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创作者对世界的观察方法各有不同,也选择不同的表达形式,对真实的理解显现为不同的创作意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纪录片无法独立于个体对现实的理解,完全客观的拍摄显然是并不存在的,从对镜头的取舍标准,到创作者的道德立场、社会身份和价值观,拍摄行为本身就充满了“操作化”的主观因素,个人的意识形态、偏好和情感总是无时无刻地影响拍摄本身。即便是不同的导演拍摄同一个题材、同一个场景,也会有很大的差异。剪辑是编导的主体性加工,也可以轻易地控制观众对拍摄内容的认知态度。比如,同一段素材放到不同的位置,会产生截然相反的效果。即便是编导通过剪辑消除了主观干预的痕迹,隐去拍摄者对影片所施加的影响力,造成一个完整的无介入的空间,创作者的主体性都是无法抹杀的。如果真实性是纪录片创作理论必要的预设前提,那么将“如何追求真实”这个问题作为切入点,可以成为考察中西方纪录片创作发展一个重要的视角。1972年,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拍摄了《中国》(Chung Kuo),这部影片在中国受到了大规模的批判,其中理由之一是导演选择了“落后的”镜头,而没有选择“先进的”镜头,内容被指责为不真实、不客观。“繁荣热闹的北京王府井大街,橱窗里商品琳琅满目,商店里顾客川流不息,充分反映了我国物价稳定、市场繁荣的景象。安东尼奥尼对此却一点也不感兴趣,而跑到一家银行储蓄所二楼的办公室里,撕破窗帘藏起摄影机,偷拍街上行人瞬息间的表情。这是什么‘真实’?”[3]如果安东尼奥尼因为偷拍了街上的行人而使得影片变得不真实,那么仅仅拍“繁荣景象”也并不能被认为是客观的。纪录片无法回避自身的立场问题,导演以什么样的立场,以什么样的认识方式来拍摄就变得更加实际,更值得关注。
对于观众而言,真实是经验性的,往往按照自身固有的生活经验对纪录片进行感知、体验和理解,这是一种无法排除的先验性行为。“从心理层面看,真实是一种被生活经验认同的心理感受,即真实感,只要符合观众的生活经验,那么这就是真实。”[4]真实感是一种基于感知的真实,观众心理决定了为了获得真实性的认同,创作者往往都面临着如何维护真实感的命题,这就涉及到了创作形式上的一系列问题。
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在《电影是什么?》一书中,对影片《白鬃野马》(Crin blanc: Le cheval sauvage,1953)进行了分析,批评了其中一个段落的剪辑,由于没有减少镜头的分切而不能“显得真实”,巴赞推崇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所主张的纪实主义美学对法国新浪潮电影有着直接的影响,他认为:“蒙太奇只能用于确定的限度之内,否则就会破坏电影神话的本体。譬如,不允许导演为了回避同时看不到动作双方的难题而利用交叉镜头。……然而,使我深感不快的是,在段落结尾,那匹马放慢脚步,然后停下来的时候,摄影机竟没有确凿表明马与孩子是相隔不远的。而这是一个摇镜头或推镜头就能交代清楚的。只要追上这一笔,就会使前面的所有镜头显得真实。”[5]影像天然具有纪实性,长镜头依靠运动完成构图的调整和景别的变化,饱含记录、造型和叙述等多个方面内容,景深镜头也能够通过前后景的关系,使得环境空间蕴涵丰富信息,传达更多的视觉感受。长镜头和景深镜头等纪实手法能够保证时空的统一、完整,满足同一时空戏剧性的要求,推进与拍摄对象的距离,独特的时空表现带来强烈的真实感。
纪实手法提供了一种在场性感受,成为纪录片重要的形态特征和结构形式。从弗拉哈迪时代开始,长镜头之于纪实的意义便已经凸显,如今长镜头和长焦镜头的技术特征已经发生了巨大改变,但1930年代的弗拉哈迪对摄影镜头的态度仍值得一读。作为《亚兰岛人》的剪辑师,约翰·高德曼对弗拉哈迪的拍摄方式做了总结,其中关于长焦镜头和运动的应用方面,有以下的记录:
长焦镜头在弗拉哈迪那里绝不是用来拍摄远处事物,尽管他很清楚长焦的这一功能,同时长焦镜头也不仅仅是为了获得非职业演员表演的自然感,即通过让摄影机远离而非直面角色,减少他们的自我意识。对他而言,画面的质感、构图以及“色彩”,才是决定镜头的最重要元素。……长焦镜头赋予画面以戏剧性,而短焦镜头消解这种戏剧性。另外,长焦镜头通过改变物体与它的背景以及周围环境的关系,带来画面的视觉冲击力和引导性。……他经常说,摄影机的运动既有助于表现视觉兴趣中心,又能创造立体视觉效果。除此之外,摄影机的运动能捕捉到被摄对象的运动质感。(《约翰·高德曼笔记》1959年12月)[6]
