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视产业链里,“保姆”并非一直是女性的专属角色。1991年,法国电影《男保姆》上映。这是一个讲述“谎言促成美好姻缘”的电影,按今天的标准来看,故事俗套但很可爱。刚刚调到巴黎工作的安东尼,对漂亮的妮科一见钟情。为了经常见到心上人,他决定利用开始工作之前的短暂时间到妮科家做保姆。然而,这份工作并没有他想象中容易,妮科的小女儿非常任性,安东尼伤透了脑筋。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努力,安东尼终于让小女孩喜欢上了自己,而妮科也开始对这个热情风趣的男子产生了信任和好感。但是,工作通知来了,安东尼工作的地点正是妮科所在的银行,眼看真相即将大白……

故事完成度不错,当然,也有节制地挑战了东方观众的既有认知体系,电影传递的价值观是:好的男保姆一定会是个好丈夫和好爸爸。与此同时,这部于1991年上映的电影也呈现了东方观众当时可能还无法产生共鸣的现代法国男人形象:他没有处女情结,不喜欢那种深受东方男性热爱的带有“少女感”的清纯女性,而是喜欢成熟、有阅历的女子,不会介意意中人既往情史及已婚育的身份,为了与灵魂伴侣生活在一起,他甚至主动尝试去学习成为一名父亲。

相比之下,在好莱坞拍电影的中国男演员可能并不情愿扮演男保姆。常见的角色,如警察、武士,显然比男保姆更有吸引力。试以近10年中国男演员在好莱坞演绎过的部分角色清单为例^[7],详见下表。国产电影《北京遇见西雅图》(2013)里的吴秀波,可能是个例外。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概括这部电影——北京阜外医院首席心胸外科医生在美国为某二奶做义务保姆,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续　表

续　表

故事的背景是,中国某神秘富豪的情人文佳佳(汤唯饰)怀孕后从北京飞到美国西雅图待产,遇到了月子公司的司机兼护工Frank(吴秀波饰),两人因误会发生过不愉快。后来文佳佳的情人在国内出事、供她随意使用的信用卡被冻结,由于金主突然失联,一夜之间变成穷人的文佳佳不再趾高气扬,并间接了解到Frank之所以辞职到美国,是因为要陪伴移民过来的妻子和女儿,但在跨国公司做到高层的妻子却和他离了婚并夺走了女儿的抚养权。从前Frank在国内大医院工作,是一号难求的心胸外科专家,在美国却因没有行医资格只能从事蓝领工作谋生,工作强度不大,因此,他能同时准备医生职业资格考试。文佳佳对他的遭遇同情起来,而她在待产、生育期间,得到了Frank无微不至的照顾。待文佳佳产下男婴后,国内失联已久的金主突然派人找到了她,并把她接回北京。

电影剧情的反转似乎暗示:在“美国梦”似乎不可能实现的历史时刻,女主角因为生了儿子,得到了鼓舞人心的“奖励”而光荣回国,恢复从前的生活。而她回国后的生活则被电影处理得戏剧化且令人难以信服:她与从前的金主断绝关系,开始学习自力更生,乃至试图去战胜社会歧视。最后,她带着孩子到了美国旅游,邂逅已经在美获得行医资格的Frank。

这样的结局有着耐人寻味的隐喻:对于像文佳佳这样受教育程度较低、几乎没有一技之长的“北漂”而言,她常见的命运通常是在劳动力市场的底层,而她通过自学、对互联网有初级水平的运用,凭借各种带有偶然性的“巧合”成为所谓的“时尚博主”,乃至由此可以摆脱“二奶”境遇,这样的故事,可能为跟她处境相似但运气又远远不及她的“北漂”们提供了一个令人质疑的神话和一线希望。

