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不能淫
《孟子》
景春曰:“公孙衍(yǎn)、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guàn)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大丈夫”是一个对男子的经典褒奖之词。很多人也以大丈夫自居。俗话常说“男子汉大丈夫”“大丈夫敢作敢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么到底怎样的人是大丈夫呢?
大丈夫,往往给人的印象是高大威猛,相貌堂堂,器宇轩昂,气概不凡,充满阳刚之气。那些俗语中又包含着豪爽大方、勇于担当、说话算数、不怕困难、意志坚强等含义。这些算不算大丈夫呢?应该说,算,但又不仅仅如此。但显然,大丈夫不是光看外在形象气质,而是内在性格、品质。那么又是什么呢?
让我们还是追根溯源,翻开《孟子·滕文公下》吧,那里有孟子最早也是最准确的解释。孟子的解释源于他与一个叫景春的人的一场辩论。
战国时期,天下大乱。齐、楚、燕、韩、赵、魏、秦这“战国七雄”之间互相攻打,战争不断。国君们任用的都是些推崇功利、善于打仗或者喜欢纵横捭阖的人,如商鞅、孙膑、庞涓、苏秦、张仪等。当时思想领域也很混乱,各种学说,各种价值观不断碰撞,形成百家争鸣的局面,但功利主义、个人主义的思想更为盛行。一些知识分子为出人头地,升官发财,也以审察时势、陈明利害的方法,以“合纵”“连横”的主张,在列国君主之间奔走游说(即“纵横捭阖”)。他们朝秦暮楚,事无定主,反复无常,出谋划策多从主观的政治要求出发,一时形成了颇有影响的“纵横家”学派。前面的苏秦、张仪就是代表人物。景春也是这样一个研习“纵横术”的人。
在这种形势下,春秋以来崇尚道德礼仪的儒家仁义学说遭到严重冲击,处在危机之中。身为“亚圣”的孟子,痛心疾首,挺身而出,以继承孔子思想为己任,高举“性善”大旗,宣扬仁政主张,以“舍我其谁”的气概,与当时的其他学派展开了激烈的论辩。《富贵不能淫》就是孟子与景春之间的一次思想交锋。
这场辩论的辩题很简单,就是“什么样的人才是大丈夫”。但从论辩形式上看,属于驳论。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立论不同,驳论是通过揭露和批驳错误的论点来确立自己的论点。驳论一般是“先破后立”,即先辨别是非、驳斥错误的观点,然后树立正确的观点。本文中,景春就是孟子的论敌,景春的观点叫“敌论”,也叫“靶子”,如同射箭一样,批驳对方也要先树立或找准“靶子”,才能有的放矢。(www.daowen.com)
人们说孟子“好辩”,那是因为他当仁不让,身怀高度的道德自信和上文提到的担当精神,这让他一身正气,居高临下;孟子也“善辩”,富有论辩技巧和语言艺术,两相结合,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景春先抛出观点:“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用一个反问句,语气非常肯定而自信,似乎公孙衍、张仪是理所当然的大丈夫;语气中表现出对两人的崇拜至极。公孙衍、张仪确实很有来头,他们都是魏国人,都是当时春风得意的人物。前者曾做过秦国的“大良造”(秦国最高官职,掌握军政大权),又曾佩五国相印;后者与苏秦齐名,曾做过秦相和魏相。他们“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景春用一个具有夸张色彩的对比句,点明他们是大丈夫的理由(论据):位高权重,可以左右天下,令人望而生畏。简单地说,景春认为大丈夫就是有权有势、声威煊赫的达官显贵。
他话音刚落,就遭到孟子的痛斥。
