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的理性精神、立法的科学原则要求法律建立在规律的基础上，文化法治建立在文化规律的基础上。文化的规律性要求承认传统文化的正当性、合法性。文化进化规律至少包括如下内容：

（一）文化进化的连续性

根据文化进化史的不同阶段，可以将文化分为原始文化、传统文化、现代文化三种类型。

第一种类型，原始文化。原始文化下的谋生方式是采集和狩猎经济，其建筑用天然材料搭建而成，其社会联系的纽带主要是血缘、姻缘、地缘联系。考虑到原始文化也具有合理性，本书所述之传统文化也包含原始文化。本书在论证传统文化的合法性的同时，也顺便论证了原始文化的合法性。

2014年寒假，笔者来到海南省保亭县甘什岭自然保护区的槟榔谷旅行调研。槟榔谷十分注意保护原始建筑，保护原始黎族苗族山寨的风貌，保护采药等原始技艺，保护纺织等传统产业。其也可以被看成是一个黎苗原始文化保护区。槟榔谷靠近三亚，游客纷至沓来，大家不仅来看自然风光，而且也是来看原始文化。原始文化本身就是旅游经济的资源。原始文化在传承原始技艺、保护自然生态、发展旅游经济等方面具有独特的功能。

第二种类型，传统文化。传统文化下的谋生方式是农耕经济、畜牧经济、小手工业、小商业。在农耕经济下，人们居住在使用人工加工的建筑材料搭建的永久性建筑之中；在畜牧经济下，人们的居住方式与原始的居住方式较为接近。

文化多样性、文化生态完整性是值得追求的法价值和社会治理目标。为了保护文化多样性，保护文化生态的完整性，应当保护濒临灭绝的弱势文化。原始文化、传统文化是文化多样性的重要形式，是文化生态不可缺少的元素、基因，不管现代文化发展到多么高级的程度，其永远有保存的必要。现代文化的发展只是压缩了原始文化和传统文化的存在空间，而不应造成原始文化和传统文化的灭绝。在原始文化、传统文化已经成为濒临灭绝的弱势文化的情况下，为使其免于消亡，应当对其加以特别保护，使其保持最低限度的规模。

第三种类型，现代文化。现代文化对应的谋生方式是现代工商业，居民居住在依靠大型机械建造的建筑之中。

文化发展是一个自然生长的过程，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文化创新必须建立在对传统文化的继承的基础上，并对传统作出有益的变革。

通过对各个文化区域的文化发展历程的比较，相对而言，有的文化区域的文化发展的继承性较强，有的文化区域的文化发展的间断性较强。透过繁茂芜杂的历史表象，可以看到文化发展的总的规律：文化发展的继承性、连续性居于主导地位，而文化发展的间断性则居于辅助地位；文化发展的间断性虽然可以促进文化的发展，但不可能脱离文化传承。

在总体上，内生秩序在文化秩序中居于主导地位，建构秩序居于辅助地位。建构秩序如果是有益的尝试，也仅是文化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保守主义反对过度的建构，过度的建构将会破坏内生秩序。因此，人们在进行制度创新时必须持谨慎克制的态度，避免在不经意间损坏历史形成的好制度。

（二）文化进化的渐进性

对文化进化（发展）的渐进性的认识受到了生命体生长规律和生物进化规律的启示。正如生命体的生长总体上是渐进的、连续的，生物进化过程总体上是渐进的、连续的，文化进化过程总体上也是渐进的、连续的。

文化进化呈现渐进性的理由在于：文化进化需要耗费时间成本。传统文化的调整需要时间；新文化的适应需要时间；文化整合（文化基因的组合）需要时间；整体文化对自然环境的适应需要时间；人们对文化变迁的适应需要时间。文化进化需要经历漫长的演化过程，拔苗助长会欲速则不达。而堆积系统或机器系统则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建成。

从整体上和历史上看，文化进化是渐进的、连续的。文化的渐进性、连续性是文化发展的主导方面。虽然从某个时段、某个局部来看，文化发展也具有剧进性、间断性，但无法改变总体文化史的渐进性、连续性。剧进变革只有在保持最低限度的继承性、连续性的前提下才具有合理性。剧进变革虽然在局部上和一定历史时期具有推动历史的作用，但从整体上和历史上来看，文化的剧进性、间断性是文化进化的非主导方面。

社会发展道路存在渐进道路和剧进道路两种类型。渐进道路有利于保护文化生态、节约变革成本，应当优先选择。而剧进变革将会给文化生态造成难以修复的破坏，应当作为不得已方可采用的最后方案、补充方案。

第一，现代化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法律与政策应当兼顾发展现代化与保护传统文化这两个相反相成的政策目标，不宜有所偏废。在引导人们走向现代化的同时，应当尊重人们选择传统文化的自由权利，不宜强制人们过现代生活。

第二，城镇化是经济社会发展的自然结果，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应当兼顾城镇化与乡土文化保护这两个相反相成的政策目标，不宜有所偏废。在实现城镇化的过程中，应当尊重农民选择乡土文化的自由权利，不宜强制农民“上楼”。

传统街区存在积极的功能，应当予以保护。将传统街区改造为现代街区，意味着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事关原地居民的切身利益，应当尊重原地居民的意愿。不仅要尊重原地居民整体的意愿，而且要尊重原地居民个体的选择自由。(www.daowen.com)

