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被美剧、日剧“惯坏了胃口”的观众们,当面对最近20年来一直尚处于探索阶段的国产医疗剧时,难免各种挑剔,认为国产医疗剧仍与国外的经典医疗剧有较大差距。实际上,近百年来,中国并不缺少具有传奇色彩的外科医生,但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医疗剧,以及有可能值得改编成医疗剧的文学作品。例如“中国外科之父”裘法祖医生这样的外科全才,人生经历堪称传奇,1945年决意离开德国时,已经在德国拥有自己的别墅和汽车,却选择放弃名利。夫人裘罗懿是正宗的日耳曼人,鉴于希特勒不允许日耳曼民族跨种族通婚,她就读医学院期间与裘法祖偷偷恋爱,陪他回中国后,对于当时与德国生活水平相距甚远的物质条件并无微词,最终放弃德国给予的双重国籍,选择加入中国籍。而回国后的裘法祖,创立了独树一帜的裘派刀法,不多开一刀,不少缝一针,术前一定要亲自清点每一个手术器械,使用器械时也尽量减少对病人的损伤,类似这些尤其适合影视改编的人物与故事素材,中国近现代史上并不匮乏,然而竟然没有被开发出来。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2008年6月,裘法祖教授去世。同年10月,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勒克莱齐奥擅长写中短篇小说,中篇小说代表作包括《非洲人》——写的是他父亲作为一个医生在非洲的经历:本来因为自己救死扶伤工作感到幸福的父亲,在战争中被迫入伍成为军医,成了与警察、法官、士兵别无二致的殖民强权因素。医术不再是值得自豪的技艺,而成了作用于人的一种权力,这成了父亲的心头之痛。

只要疾病在世界上依然存在,医生就有存在的必要性,这一群体的生存方式与精神世界,自然也是值得文学、艺术领域关注的重要题材来源。

近年来,开始有作家意识到这一点,尝试医疗题材的创作,如知名作家六六,为了写小说《心术》,她曾“卧底”某医院大半年,观察众生相。2012年,六六编剧、以神经外科医护工作者为题材的电视剧《心术》一经播出,即取得良好收视率:“根据央视索福瑞日数据(32测量仪城市)的最新数据显示,天津卫视《心术》全国收视0.882%,位居四家第一……天津卫视5月3日全天收视也冲高到全国第一。”^[11]《心术》并未回避医生被打、收红包、医疗事故、挑拣患者、医生被告等医患关系中的敏感话题,也没有忽略患者对医生的理解、信任和感激等积极的一面。与观众收视热情形成对照的是该剧的口碑。有资深医疗剧“粉丝”看完该剧前两集以后给出如此评价:“论场景设备专业程度不及《实习医生格蕾》,论人物深度刻画不及《白色巨塔》。不过写的是当今医患矛盾,符合六六的《蜗居》套路,走百姓风。”^[12]

而《心术》被诟病之处还包括:剧中的医院窗明几净,走廊空旷,人烟稀少,医生们偶尔做几台紧张的手术,日常时间的一大半都用来谈恋爱或钩心斗角,这些情景与大部分中国观众对医院的认知有较大差距。

2016年,根据历史人物事件改编的古装励志剧《女医·明妃传》播出,该剧讲述的是明代女医谭允贤凭借对医学的痴迷和热爱,克服重重困难,开创并建立女医制度,最终成为一代女国医的经历,但观众并不买账,认为这不过是以“医学”为包装的“古装情感剧”。还有不少专业观众指出剧中出现的各种医学知识漏洞。而与《女医·明妃传》同一年播出的日剧《Doctor X 外科医·大门未知子》虽然已经拍到第4季,口碑与收视率仍然居高不下,女主角是美丽性感的外科医生大门未知子(米仓凉子饰),被人称作“Doctor X”。她讨厌拉帮结派和医疗腐败,放弃了所谓“铁饭碗”,辞职成为自由医生。她接待过难搞的一个患者是互联网公司的老板,出于对医生的不信任,患者提出一个非常“互联网”的要求,即手术过程必须全程在网络直播。于是有了一场网友们集体围观、以弹幕形式参与的外科手术直播,女医生一战成名。作为与传统医院体制格格不入的女神医,她过硬的外科技术和理论知识令同侪又羡又妒。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思想前卫、打扮时尚、经济独立、医术卓越的日本外科女医生,显然比穿着古装、花大量时间与掌握权柄的男人们搞三角恋、偶尔研究一下花花草草的明朝女国医更有魅力。

无独有偶,2017年《外科风云》播出后也遭遇与《心术》和《女医·明妃传》相似的情形,收视率一路攀升,而口碑却与收视率不甚匹配,一部在标题中刻意强调“外科”的医疗剧,却被观众批评为“披着医疗外套的都市情感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2017年一部以真人经历改编的电影《我是医生》。影片以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肝胆外科之父”吴孟超为原型。电影题材很好,传主故事性足够,但电影在技术层面尚有提升的空间,尤其是镜头和场景、色彩的选择都略显陈旧,没有给电影加分,包括医生动手术的场面,视觉呈现效果不够震撼,解释医学知识的旁白字幕并没有与电影整体很好地融合,未能起到应有的作用;声音设计也缺乏特点。电影整体的故事剪辑是线性的,但几个小故事完成度不够高,未能讲圆满,似乎单纯为了时间线性而服务。

不够成熟的国产医疗影视作品背后或反映的是社会医疗意识的不成熟,以及创作队伍的专业化程度不够。

值得思考的是,当中国观众选择去看医疗题材的影视作品时,他们想从中得到什么? 单纯只是因为无聊要找找乐子满足重口味? 是要了解“国产外科医生养成指南”? 或是满足“围观人体开胸或开颅手术”之好奇心? 还是想掌握一些医学知识、了解基本急救方法以备不时之需?

