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静春和阿良这两个人，对于陈平安成长的影响至关重要。

陈平安亦是最信任这两个人。

连兵家圣人阮邛这样一言九鼎的人物，陈平安都是不信的。更别说那个真武庙的护道圣人——

每一次那个生死仇雠的家乡天才少年马苦玄，试图狙杀陈平安，却有可能被陈平安反杀之际，那个兵家圣人都要出来插手，并对陈平安做出补偿和保证。

补偿陈平安照收不误，但是保证陈平安一个字都不信！

因为兵家圣人不讲道理，只讲气运：

马苦玄这种所谓天命所归、气运缠身的人，境界越高、杀人越多；

就连“泥菩萨一样也有三分脾气”的陈平安，都被他激发了三昧真火，觉得“打死马苦玄这种境界越高、杀人越多的王八蛋”，他不亏心；

但整个真武门都视马苦玄若珍宝；

甚至整个修行界的幕后大佬，都在坐观其变，看马苦玄能够修到哪个境界、走到哪个地步、能跟历史人哪个著名的大佬比肩而立——甚至青冥天下三巨头之一、道祖亲传掌教弟子陆沉略透天机：马苦玄是道祖亲传三大掌教弟子中“二师兄”（亦即拳头最硬的道老二）看中的人。

而兵家圣人阮邛只讲自己的规矩，不讲“天道公理”的道理——到了我的山头就要唱我的歌；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坏了我立的规矩，即使不在我的地盘里，我也要把你拖进自己的地盘，毁你一个身消道陨。

无数山上逍遥的仙人，被阮邛这种蛮不讲理的规矩，“杀鸡骇猴”！

最终无数强横的山上势力绕道而行，或者低头拜山。

即使为了“人族生存的整体利益和正义”，被征召远赴倒悬山、在剑气长城与另一蛮荒天下的大妖一族拼死拼活的大批“剑修敢死队”，在途经龙泉山阮圣人的地盘时，也是降了一头、显露剑身，以示敬意。

于是，陈平安在伴游研学之旅之中颇为感慨：

这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道理；

人人都只愿讲自己的道理，不愿听他人的规矩，更别说是遵循那所谓的天道公理；

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理，所以很多时候都是鸡同鸭讲——讲不通时，就只有比谁的拳头更大、谁的剑更快、谁的境界更高、谁的底气更硬。

但像阮邛这样，把自己的“规矩”讲成他人的“道理”的，还真很少见。

在这一点上，齐静春和阿良教给陈平安的道理，与他亲眼目睹的阮邛规矩，其实是有本质的区别的。

他们三人，都讲规矩或道理：

但是，阮邛讲的是自己的规矩；

阿良讲的是他人的道理（以弱者的自由为边界）；

而齐静春讲的却是天道公理的道理，以及儒道以天地、大道为囚笼为众生换自由的规矩——道理讲不通时，他也用拳头来讲规矩。

就犹如他用拳头来教王朱礼：

敬天地、大道、众生；

要遵循礼制、规矩——从心所欲不逾矩；

要做信人，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擅断他人生死、谋夺气数。(www.daowen.com)

究其根本和要旨而言，齐静春和阿良教给陈平安的道理，是“公”而非“私”，为“他”而为“己”。

但两人又有根本的区别：

齐静春利他，可以克己；

阿良以他人（弱者）为边界，但是，是以自身快意为标尺。

齐静春以天地、大道、苍生以及儒道的规矩体系为囚笼，朝内寻找有限的自由；但是阿良以自身的拳头、剑甚至他本人为标尺，来衡量世间所有的强者甚至整个天地、大道和众生无形的秩序、规矩和法则，朝内要打破这无形的樊篱，朝外寻找无限的自由。

正是这样不同的道路选择和讲道理的方式，让他们的人生也过成了两个极端：一个“过得极憋屈”；另一个活得极快意——但是，在王朱看来，做人当做阿良，信人当信齐静春。

难怪青衣小童会一头雾水，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件事，“我家老爷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陈平安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就像是一点点熬过来的。

事实上，一开始是有人不希望他死。到后来，到了飞鸟尽鸟弓藏的收官时刻，希望他去死的某些大人物，接连碰上了一位教书先生——他告诉了陈平安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和一位戴斗笠的佩刀汉子：他则告诉陈平安该如何与这个世界打交道。与此同时，陈平安也迅速成长起来，最终早早脱离了棋局。

但是在这个过程期间的人生困苦，种种涉及本心的艰难抉择，诸多暗流涌动和险象环生，泥瓶巷少年为此遭受的身心磨砺，不足为外人道也。

——烽火戏诸侯《剑来》：第二百四十二章　月下打瀑，一挂彩虹

他们却一同成为少年陈平安最重要的两个成长导师。^[5]

