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承天寺夜游
〔宋〕苏轼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xìng)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第一眼看到这篇文章,相信很多人都会有点意外。
“记承天寺夜游”,一看标题便知是一篇游记散文,一看正文,却出奇地短,寥寥数行,一共仅有八十五个字。再一看,文字明白如话,异常浅易,一览无余,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奇之处。
然而本文却是大文豪苏东坡的代表作之一。短文须长读,须细读。本文短短八十五字,却有着长长的故事背景,深长的情感意蕴,纯美的艺术境界;因此,本文虽短,但十分耐读,如同一颗橄榄,值得好好细读品味。
元丰二年(1079)七月,北宋的中央监察机关御史台有官员弹劾苏轼,告发他用诗文讥讽朝政,将他定罪逮捕入狱,差点被杀。到年底,经多方营救,才获释出狱,被贬到黄州(今湖北黄冈)任团练副使,但不得“签署公事”,也就是说做着有职无权的闲官,实际上属于朝廷交由地方监管的问题人员(“犯官”),近于流放。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当时御史台院中树上多乌鸦,故称御史台为“乌台”)。“乌台诗案”多人受到牵连,受打击最大的是苏轼。从元丰三年(1080)正月到元丰七年(1084)年三月,贬谪黄州四年多的时间,成了苏东坡一生的转折点,他的人生态度和诗文风格都发生了重大变化。此前,他意气风发,嫉恶如仇,但经历心理重创之后,有学者指出,“黄州贬谪生活,使苏轼从具体的政治哀伤中摆脱出来,重新认识社会,重新评价人生的意义”。人生的风风雨雨,让他从“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激昂慷慨,转而为“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豁然旷达,云淡风轻。
黄州时期,苏东坡完成了他的“精神突围”,成为他诗文创作的一个高峰期。他的多篇杰作,如《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等都在此问世。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作者被贬到黄州第四年,他又写下了这篇《记承天寺夜游》。
然而,在具体赏析之前,我们不能不介绍一下文中提到的张怀民,这里还有一段文坛佳话呢。张怀民住在承天寺,但并不是一个和尚,而是同样被贬到这里的一个朝廷官员。张怀民,字梦得,一字偓佺,河北清河人,元丰六年三月也被贬到黄州。因气味相投而与苏轼结为好友,交往密切。张怀民初时暂住承天寺。他曾筑亭以观览长江胜景,苏轼钦佩张怀民的气度,为亭起名为“快哉亭”,并作词《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相赠,词中有“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之句。不久,苏辙到黄州看望兄长苏轼,三人一同到亭中游览,苏辙又欣然写下名篇《黄州快哉亭记》。文中称赞张怀民“不以谪为患”,心胸坦然,公务之暇,“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是一位品格清高超逸的人。(www.daowen.com)
《记承天寺夜游》是一篇结构完整的游记散文,可分三层。前两句为第一层,交代时间、地点、人物,点明夜游的起因。第二层是与张怀民夜游的具体内容。最后三句是第三层,抒发感叹。全文行云流水,玲珑剔透,浑如璞玉。
初冬之夜,天已微凉,万籁俱寂,苏轼“解衣欲睡”,突然看见皎洁的月光斜斜地照进了门内——也照进了他的心里,本来有些孤寂落寞的心情一下也明朗、愉快起来,于是“欣然起行”,走到门外欣赏月色。接着作者连用“念”“遂”“寻”等字,写出他的心理活动过程。良辰美景,一人独赏,毕竟美中不足,如有一二好友同行赏月,一同分享这份愉悦,该有多好,可一想,竟“无与为乐者”。从“欣然”到“念”,他高兴、急切,继而遗憾失落,透露出身处僻壤,知交零落的孤独感。但是在这里是不是就没有情投意合的知心人呢?作者没有说,只是用“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的行动做了回答。“遂至”二字,下得很轻,似乎不假思索,细细揣摩,却分明可感受到张怀民在苏东坡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此时此刻,能一同赏月者没有他人,理所当然就是他了。可见他们平日意气相投,友情深厚,作者视之为此时月下访友的唯一人选;当然,也不经意中透露出知音稀少的处境。但是,正是在这样的人生境遇中,更体现出友情的珍贵以及作者对张怀民的珍重。
“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又是淡淡的一笔,一切似乎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然而,一个“亦”字,足以令人快慰了。两人并未有约在前,只是见月临时起兴,可张怀民也有着同样的情怀与兴致,他好像知道苏轼会来而在等着他到访相邀似的;而他的“未寝”也似乎全在作者的预料之中,真是心心相印的知己啊。两人是这样默契,相见之后,一切言语似乎已经多余,只是“相与步于中庭”,静静地,慢慢地,踱着步子,一同享受着这份安宁,一同融入月光的清辉之中。“相与步于中庭”暗中呼应了前文的“无与为乐者”,作者的心情也由“念”的遗憾,到“寻”的急切,再到“亦未寝”的惊喜,转而为此刻无限的称心快意与悠闲自在。
在这样的心境中,作者感受到了最美丽的月色,更是用传神之笔,描绘出了美丽绝伦的月下小景:“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人们常说月光如水,庭中贮满月光,清亮透明,作者置身庭院之中,却说“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恍惚漫游于空明澄澈的水府仙宫,如梦如幻,如痴如醉,仿佛身心也一片澄明。什么荣辱得失,功名利禄,一切尘俗杂念,都洗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作者写自然之境,也写出了两人的心灵之境。这个冰清玉洁的世界,映照出他们光明磊落、乐观豁达的襟怀。作者无一字写月,却处处写月,突出了月色皎洁澄澈。他不说竹柏的影子如“藻、荇交横”,而是顺着“积水空明”的比喻,直接说“水中藻、荇交横”,仿佛真是置身水中,只见水草交织,传达出一种奇妙的梦幻般的感受,最后才点出比喻的本体——“盖竹柏影也”,给人恍然大悟之感。用笔之巧,个中情味之微妙,难以尽述。
“积水空明”“藻、荇交横”的境界“何似在人间”?然而这毕竟只是瞬间的美好感受。正是“盖竹柏影也”一句,又把作者拉回现实。正视人间世事,不禁心事浩茫,百感交集,汇注笔端,化为一声长长的感叹:“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天下之大,万物之盛,哪里没有良辰美景?可真正能领略、欣赏到的人有几个?原因是什么?作者说“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一方面把张怀民引为同调,惺惺相惜,两人都是“闲人”;一方面突出“闲人”二字,说闲人太“少”,显然暗中与世人对比,言下之意就是说世人都“太忙”,都是“忙人”。世人因为“忙”,所以欣赏不到如今晚一样的美景。“少闲人”这句话话里有话,耐人寻味。首先,作者不幸贬官闲居,无职无权,清闲无事,成为闲人,不免微露壮志难酬的落寞、惆怅和悲凉之感。其次,作者迷恋沉醉于溶溶月色,心旷神怡,表现出自我解脱郁闷的庆幸自得和自我宽慰之情,表现了东坡寄情自然、随遇而安的洒脱心境和高雅情趣、审美人生。再次,他对比感慨世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想来白忙些什么)”(见《满庭芳》词),在暗讽世人为了名利忙碌钻营而辜负了良辰美景的同时,表现出以“闲人”为自豪的态度,彰显出高洁傲岸、淡泊名利、超然物外之心。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可惜少有人欣赏。黄州的当年明月是幸运的,有两位闲人领略到了它的美丽,而它,也抚慰了他们两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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