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说明消费体系是以怎样的逻辑对身体进行了“有计划地重新占有”,鲍德里亚在本部分的开头引用了一篇名为《您身体的秘密钥匙——打开通往复杂自由生活的大门》的女性时尚杂志文章中的部分作为例子。文章的内容在此不再赘述,大致概括一下就是一篇:以优美的语言对当红女星碧姬·芭铎的性感身材进行了称赞,并以此鼓励女性读者们给予自己的身体更加精致的呵护,否则有可能导致各种身心上的疾病的杂志文章。这篇被鲍德里亚称为“完美案例”的文章,其核心在于传达了一种“假如您不进行身体护理,或者您在护理时由于疏忽而犯错,您就会受到来自身体的报复和惩罚”的清教式恐怖(清教徒们认为如果不养护自己的灵魂会遭到上帝的惩罚,而在这种话语中,惩罚我们的不是上帝而是“身体本身”)。通俗且略夸张地说就是一种“不养生(或者养生方法‘错误’)=立即猝死”的逻辑。
这种耸人听闻的话语所包含的逻辑显然是毫无道理的,在缺乏各类精致皮肤护理手段的时代/地区难道当时/当地的每一个女性都患有严重的皮肤病吗?鲍德里亚认为,这些话语的最主要作用是在女性与她们的身体之间强行地引入了一层根本不存在的社会关系,他解释道:“我们看到这一话语是如何打着‘协调个人与自己身体的关系’的幌子,在主体与作为双重威胁的、客体化了的身体之间,引入了与社会生活关系相同的关系、与社会关系的规定性相同的规定性:勒索、压抑、被害综合征、配偶神经症等。”
换言之,这种话语首先向“身体消费者”们传达的,是一个脱离了主体的、具有独立主观意识的身体的角色(可以将其称为“身体的客体化过程”),皮肤仿佛有理性的、独立的活物一样,如果你不给它定时涂抹正确的护肤品,它便会时不时以起痘的方式和你“闹别扭”,甚至会表现出严重的皮肤病症状以示报复。“脊椎沿线、脖子、腹部、肩膀,假如您不了解它们,就会造成身体的压抑,就像在心理上造成压抑一样。”“您的敏感不存在的、您的意识没有造访的那些身体部位,都是失宠的部位,那里的循环状况很差,它们缺乏活力。”类似这样的话语塑造了压根不存在的“我与我的身体”的社会关系。在完成了身体的客体化后,消费话语紧随其后地提出了“和解的建议”,即一种被鲍德里亚称为“自恋式投入”的身体护理。这个过程中通常伴随着来自护理品商家的“指导”,它们努力“帮助着”这些受自己身体“威胁”的消费者们更好地与自己的身体“和解”(因此也被称为“指导性自恋”)。“护理品把身体当作一座有待开发的矿藏一样进行‘温柔地’开发,以使它得以在时尚市场上表现出幸福、健康、美丽、得意的动物性等可见符号。在此意义上,身体变成了最美的关切之物,垄断了一切所谓正常的情感性,但并不因此就获得了自身的价值,因为在这一情感转向的程序中,除身体以外的其他物品都能依照同样的拜物逻辑来扮演这一角色。身体只是诸多受到操作、消费的物品中最美丽的一种。”鲍德里亚解释道。(www.daowen.com)
经过前几章的大量论述,我们或多或少地已经明白了消费的核心在于“符号价值交换”“符号层面的区分与类同”,换言之,从社会学的角度看,消费品的本质是那些能为消费者带来由工业资本提供的符号,以及符号背后的,由符号所构成的社会秩序中特定地位的东西。如此一来,将身体(而不是将护理品)称为“最美消费品”的原因便迎刃而解了:一件由貂皮制成的豪华大衣或一串名贵的天然珍珠项链能让一位女士在晚会上收获崇拜的目光,然而这些物品的吸引力都比不上年轻健康的容貌、光滑无皱的肌肤、美丽动人的身材曲线,作为一种附着于身体之上的、难以直接购买的价值符号。进而可以理解为什么一部分消费者会将对身体的消费视作一种理性的投资(在符号竞争意义上它确实是理性且有效的),鲍德里亚写道:“这种被编纂成女性解放和自我实现的、神话般的指导性自恋式投入,同时且始终是一种有效的、竞争的、经济的投入(这在后文中被称为对身体进行‘赋值’)。假如身体得到了投入,为的就是它能够结出果实。身体之所以被重新占有,依据的并不是主体的自主目标,而是受到了一种娱乐及享乐主义效益的标准化原则,一种直接与一个生产及指导性消费的社会编码规则与标准相联系的工具约束。”也就是说,人们管理自己的身体,把它当作一种财产来照料、当作社会地位的指示物之一来操纵。正如第二章第三节所言,消费社会中没有人会根据自己的独立审美观,这种完全自主的、个性的目标,来对自己进行相貌上的优化,而是根据一套名为“大众审美观”的标准化原则来修改自己的身体(前文中我们将其粗略地称为“范例”)。
如今的美容更接近于一种“工程”,主体像进汽修厂一样携带着自己的(客体化了的)身体去美容院,把身体交给俗称美容师的人体外观工程师任由其摆布,美容师则根据一系列标准化的改造方案把身体改造得更接近符号秩序中的高位,也许是更浅的颜色、更少的褶皱,抑或更纤细的肢体(这么说颇有一种“赛博格”的味道)。在鲍德里亚看来,这一工程对身体的异化程度甚至足以与将身体开发为劳动力的过程相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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