孟子随即针锋相对,直接否定:“是焉得为大丈夫乎?”也用了反问句,中气十足,语气中带着轻蔑、不屑和鄙视:就凭他们,也有资格叫大丈夫吗?他接着继续反问:“子未学礼乎?”称对方为“子”(您),用敬词,不用“尔”或“女(汝)”之类,表示虽然很气,但不失礼。孟子否定对方观点后,没有直接批驳,而是先绕开了一下,引到“礼”这样一个生活常识、常理上来。这是一种从侧面论证的迂回战术。他举例说,男子成年加冠娶妻,女子成年出嫁,父母都要对他们进行训诫。特别是女子,要告诫她恭敬谨慎,不能违背丈夫,遵守为妇之道。然后归纳引申说:“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意思是说,凡是以顺从为原则的,就是妾妇之道。“妾妇之道”后来也成为成语,比喻对上司或同僚绝对服从的卑劣作风。孟子在这里暗中又绕回来,把景春心目中大丈夫的典型人物比喻、类比为“妾妇”,把他对大丈夫的评价标准与“妾妇之道”相提并论。因为他们的做人原则就是没原则,只是一味顺从——顺从权力、顺从自己的私欲、顺从诸侯君王的意志,见利忘义,朝三暮四,曲意逢迎,一朝得势就作威作福,颐指气使,毫无是非准则,毫无仁义道德。这样在内在语意上就对接上了开头“是焉得为大丈夫乎”,算什么大丈夫?就如同只知一味服从的妾妇,纯粹就是唯利是图的小人!如此一来,不但一下揭穿了这些人的本质,而且从论辩上来说,犹如釜底抽薪,让对方失去了立论的根基,让他的观点根本站不住脚。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有人觉得“妾妇之道”,体现了孟子对女性的歧视和偏见,甚至宣扬了后世所谓“三从四德”之类的观念。其实不然。孟子不过说了一个事实而已,就如前文所说,这只是当时社会的一个常识常理罢了,是普遍现象。事实上孟子是带着鄙视之情说的,说明他对这种“妾妇之道”是很不以为然的,是极看不起的。所以他才把景春的大丈夫标准比作这种可笑的“妾妇之道”,以便与之对立提出自己的真正的大丈夫标准:“大丈夫之道”或“君子之道”。
敌论已破,要亮明自己的观点了。于是,他随即展开正面论述,阐明什么才是真正的大丈夫。他认为,大丈夫“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气势恢宏、境界阔大的语言,形象指出了大丈夫的根本特征:应该拥有天下最重要的道德——仁、礼、义,宅心仁厚,堂堂正正,坚守道义;具有远大的志向和抱负——“得志,与民由之”,有机会实现理想,就偕同百姓一起循着大“道”前进;具有坚定不移的节操,始终坚守高尚的原则——即使不能实现理想,也要“独行其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大丈夫。激昂慷慨,掷地有声,大丈夫的形象巍然耸立。
从表达上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三个短句最后分别省略了一个宾语“之”,变为五字句,读起来更加铿锵有力,组合成排比,进一步增强了语言气势与论证力量。同时,这组排比也从反面再次重申、强调了正面的观点。因为正面说还显得有些空泛、抽象,而反面一说,就鲜明、具体了。你看,现实中有多少人就是“富贵而淫,贫贱而移,威武而屈”的!像公孙衍、张仪之流,靠摇唇鼓舌、阿谀奉承而取得富贵,不顾礼义廉耻,不讲仁义道德,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唯有那些富贵而不迷乱本心,贫贱而不动摇志气,威武而不改变气节,任何情况下都正道直行的君子,才是真正的大丈夫啊!如此表达不但强调突出了正面的观点,而且也彰显了大丈夫的难能可贵,赞美了大丈夫的伟大高贵。
孟子关于“大丈夫”的这段名言,句句闪耀着思想和人格力量的光辉,成为历代仁人志士坚守理想信念、坚持正义的座右铭。苏武、关羽、陶渊明、颜真卿、杜甫、文天祥、谭嗣同、方志敏、闻一多、朱自清、钱学森……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挺立起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脊梁。这种浩然正气,是传统文化的精华,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也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行为准则。让这金声玉振的声音时时在我们心中响起: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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