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时期楚国西部疆域究竟到达哪些地方?它在那里有哪些设施?旧史于此,全付阙如。现在我们掇拾于遗闻坠绪之余,再以地下发掘所得补其不足,做了一次复原工作,借此勾画出一幅楚国西部历史的蓝图。
《韩非子·内储说上》:“荆南之地,丽水之中生金,人多窃采金。采金之禁,得而辄辜磔于市,甚众,壅离其水也。”辜磔是处以车裂其尸之刑,“壅离其水”言死者之多,竟至于壅塞丽水使之不流。可见当时楚人已在丽水开采黄金,并设官置吏,用严刑峻法禁止人民窃采。这是韩非亲身见闻所及的实录,实具信史价值。
丽水是历史上有名的产金区,周兴嗣《千字文》所谓“金生丽水”即指此丽水言。韩非以丽水为“荆南之地”是就当时七国间地形言,丽水正在秦韩两国之南。当时楚人西向移民,实已远至金沙江流域,楚雄万家坝出土的春秋中期楚人遗迹,说明他们早在春秋中期就已定居于此。
岷山庄王和夜郎庄王都是楚国西疆的开拓者。岷山庄王的名号,虽仅见于《竹书纪年》,但此书早在西晋时出土于汲冢魏襄王墓中,这个王国的建立应在魏襄王(公元前318—公元前296年)以前,他们的居地就应在金沙江流域楚雄万家坝地区。后来他们为保卫丽水矿区的安全乃北迁于邛崃山零关地区,借以控扼旄牛夷的南侵(说见《试论岷山庄王与滇王庄蹻的关系》)。古代岷山实包括邛崃山在内,汉人称此地为庄道(东汉人避汉明帝讳,始改庄为严),即因岷山庄王居此而得名。秦灭巴蜀封樗里子疾于此,号为庄君,于是岷山庄王乃南迁于滇池。汉武帝通西南夷,从邛、笮、昆明为西夷,滇王亦为西夷。邛、笮、昆明初无君长或即服属于岷山王国。岷山庄王由邛、笮、昆明迁于滇池而以劳浸、靡莫为其北方屏障,是比较容易安全通过的。岷山庄王南迁的年代在公元前316年,滇池地区以及江川李家山出土的战国晩期遗址遗物,就是他们南迁后定居滇池地区的遗存。现在我们可以说楚人建国于滇池地区实由于岷山王国的南迁。这样说,较之庄蹻自楚出发循江上略巴蜀以西而至滇池,更为接近历史事实。
夜郎王国的历史,初不见于《史记》,至成汉时代常璩始著于《南中志》。在南诏兴起于中唐以前,西南各部族间的形势并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例如牂牁蛮的三谢仍存于中唐之世。他们的先祖夜郎庄王墓,虽历四五个世纪之久,仍为当地人民所眷念景仰的圣地。晋元帝时五荼夷盗发夜郎庄王墓,宁州刺史王逊即以此为当时的重大政治事件,乃声其罪而讨灾之。可见夜郎庄王必为夜郎之鼻祖,并非传闻虚构的人物。此夜郎庄王与岷山庄王同以庄为氏,同属楚王近亲的宗支,去楚庄王的年代不会相距过远,即公元前五六世纪,相当于春秋中期楚人移民楚雄万家坝之时。
楚国是一个地旷人稀的大国。《汉书·地理志》称江南楚地民食鱼稻,生活资料容易取足,无冻馁之人,亦无千金之家,生产并不发达。它要与中原大国齐、秦、三晋争霸争雄,就必须开发其西疆的黄金以为挹注之资。
夜郎是丽水黄金东运水陆驿站途程所必经之地。由夜郎东出且兰沿沅水而下即至楚国江南常德、长沙诸地。这里就是丽水黄金东运的终点。解放后,湖南省博物馆在这些地方发掘春秋晩期至战国中期楚墓,得到许多天平和砝码,说明这里就是楚国黄金东运到达终点以后自然形成的黄金集散市场。
古代黄金只与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为器饰宝藏,没有一定的比价,不能作为货币使用。春秋战国以后由于丽水黄金源源东运,不断地扩大了黄金的流通量。于是,在楚国就出现了以黄金铸成的金饼和金钣在市场上流通。中国以黄金为货币当自楚国开始。
《汉书·食货志》:“秦并天下,币为二等。黄金以溢(二十两为溢,溢或作镒)为名,上币;铜钱质如周钱(战国时期周秦所行用的圆钱),文曰半两,重如其文。”于是,中国始有了法定的子母相权的两等币制,排除了以皮币布帛牛羊之类作为中间价格的换算手段,这是一种进步的商品币制。要完成这样金铜两等子母相权的商品币制,首先要有大量的铜和黄金的筹码。
古代的青铜,原是铜锡合金。早在商代前期,贵族就用以铸作烹饪器、乐器、兵器,人民也用作生产工具,如刀、斧、钺、镈、锹、锸之类种种器物。商周两代,铜已经可以满足人民一般的要求。于是铜就以海、刀、斧、铲、锸(两足布)种种形式作为商品货币在市场上流通。
楚国本是古代盛产铜锡的国家,李斯《谏逐客书》说“江南金锡不为用”,可见秦人所用的铜锡,皆出于江南。楚国产铜最多的地方,以丹阳与严道两处最为著名,楚国铜铸货币的海(旧称蚁鼻钱)和刀币(旧称殊布)早在春秋晩期就已经出现了。三晋和燕齐的刀布、两足布(铲布)之类出现于战国的中后期,当然是由于楚国铜货币的诱发而后产生的。(www.daowen.com)
