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静春教化王朱的步骤,可以在《剑来》讲故事的顺序之外,梳理出如下的思路和逻辑。
第一步,便是“立规矩”。从数千年之前四大圣人“亲立规矩”,到齐静春为其“解规矩”,劝其“惜缘守份”、进退分寸,并与人为善,而不要得寸进尺、涸泽而渔和跋扈恣睢。
此时一个修长身形从小巷走出,站在少女身边。婢女稚圭转过头,一言不发,只是向前走。那人便转身与她并肩走在泥瓶巷里,正是学塾先生齐静春——小镇唯一的读书人,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
少女脚步不停,脸色冷漠:“我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而且先生你别忘了,之前确实是你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我一个小小的贱籍奴婢,当然只能忍气吞声!但是从最近开始,先生你那座远在不知几千万里外的法脉道场,好像出了点问题,对吧?所以现如今先生只是井水,而我才是河水!”
泥瓶巷的不速之客——齐先生微微一笑,道:“王朱,罢了,暂且入乡随俗喊你稚圭便是。稚圭,你有没有想过:你虽是天地眷顾,应运而生,可是当真以为我没有压胜的手段?还是说,你觉得几千年前,四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圣人,联袂莅临此地,亲自订立规矩,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有留下半点后手?说到底,你只是坐井观天罢了。苍穹之高,大地广袤,远远不是井口那点光景模样啊。”
少女皱了皱眉头:“齐先生,你也莫要拿话来唬我!我不是我家少爷宋集薪,对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不感兴趣,也从来不信。先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打生打死也好,好聚好散也罢,我都接着。”
中年儒士缓缓道:“劝你脱离此处樊笼后,以后不要得寸进尺、涸泽而渔,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你和他踏上修行大道之后,不管是否结为道侣,都应当收敛锐气,不可跋扈恣睢。这并非是什么威胁,而是离别之际,我的一些肺腑之言,也算是善意的提醒。”
——烽火戏诸侯《剑来》:第十五章 压胜
然而,王朱却不领情、不买账,而是针尖对麦芒,尖锐、刻薄、无情地揭露了所谓修道中人“画地为牢”立规矩的残酷事实和真相——所以画地为牢,不是自建心中牢笼,囚禁所谓的心猿、意马和魔念等;
亦不是在大道之下、苍生之上、天地之中,建筑一座樊笼,以律己身,从心所欲但不逾矩;
而是划定边界,制定规矩,权衡利益,用来约束、限定和限制他人,圈养、放牧和收割肥羊与韭菜,甚至裁判、审判和裁决异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照理说两人身份天壤之别,婢女稚圭却极为不卑不亢,甚至当下气势还要隐约压过儒士半头,讥笑道:“善意?数千年来,你们这些了不得的修行中人,高高在上,画地为牢,拿此地作为一块庄稼地,今年割一茬明年拔一捆,年复一年,千年不变。怎么到了现在,才开始想起要与我这孽障‘与人为善’了?哈哈!我听少爷说过一句话,被你们很多人奉为圭臬,叫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吧?所以说也怪不得齐先生,毕竟……”
——烽火戏诸侯《剑来》:第十五章 压胜
这让我们可以联想到一系列的网络文学作品。它们均对此进行了犀利、深刻和尖锐的剖析。
如猫腻从《将夜》“昊天圈羊论”到《大道朝天》之中太平真人(阴三)和景阳真人(景九)有关“牧羊人”之争,都条分缕析地揭露了这种所谓的“天道无情”但“人道更残酷”的现实与本质。[1]
在这种天道和人道之下,忘语《凡人修仙传》更是从“唯心”修仙转向“唯物”修真,真实地映照和重塑了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等进化论竞争、抢夺“资源禀赋”的新社会现实感。[2]
《剑来》则把焦点对准这“一亩三分地”,聚焦于这一个龙瓷小镇的“庄稼地”,聚焦一茬又一茬的圈养和收割对于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人情世态的影响——特别是在最后这一茬大丰收季节之中,小镇中人要付出的沉重代价(比如成千上万人将没有今生和来世),以及“独特的那一个”所必须背负的气数与命运。