20世纪80年代中国纪录片由新闻纪录片向纪实纪录片的形式更改,除却技术的进步因素之外,也体现出价值取向的变化。纪录片是形式的,它的发展往往体现在形态的演进上。新闻纪录片时代,纪录片是泛政治化的工具,由于过于强调政治意识形态,解说词沿袭训导式语调,支配性程式是单一的“场景描述+观念拔高”,往往缺乏个人精神层面上的关怀。20世纪80年代末,很多中国纪录片创作者开始执念于纪实语言认识生活、反映生活的方式,纪实语言开始被指认为中国纪录片更加高级的进化形式,并且将纪实语言作为界定纪录片/非纪录片的标准。
纪录片制作人时间在《80年代的先锋与探索——用纪实语言说话》[7]中的记述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考察视角:(www.daowen.com)
有一次张海芳谈到了她对纪录片的意见,让我印象很深刻,她说她一直欣赏这样一种语言方式:航拍,大雁在天上飞,镜头一直在天上跟着,然后大雁俯冲下来,镜头跟着它移动,只见草地上躺着个人在仰望天空,镜头推上去,一滴眼泪从这个人的眼里流出。她说这是她最欣赏的、最冲动的一种电影语言境界。那时我觉得她的那种理解太概念化、太抽象了。那个时候我们还沉浸在现实生活的喜怒哀乐中,对她的这种对电影语言浪漫化理解不以为然,就连对伊文思的《风》也不“感冒”。
可以看到,时间等人当时对其他非纪实形式的纪录片都表示了不认同,该文还提及了《天安门》、《流浪北京》、《自画像》等几部“新纪录运动”的实践作品,从中可以看出,纪实语言成为了部分创作者的一种美学信仰。
纪录片的创作依靠导演对社会生活和拍摄对象的认识进行工作,不但决定了对拍摄对象的一定程度上的依附性,而且在真实性之下建构起的影像时空,往往不允许离开人们先验的真实感,导演的主体性表达受到一定的限制。但纪实主义的外在形式作为审美姿态,不应当是纪录片单一的选择,否则纪录片将被一种观念推衍出是美学含量相对缺失的影视形态。纪实并非纪录片的本质指认,纪实并不保证真实,追求纪实方法不能陷入“为纪实而纪实”的形式化误区,创作的对象并非是世界表象,而是发现表层下的内涵和意义。
纪录片完全可以在重视内在属性的前提下,通过拍摄对象表达出独特的审美形式,实现导演对拍摄对象的不同认知方式,为作品寻找更多的新经验形式。例如,贾樟柯拍摄的《公共场所》对公共空间进行了空间形象化的探索,空间被视为具有特异性的形式载体,完全淡化了情节与叙事,却将空间环境蕴涵的意义呈现了出来。编导时间就一直秉持纪录片个人化的观点:“纪录片本身就应该具备个人的思想,如果作者不能表达个性化个人化的立场和态度,他的作品是没有价值的,也没有存在的必要。”[8]从《舟舟的世界》、《英与白》到《幼儿园》,张以庆的作品体现出国内纪录片少见的个人风格,充满了想象力的形式创造,实现了诗意表达的可能性。但有的论者就针对《幼儿园》提出:“他(张以庆)把孩子当成了符号,来组织自己的思维,来表现他自己内心的东西,而不是表现生活本身的东西。当然,表现自己的东西是可以的,但它是属于艺术的;要表现生活的东西,就应该是属于纪实的。艺术片与纪录片还是有区别的,应该有一些不能超越的界限,是不能混淆的,《幼儿园》严格地说不属于纪录片。纪录片再自由、再宽泛,它也应该有自己最严谨的内核,张以庆已经超越了这个界限。”[9]对《幼儿园》的批评意见,主要集中在认为影片缺少纪实性,导演的主体性过强,进而伤害了纪录片应有的客观形态。影片由于对传统纪实观念的冒犯,面对的形式主义损伤内容、主体性过强和真实性不足等诸多认同上的否定,体现出实现纪录片美学抱负所带来的尴尬。不可否认的是,张以庆的作品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个人审美的价值含量。另一部影片《英与白》拍摄了女驯兽员白与大熊猫英的生活,导演将熊猫英“人”化了,人物语言仅仅存在于英与白之间,白的沉静与寂寞体现出了诗意的孤独,进而揭示出了人与动物、性与爱、寂寞与沟通、永恒与断裂等一系列主题关系。国内外学界围绕“真实/虚构、纪实/表现”发生的讨论,正体现了纪录片创作观念的扩张所引起的真实性危机,讨论不仅对形式原生性的追求提出了异议,甚至使得一部分纪录片陷入了合法性辩难的境地。
源于数字技术的形式更新同样值得关注,纪录片作为技术性媒体艺术,技术对于其深入现实世界及形式拓展有着重要的作用。技术带来美学和社会的双重革命,技术应用(比如特技、动画方面)与纪录片真实性的关系问题争议不断。从《故宫》、《圆明园》、《新丝绸之路》、《敦煌》、《颐和园》等一系列影片中,看到了数字技术带来的创作裂变,而所显露出的审美立场的变化更是不能忽略,技术本身的增殖效应使得创作纳入了更多的经验空间。最终,技术力量为纪录片创作建设多元的美学观念起到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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