春秋以前中国黄金不能作为商品货币使用,就足以说明中原地区黄金产量不多。丽水开采的黄金,经过春秋中期至战国中期二三百年源源东运,黄金流通量不断地增长,这就为秦币二等奠定了基础。《汉书·食货志》:“万乘之国必有万金之贾,千乘之国必有千金之贾。”一国的大小,必与其货币流通量大小相称。中国自秦汉以来就完成了一个统一的专制帝国,也必然由于有大量的黄金以满足各方面的需求。
汉代黄金之多,旧史偶有记录,其数已足惊人。《史记·平准书》载汉武帝元朔五年“遣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十余万击右贤王,获首虏万五千级;明年,大将军将六将军仍再出击胡,得首虏万九千级,捕斩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余万斤”。又元狩四年“大将军(卫青)、骠骑(霍去病)大出击胡,得首虏八九万级,赏赐五十万金。”自元朔元年至元朔六年(公元前128—公元前123年),汉使卫青、霍去病每年出兵伐匈奴,以至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其间仅此两次捕斩首虏的将士所得的赏赐已达七十余万斤。此外如《汉书·文三王传》载“(梁)孝王未死时,财物以钜万计,不可胜数,及死,藏府黄金尚四十余万斤,他财物称是”。同书《王莽传》载王莽灭亡时,“省中黄金,万斤者为一匮,尚六十匮”。汉代黄金数量多少,我们还无法加以估计,仅从以上四例我们也可以窥见其库藏和流通的数量之钜。
秦汉之世黄金既为通行货币,他对于秦汉两个王朝能够形成统一的大帝国,也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大梁人尉缭教秦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秦王从其计,以为秦国尉。此说虽不足信,但秦用范雎之策以黄金收买六国合纵之士,则见于《战国策·秦策三》。兹录其文如次:
天下之士合纵,相聚于赵而欲攻秦。秦相应侯曰:“王勿忧也,请令废之。秦于天下之士非有怨也,相聚而攻秦者,以己欲富贵耳!王见大王之狗,卧者卧,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毋相与斗者。投之一骨,轻起相牙者何?则有争意也。”于是,唐雎载音乐,予之五十(千)金,居武安,高会,相与饮,谓邯郸人谁来取者!于是其谋者(言主张合纵者)固未可得予也。其可得与者(言主张连横者),与之(为)昆弟矣。公与秦计功者,不问金之所之,金尽者功多矣。今令人复载五十(千)金随公。唐雎行,行至武安,散不能三千金。天下之士,大相与斗矣!
武安在今山西和顺县,其地距邯郸较近。秦昭王四十八年(公元前259年)秦取武安,故秦使唐雎于此置酒高会,以招诱当时聚于邯郸的合纵游说之士。汉初陈平也袭用此智离间项羽君臣。《汉书·陈平传》:
汉王谓平曰:“天下纷纷,何时定乎?”平曰:“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赏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嫚而少礼,士之廉节者不来,然大王能饶人以爵邑,士之顽赖耆利无耻者,亦多归汉。”……汉王以为然,乃出黄金四万斤予平,恣所为不问出入。平既多以金纵反间。
从上述两个故事中,可见黄金在秦汉两个帝国的形成过程中,直接的、间接的都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唐代的吐蕃和南诏都是盛产黄金的地区,它们在西部和西南部能先后成为两个偏安的帝国,黄金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楚国开发西疆的历史,我们虽不能起古人而问之,但是中国古代黄河流域的黄金由少量累积为大量,由只为宝藏而流通为上币,都应与楚国在春秋战国时代三百年间在丽水的开采有关。我们根据旧文献的记载及地下发掘所得,作出这一论断,很希望能与当时史实相去不远,使人确信而不致有所置疑。但是,我们见闻有限,所依据的史料还是过于单薄,将来地下可能有更多的发现,拾遗补阙,实有待于来者。
与唐嘉弘合撰,原文发表于《贵州社会科学》
1980年7月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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