（三）文化进化的多线性

1.文化的单线进化论的局限性

单线进化论的主要观点是：其一，从原始文化到传统文化，再到现代文化是文化进化的唯一方向。世界各民族文化经历了单一的进化过程。世界各民族文化差异的形成原因在于其处于文化进化的不同阶段。处于文化进化后期的文化是先进的，而处于文化进化前期的文化则是落后的。其二，传统文化是蒙昧的、丑陋的、落后的、低效的，而现代文化是理性的、美妙的、先进的、高效的。单线进化论的认识方法是一元文化主义的单向思维方法。单线进化论将会导致对文化作要么全盘肯定，要么全盘否定的简单化的评价。其三，原始文化、传统文化否认消亡是必然趋势，没有必要为传统文化的消亡唱挽歌。未来社会是现代文化一统天下的同质社会。

单线进化论隐含着对原始文化与传统文化的歧视。单线进化论导致对弱势文化（包括传统文化）合理性的忽视，在文化政策上的体现是强势文化同化弱势文化。其消极后果是导致传统文化的衰亡。传统文化的消亡是全社会文化资源的损失，其会导致文化生态失衡，也会使现代文化的弱点得不到弥补、现代文化的异化得不到抑制。

单线进化论隐含着对现代文化的合理性的夸大、对现代文化的局限性的忽视。文化单线进化论的具体表现是现代主义、城市中心主义、西方中心主义。单线进化论属于文化霸权主义。其消极后果是现代文化的畸形膨胀，导致资源被过度消耗、环境恶化、人际关系紧张。

2.文化的多线进化论的提出

文化人类学家斯图尔德提出了文化的多线进化论。文化进化存在着一条主线和无数条支线。其一，文化进化的主线是从原始文化、传统文化走向现代文化的进化路径。文化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的进化过程只是文化进化的线索之一。不同文化类型处于文化进化的不同阶段。复杂文化、高级文化将会在文化生态中取得优势地位。其二，文化进化的无数条支线是每一种文化自身的进化路径。每一种文化类型的进化历程都没有中断。简单文化、低级文化也有存在的必要。例如，不仅现代产业和现代科技在不断进化，而且传统产业和传统技艺也在不断精进。不仅现代文化在不断进化，原始文化与传统文化也在不断进化。原始文化、传统文化、现代文化的联系方式是不断进化的，多样文化及其中的亚文化的进化过程是协同的。不仅每一种文化自身在不断进化，整个文化生态也在不断进化。未来社会是高级文化主导、多元文化并存与整合的异质社会。^[7]

文化受生态环境的影响，生态环境的差异是形成文化类型差异的原因。生态环境的多样性是形成文化多样、文化进化多线性的原因。^[8]

多线进化论是文化多样一体法哲学的文化进化论。有学者指出：“现代人类已经改变了由一种文明替代另一种文明的简单的线性认识，从而转变为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甚至更小社会单位之间的相互理解和尊重。”^[9]多线进化论的认识方法是文化多样一体法哲学的多向思维方法。多元文化都有值得肯定的合理性；不仅应当发展现代文化，而且应当保护传统文化。

文化人类学从边缘文化视角、运用跨文化的比较研究方法，得出了文化多线进化论。文化多线进化论有利于促进人们重视弱势文化的合理性，有利于树立弱势文化的自尊，有利于改变漠视弱势文化合理性的传统观念。^[10]

3.单线进化论与多线进化论在文化问题上的分歧

（1）现代化上的分歧。单线进化论具有现代主义倾向，认为现代文化取代传统文化是文化发展的必然趋势，传统文化将会被淘汰。而多线进化论则认为，传统文化的进化线索不可忽视，传统文化永远有存在的必要，发展现代文化与保护传统文化（具体内容为保护文化遗产、保护原住民的权利）是同等重要的两个目标。

第一，文化多样性和多线进化论承认原始文化的积极作用。美国的阿米绪文化、印度农村的原始文化、非洲某些部落的原始文化、中国海南槟榔谷的原始文化都是原始文化的典型例证。原始文化是最具有生态友好特征的文化，要保护生态，就必须发挥原始文化的积极作用。

第二，文化多样性和多线进化论承认传统文化的积极作用。山西省临县碛口镇的古村落群、湖南凤凰古城等都是传统村落的典范。

多线进化论主张平等地对待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例如，多线进化论要求对原始经济类型（如自然经济）、传统经济类型（如小手工业、小商业）、现代经济类型（如股份公司、国有企业）予以平等保护；对传统街区与现代街区予以平等保护、对传统建筑与现代建筑予以平等保护。多线进化论不仅要求发展现代文化，而且要求保护传统文化，实现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并存、竞争、平衡、互动、融合，共同营造有利于人的生存和发展的文化环境。多线进化论并不反对现代化，只是反对排他的、畸形的现代化。

（2）城市化上的分歧。单线进化论具有城市中心主义倾向，认为城市文化取代乡土文化是文化发展的必然趋势，乡土文化将会被淘汰。而多线进化论则认为，乡土文化也在不断进化，乡土文化安置了无数生灵，寄托了无数人的乡愁。只有实现城市化的合理节制，才能实现城市文化与乡土文化协调发展。多线进化论认为，不仅乡村有其独特的功能，而且城中村也有独特的功能，二者都有存在的必要。

（3）东西文化关系上的分歧。单线进化论具有西方中心主义（其前身是欧洲中心主义）倾向，认为西方文化最为优越，西方文化取代非西方文化是文化发展的必然趋势，非西方文化将会被淘汰。而多线进化论则认为，东方文化也有相对独立的进化线索，东方文化对世界有巨大贡献，在东西文化竞争中，东方文化有领导未来世界潮流的可能。

多线进化论有利于克服现代文化群体的自大心理和传统文化群体的自卑心理，有利于促进多样文化群体的和平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