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种尖锐的拷问,并不仅限于刘羡阳这一个事件。
从蔡金简、苻南华对陈平安出手,到许氏夫人和正阳山搬山猿对刘羡阳算计与谋害,再到在阴谋与圈套之中,陈平安爹娘之死、兄弟伙伴之危甚或整个骊珠洞天四姓十族几千人的前世今生之险……
当遮盖于那些所谓事实、真相和秘密(或惊天阴谋大迷局)之上的厚厚铁幕一层层揭开之际,陈平安就越来越从逼问居于食物链顶端的“那个人”或“那些人”,走向了拷问这种鄙视链和蝼蚁链的规则体系本身:
凭什么他们或它就能随意、任性、无情地裁判他人气数、审判命运、裁决生死?
那天理何在,公道、公平、公正又何在?
陈平安答道:“听刘羡阳说是咱们小镇的现任窑务督造官,人挺和气的,刚才在巷口那边,还给我让了路。”
少女冷笑道:“这种人才可怕。”
陈平安疑惑不解。
她问道:“人走在路边,看到蚂蚁,会踩上一脚吗?”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顾粲肯定会。他经常拿水去浇蚂蚁窝,或是用石头堵住蚁窝的出路。刘羡阳心情不好的时候,估计也会。”
黑衣少女无言以对。
陈平安咧嘴一笑,“宁姑娘的意思,其实我懂了。”
她讶异道:“真的假的?”
陈平安点头道:“我觉得姑娘你说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我们小镇的老百姓,在你们这些外乡人眼中,都是脚底爬来爬去的蚂蚁。第二层意思是外人当中,又分高低。苻南华、蔡金简甚至是顾粲这样的稚童,才会觉得掌握蚂蚁的生死,会有趣,或者会觉得碍眼。但是来到我们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爷,不一样,说话做事,都会符合他的身份,所以显得特别客气。宁姑娘,对吧?”
——烽火戏诸侯《剑来》:第三十三章 白龙鱼服
但就像宁姚对陈平安所说,这很难说公正不公正、公道不公道、公平不公平。
因为,居于金字塔上游的人,对于是非、善恶、对错、黑白等,有他们自己的标准:自由心证,随意裁量。
说到底,还是以自己为标尺,来衡量和裁决他人。
谈不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大多数时候只是“不在意”而已!
很多时候你没有这种“被在意”的资格:一只蚂蚁,有资格来跟踩它一脚的人谈论顺昌、公平和公道的问题吗?
就像猫腻在《将夜》里所说,一堆蚂蚁之中抬头看天的那几只最强最大的飞蚁,或许会震颤于天上的苍鹰;但是,苍鹰眼里何曾有过蝼蚁的存在?
陈平安问道:“我送你到泥瓶巷口子上?”(www.daowen.com)
宁姚没好气道:“不用。”
陈平安没有强求,只是把宁姚送到院门口。
宁姚没有转头,也知道少年一直站在门口。
不迂腐的好人,他们的人心,会格外温暖灿烂,如向阳花木。
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情。
无依无靠的泥瓶巷少年,被那些个外乡人一口一个泥腿子贱命——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蝼蚁。
可是少年终究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不是贪图享受——事实上少年从小就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孩子。他只是单纯想着爹娘若是地下有知,他们肯定就会放心。虽然陈家就只有陈平安一个人了,但是一个人,照样也能过上好日子,就意味着从爹娘传下来的这个家,还不错——哪怕这个家只剩下一个人。
哪怕就算有钱买了春联,需要少年自己一人张贴;不会有人告诉陈平安是歪了斜了还是正了——那个贴在门头上的福字;需要自己架梯子,也无人扶。
人活一世,生死自负,不想着跟老天爷求任何东西。
所以这种人看似好脾气,其实骨头格外的硬。命也会尤其硬。
走出泥瓶巷的少女,突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
为了自己的不告而别。
——烽火戏诸侯《剑来》:第七十章 天亮
但是,少年是温和的,也是执拗的。
陈平安有时候很好说话,但有时候特别不好说话。
特别是在这种需要“穷尽天理、讨论公道”的事情上。
特别是他陈平安一家仨和大骊王朝帝王宋氏一家仨不得不说的恩怨情仇。
陈平安所在的骊珠洞天(龙泉槐镇),就归属大骊王朝的版图——从隔壁皇子宋集薪,到谋害陈氏一家仨身家性命的大骊娘娘,再到陈平安成为大骊王朝不得不买账的龙泉山大地主之一,以及陈平安将大骊五岳社稷土炼为自己的第二件本命物……陈平安与整个大骊王朝的恩怨情仇,不得不说,不得不理,却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更理不顺畅。
更别提陈平安最敬重的儒道圣人齐静春坐镇骊珠洞天,半生心血均在大骊王朝,却被大骊王朝过河拆桥、阴私背叛。
齐静春代师收徒,陈平安经过数次远游践行,细细梳理下儒道三四之争(亚圣与文圣)及其他学说之后,终于认同了文脉香火,成为文圣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并在自家落魄山祖师堂上挂上齐圣老秀才、三师兄齐静春和教拳师父崔诚(他是文圣首徒崔瀺和陈平安学生崔东平“自我分裂”之前的国师绣虎的祖父)三人画像——这加剧了陈平安与大骊王朝的复杂关系,以及他在大骊王朝以一洲之铁骑抵抗妖族全体北攻的宏图霸业之中难以测算的角色和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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