。
这在今天的身体领域构成了一种名为“自律”或“禁欲养生”的现代伦理。因此禁欲主义在当代的“复辟”、对苗条乃至消瘦的追求,这些现象并不能代表清教道德的复活。当代禁欲主义并没有否定身体的重要性,消极式身体投入在肯定身体重要性的情况下,以一种不同于积极狂热的方式占据了上风。人们既会以健康之名进行狂热的药品与保健品消费,也会以健康之名让自己节食挨饿(当中同样伴随着某种狂热与非理性)。对于“消极式投入”,鲍德里亚如此描述道:“当代伦理更微妙地将这种压制性的关切置于被忘却的、被查禁欲望后脱离了肉体能指的纯净之中,使其变得圣洁。‘热爱着’身体的它,正小心翼翼地防止身体与欲望之间进行任何的沟通。”(www.daowen.com)
在他看来当代一切与身体相关的集体强迫观念的核心,便在于这种消极方向的身体投入。虽然从结果上看,清教式的西方传统思想和当代对身体的消极式投入,二者都对过度美容、性放纵、药物滥用等持批评的态度,但它们从来都是不同的东西。前者否定身体的重要性,会用类似“肉体的纵欲会使你的灵魂堕落”的话语来批评有关性与身体的积极投入,而后者肯定身体的重要性,其批评的话语因此变成了“肉体的纵欲不利于你的健康”。至此我们便可以很好地回答本部分开头的问题:为什么丰腴与苗条没有作为一组符号在时尚领域循环?其原因便在于,丰腴与苗条的关系并非同一个“投入维度”内部互不矛盾的符号,而是分别处于积极与消极两个互相对立的“投入维度”之中,而占据了当代社会有关身材的是一个消极投入的维度,即苗条所处的维度。
那么现在的问题便在于:对身体进行消极的投入可以构建出一套符号秩序吗?会有人在“谁更禁欲”“谁更节食”“谁更苗条”这些(本质上是对自我进行摧残的)问题上进行一种畸形的区分吗?答案是肯定的。正如第二章第三节所述,“不消费”“拒绝消费”也可以是一种消费,那些因抵制消费而聚在一起的知识分子,也属于消费符号带来的区分与类同效应。那么更何况这种消极的身体投入中包含了像“低卡路里食物”这样的具体消费品呢?鲍德里亚举例道:“正是这种对身体的消极投入、压抑性的关切推动了今天影响着发达国家三分之一成年人口进行自我压抑的那种真实事业。在美国的调查显示446位青少年中有300位遵循着某种特殊作息与饮食制度。广告大力宣传的‘低卡路里食品’、人造糖、脱脂黄油、饮食节制方案都让它们的投资者或生产者发了财。身体处在一种全面的折磨之中,变成了必须根据某些‘美学’目标来进行监护、简化和禁欲的危险物品,我们只要把眼睛放到那些瘦削、枯瘪的模特们身上,就可以从中解读出丰盛社会对于身体必胜主义的完全的反向侵略,和对于其所有自身原则的强烈否定。”这种身体消费模式显然已经与它最初的目标——自然的美丽、适度的性生活、健康的身体等相背离了(其本质更接近一种毫无理性的自我惩戒)。
上文我们曾提到过,药品与保健品的狂热消费者们如同第一章中所述的拉美尼西亚土著一样,在自己身上布置了一套有关健康的模拟物,然后静待着真正的健康降临。这种行为类似于向神明献上昂贵的贡品以求其保佑,我们大可将他们称为以身体作为救赎媒介的“消费拜物教”中的“贡品派”。而当代的禁欲主义者们则通过不断折磨自己身体的方式,祈求美丽与健康的降临,这种做法像极了基督教中不断鞭打自己以求上帝宽恕、灵魂救赎的“自鞭笞派”。不同的是,这次他们救赎的核心从灵魂转到了身体,救赎他们的也不是上帝,而是由工业资本和大众媒体所编织的有关禁欲与身体之间的神话罢了。鲍德里亚小结道:“身材崇拜中的这种美丽与压抑的组合,其中的身体,在物质及欲望方面实际上再没有什么作用了,而是被作为两种完全不同于满足逻辑的逻辑载体:模式命令,即社会组织原则,和死亡命令,即心理组织原则。对形体线条的狂热、对苗条的痴迷完全是一种暴力形式,身体本身在其中变成了祭品,同时就像在祭祀中一样达到了完美且激烈的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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