齐静春教导少年“君子不救”，谆谆告诫他“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虽然齐静春自己，对这个世界很失望。

而阿良也接续齐静春的遗愿，告诉少年陈平安，如果这个世界让他很失望，那就用拳头让整个世界充满希望。

事实上，圣人亦曾是少年，少年亦曾想侠客行。齐静春曾经渴望随阿良闯江湖，阿良至今犹悔未带小齐行。

就这样，从第一个“骊珠洞天”大事情，再到第二个“极品天才妖孽儿童游学记”大情节，《剑来》塑造了这两个让主角和其他角色群像都相映失色的“灵魂人物”：

在第一个骊珠洞天事件里，是从隐忍镇守到最后一刻璀璨燃烧的儒道圣人齐静春；在第二个妖孽儿童游学记大情节里，是快意恩仇、嬉笑怒骂并不着调的游侠儿阿良——两者之间的关联在于，阿良觉得齐静春死得太憋屈，所以要走这一糟，跟所有人用拳头讲讲道理：他们可以不在意齐静春的死，但是他阿良在意“小齐公道否”？

也正是阿良游戏风尘这一趟，让我们看到了：原来齐静春也曾经有颗少年心、侠客志；也曾经想跟着阿良仗剑走天涯、快意江湖行。只不过天不遂人愿，或者说，人各有志，要找自己的道，走自己的路。

看似是阿良自己拒绝了齐静春少年侠客行，抑或是儒家文圣老秀才“威胁要给他扣上诱骗天才儿童罪”，齐静春终究没有做成浪侠儿，而是儒道至圣，走了自己的路，成了自己的道，行了自己的“侠”：这不是像金庸笔下“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不简简简单是“为苍生，为天下”，而是“虽万千人吾往矣”，舍身证道，却仍有所隐忍。

因此，直到最后一刻，齐静春都没有“快意恩仇”，恣意绽放，而是火树银花，但仍是望尽天涯路——“他对这个世界很失望！”

但阿良的确用拳头，让陈平安看到了他可以像齐先生所期望的那样，如何才能让这个令人充满失望的世界重新恢复希望：世界虐我千百遍，我待世界如初恋。

在这开局立意、谋篇布局的两大板块之中，《剑来》整个故事本身，给人一种隐忍、内敛、厚重、有底蕴的感觉。就像主角陈平安从骊朱洞天到妖孽儿童这两个大事件转换之中赋予读者的感受，虽也时有惊艳，但终究如石投大河，略泛涟漪，转复平静——作品如大河奔身，万里奔流，气势磅礴，却不览全局不足以观之感之。

但是，由于有了齐静春和阿良这两个人物，整个《剑来》犹如“万里故事江山”的长卷，在大气逶迤之中，突如其来一神笔——笔落，剑来；墨起，理来——在江河之上、苍穹之下、群山峰顶与谷底之间，写出了两条虚实相生、相互衔接又各具风流的“惊艳绝伦水墨线”，牢牢粘住了我们的眼球，超越了其他所有同样风华绝代的人物群像，直接取信于他们和主角陈平安并轨同行、相交集合的“少年行”。

【注释】

[1]参阅庄庸：《猫腻与〈将夜〉》，网络文学名家名作导读丛书，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

[2]参阅庄庸、王秀庭：《国家网络文学战略研究：从“现实题材”到“书写新史诗”》，华语网络文学智库丛书，中国青年出版社，2021年版。书中解读、诠释和建构了一系列网络文学造词、理论与方法论原型（模型）如“人—权杖—理念”标准金字塔、“大审判链”“核心权益”与“信仰”金字塔等，解读从《间客》到《择天记》、从猫腻到烽火戏诸侯、从《大道朝天》到《剑来》《黎明之剑》等一系列网络作家作品的“传统文化母题、类型模式和故事原型”，诠释从中国网络文学阅读潮流、现象和趋势到社会现实、心理需求和文化机制体制中的“个体—大众心理、社会—国民心态、民族和国家集体情结、整个人类集体无意识”，建构从四亿中国青年到全球网络青年制定青年标准（青标）的青年潮流、舆论情报、思想生态系统重塑“定标运动”，甚至解构、重构和建构了整个时代潮流“青年为世界立法的青年权”“全球网络青年金核桃战争的制脑权”“后新冠时代全球治理体系变革”的核心权益运动。

[3]参阅庄庸、杨丽君等主编：《爽点宇宙：中国网络文学阅读潮流研究（第2季）》，华语网络文学智库丛书，中国青年出版社，2020年版。

[4]参阅庄庸：《烽火戏诸侯与〈剑来〉》，网络文学名家名作导读丛书，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

[5]参阅庄庸、杨丽君等主编：《文运迷楼说：中国网络文学阅读潮流研究（第4季）》，华语网络文学智库丛书，中国青年出版社，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