猫腻的《将夜》和《大道朝天》都是从“苍天何曾在意过人”和“修行强者何曾正视过俗世蚁民”的俯瞰角度,来审视和审判这种“视俗世蚁国蚁民为无物,圈养掠夺和收割”的统治结构,并最终走向从奴隶到蚁民的抗天、战天和择天记;《剑来》处处笔墨如刀,入木三分地揭露了那山上修仙宗门、山下俗世王朝以及修仙武道中人,处处流露出来的俗世凡人和万物生灵皆为“蝼蚁”的价值观念。
比如:苻南华和蔡金简等山上修行人物无处不在、无时不露的态度,皆视陈平安等陋巷少年和小镇凡民为不值一提的蝼蚁,一脚踩死也就踩死了……
但《剑来》刀笔所向,还是重在剥皮削骨,揭露这些山上修仙宗门和山下俗世王朝的虚伪、冷酷和无情。
比起所谓的天地无心、天道无情等所谓的“天灾”,这种圈羊割菜、榨骨取髓的“人祸”,实际上为害尤甚。
因为,它们只管庄稼地上的收成,而从不管庄稼地上的人以及这块土地本身的现在和未来——就像这最后一茬大丰收,他们只管将最后一滴剩余价值榨干,而不再管:这块地还有没有再生产能力;地上的人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还有没有今生和后世。
因此,《剑来》把自己的视角放平、放低,直接切中这些俗世蚁民和万物生灵自身的利益受损、屈辱感受和不甘抗争。
恰如王朱这个被修仙宗门视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神奇生物,更是被压榨得如陷十九层地狱——地狱只有十八层。然而,王朱经受的,却是前十八层地狱所有的总和累积起来也难以匹敌的第十九层炼狱。(www.daowen.com)
齐先生继续前行,轻轻踏出一步,似笑非笑,“哦?”
一步之后。
婢女稚圭脸色微变。
两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一处地方,四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遥遥的头顶上方,有无数孕育着神圣气息的光线洒落而下。
他们如同置身于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井底。那些金黄色的阳光从井口缓缓落下。
中年儒士一袭青衫。衣衫上有阵阵流光溢彩,流转不息。
浩然之气,正大光明。
少女先是面容狰狞,只是很快就恢复脸色淡漠的麻木模样,呢喃道:“六十年佛门梵音,如耳畔打雷,声声不歇。六十年道家符箓,如跗骨之疽,竭力撕咬。六十年浩然正气,遮天蔽日,无处可躲。六十年兵家剑气,如地牛翻身,无处不被溅射。每一个甲子就是一次轮回,整整三千年了,永无宁日……我就是想知道你们所谓大道根祗,到底在哪里?先生书本上的白纸黑字,先生传道授业解惑时的微言大义,我看得到听得到,但是找不到……”
她痴痴望向那位正气凛然的中年男人:既是穷乡僻壤籍籍无名的教书匠,也是儒家山崖书院的齐静春——一个连大隋王朝权势貂寺也要尊称一声“先生”的读书人。
少女突然笑了,问道:“先生何以教我,要如何劝我向善?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儒家那位至圣先师,以及道祖之一,都曾提出过‘有教无类’?”
男人摇头道:“跟你讲一万句圣人教诲,也没用。”
——烽火戏诸侯《剑来》:第十五章 压胜
王朱这一反诘实在是犀利无比、直戳痛点。
儒道释兵,四家均是规矩森严,均是大义凛然。
但这种规矩,难道不同样是等级划分?
那种大义凛然,不亦是着落于切身利益?
就像他们拿着一把尺子,衡量世间万物,裁判之、审判之,甚至“一言不合”“异端偏见”或“非我族类”,便刀尺笔剑,一言裁决。
又何来大义,何符大道?
放眼《剑来》整部故事,不得不说,王朱之言,字字诛心。
不说儒道释兵四大体系、山上修仙宗门、山下俗世王朝,其心各异;
就连齐静春所在的儒家体系之内,亦是理念分歧,纷争不已——就像此次齐静春来找王朱“谈心教化”,也是缘起于他“那座远在不知几千万里外的法脉道场”因为儒道内部纷争而出了问题。
因此,王朱之言,其实戳中了修行世界的痛点——且不说大道万千,理念殊异,以致纷争不断,就仅仅这一条——将龙瓷小镇视为圈地放羊、收割韭菜的自留地,且视俗世蚁民、万物生灵为奴役——就有失公平、公正和公道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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