而曾经从事过近乎男保姆职业的Frank终于在美国克服了社会障碍,凭借经过强化的职业技能,在美国获得了跟他在中国相仿的社会地位,以及更高的收入——这个“美国梦”实现的结局强化了人们常见的意识形态:全能男保姆神话并不是中国男人们渴望的意识形态。吴秀波让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靠基本蓝领技能谋生、勤奋照料家务事的真正男保姆,而是一个不小心从上流社会阶层滑落的临时保姆。这样一个保姆形象因其真实性被观众质疑,很难引起共鸣。(www.daowen.com)

如果说吴秀波饰演的“美籍男保姆”形象儒雅、气质内敛,还带着精英光环,那么,2015年雷佳音在电视剧《我爱男保姆》里饰演的职业保姆,粗粝、率性,以喜剧方式呈现了一个更为接地气的本土男保姆形象。

雷佳音饰演的“家庭煮夫”方原,1980年生,本科毕业,由于他老婆在事业上的发展前景显然更为乐观,为了照顾家庭,方原过了5年“女主外,男主内”的生活,虽然练就一身本领,但最终还是被日益强势的老婆嫌弃。为挽救婚姻,方原毅然踏上去大城市的闯荡之路。为了谋生,他开启了全能男保姆的工作模式。方原毕竟受过本科教育,跟一般从事家政工作的同行相比,他属于“性价比”优秀的保姆,能够满足客户的各种高要求:洗衣洗碗洗车、擦地擦窗擦烟机、修房修草修家电、看护看门看孩子、做饭做菜做月子餐,这些都只是基本技能。代驾代谈判代分手、送花送货送口信也不算稀奇事。碰上高小姐这样的客户,方原要给她的孩子每周当一天的爹;碰上马舒儿这样的客户,方原除了干活还得兼职心理治疗师、职业规划师;而碰上陆晴这样的客户,他堪称十项全能。

通常“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爱男保姆》较成功地处理了方原与三个重要女客户的关系与戏份,雷佳音的表演真实可信。在电视剧中,大城市的生存压力也展示得淋漓尽致,房价寸土寸金,男保姆最惨时只在医院拥有一张行军床,这还是病人家属给的。几乎举目无亲的男保姆必须自立而坚定,他作为“自由职业者”,为不同的客户服务,必须靠口碑和职业水准吃饭。

在方原的故事里,没有传统“英雄叙事”中常见的要素,他没有枪,没有暴力,没有阴谋,也没有需要争夺的权力与女人。“男保姆都市生存实录”题材新颖,描述的是后工业时代中国男人在城市生存夹缝里无奈的琐事。

《我爱男保姆》并没有回避这样一个事实:依靠大学学位来证明自己已经获得了完成所接受的脑力工作的技能——这样的时代正在成为过去时。受过本科教育者必须从事所谓“白领”工作的神话正在消解,男性可以自行选择工作并按自己觉得合适的方式完成它,不必成为官僚体制里或者某个企业中的一员,不必遵循教条的规章制度和时间表。作为自由职业者,方原确实辛苦地工作,一方面可能他觉得自己擅长,并且这样做可能会得到更好的报酬。他没有屈从于“男主外女主内”之类传统世俗的力量。他对待自己工作的职业化态度,显然也并没有导致他失去男性气概。

从某种意义上说,方原这样一个全能男保姆的形象,挑战了以往坐办公室里指点江山的男性气概理念——过去的影视剧里,中国城市的白领或金领男性,通常小心翼翼遵守着职场游戏规则,沿着所在机构的体制阶梯一步步往上爬。而方原对体制内单位没有兴趣,动手能力强,能够灵活适应各种职业需求,具有不屈不挠的毅力和乐观精神,这是对现代中产阶级男性气质的一种反叛式驳斥。

像《我爱男保姆》里方原这样的“都市男保姆”,有没有可能成为中国影视形象谱系中新的“原型”,我们拭目以待。“原型”的概念由卡尔·荣格首先加以理论化,这个概念常被用于解释文化的普遍基础,即角色或故事的共性,它有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力量,渗透于不同社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