将以上种种常见的收视动机都照顾到并很好满足这些收视期待,对于制作方而言其实是非常困难的,但也不是不可能。以《好医生》(the Good Doctor)为例,该剧2013年由韩国拍摄播出,后来美国ABC 电视台买了版权改编成美剧(中译版名为《良医》),第1季于2017年秋天播出。2018年日本翻拍该剧,取名《好医生》。同一个IP,5年内被三个国家选中,这在医疗剧创作史上是罕见的案例。三个版本的人物设定关键词都包括:自闭症、天才、医生。区别在于:在韩版和日版里,主人公的身份是小儿外科医生,而美版则是外科住院医生。

三个电视剧版本中,公认改编得最为成功的是美国版。美剧版作者是《豪斯医生》的编剧大卫·肖。扮演男主角肖恩·墨非的英国演员弗莱迪·海默(Freddie Highmore)系童星出身,会说5种语言,在全球有较高知名度和强大票房号召力。为契合剧情需求,在剧中他改用美式口音说话,惟妙惟肖地演绎了一个在美国长大的天才自闭症儿童成为一流外科医生的传奇。

事实上,天才的故事并不容易说服观众,因为天才的诞生往往有偶然性,在人群中也较罕见,不易引起观众共鸣。但《良医》未将重点放在刻画肖恩的高智商,而是细腻描绘他独特的成长经历和内心世界,聚焦于他如何克服医学陈规、独出心裁的手术方式,成功地塑造了天才医生的形象。剧中肖恩的经典台词很多,如:

“那天的雨闻起来像冰激凌,我的兔子在我眼前去了天堂。”

“那天老楼里铜管闻起来像烧焦了的食物,我的弟弟在我的眼前去了天堂。”

“我不能救他们,这很让人难过。他们没有机会长大并成为医生。他们应该长大成人的。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孩子并且很爱那些孩子。我想要帮助其他人。我要在医院实现这一切。”

“我不想要荣耀,我只想成为好的外科医生,还想要一套环绕立体声扬声器系统。”

除了台词的出挑,《良医》还用“医学科教片”式的镜头呈现美国脑神经外科、心胸外科居于全球领先地位的手术水平,以及外科医生们随时随地查找全球医学文献与案例的科研素养。此外,美国外科医生的急救水平,公众急救意识的普及率,以及律师如何兼顾法律与人情、有效处理医患关系中常见的法律难题,也是该剧传达出来的“美国形象”。

国产医疗剧想要在短时间内赶超美剧、日剧,或不现实,但近年来出现的几部高质量国产医疗题材的纪录片却给中国观众提供了意料之外的惊喜。如2016年6月播出的10集纪录片《人间世》,聚焦医患双方面临病痛、生死考验时的重大选择,通过全景化的纪实拍摄,抓取一般观众所无法看到的真实场景,还原真实的医患生态,人性化地展现当今的医患关系。该片播出后,引发大量讨论,堪称一部传播效果显著的电视新闻纪录片。(www.daowen.com)

2016年12月上映的纪录片电影《生门》,则将镜头聚焦于中南医院妇产科,现实生活往往比虚构的电视剧更有想象力,在这里,形形色色的生育故事上演从未停止:在医院,5万元钱能救一大两小三条人命,而现实是手里只有5 000元的丈夫,想借钱、贷款、抵押房产,却都行不通,“拯救小凤之女”成为“不可能之任务”;李家福面对夏锦菊保住子宫的请求,露出艰难而犹豫的眼神……围绕“生育”所产生的种种问题,病人的快乐与烦恼,产妇家属对中国传统生育观念的恪守,都在镜头里得到了客观的呈现。同时,电影也适时普及了与生育相关的一些医学常识。

2016年,国内首部以120急救医生为题材的纪实片《生命时速·紧急救护120》进入筹备阶段,剧组用两个月调研,3个月实拍。片中的9位主人公是在急救中心的1 000多名从业人员中挑选出来的,其中包括心肺复苏率最高的医生、在急救一线时间最长的老医生、重灾区出勤率最高的女医生等代表人物。拍摄中,全组分4个摄制组同步进行,跟拍3辆救护车,每辆车一个团队,还有一个团队蹲点调度中心。

2018年3月12日,《生命时速·紧急救护120》在东方卫视开播。最终呈现在荧屏上的是72个急救故事。这些故事向观众展现了急救行业的酸甜苦辣,同时也适当普及了一些必要的医疗常识和急救知识。

急救仅仅是一场治疗长跑的开始,一部纪录片所能展现的,也只是急救工作的一个侧面。一场急救任务的顺利实现,需要有关部门帮救护车理顺从家庭到医院的道路,需要医学工作者向普通老百姓传播急救理念,需要社会加强相关资源的配合,需要整个救助链条上所有主体的参与。近年来,全民急救的意识已经逐渐开始被重视起来。上海、成都等城市现已逐渐建立起公共场所自动体外除颤仪(AED)网络,这意味着接受过急救培训的非医务人员可以合法使用该仪器,在“黄金四分钟”内抢救心脏停搏的病人。

从某种意义上看,中国观众目前可能更欢迎、也更需要的是非虚构类的国产医疗纪录片,而不是虚构类的“医生恋爱剧”。

【注释】

[1]侯宇靖、刘海平:《安东尼奥尼与中国》,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3页。

[2]Yale's First Ophthalmologist,the Reverend Peter Park,M.D.Yale Journal of Biology and Medicine,vol.3,1931.

[3][美]史景迁:《改变中国:在中国的西方顾问》,温治溢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4—60页。

[4]2007年2月9日中午11点中央电视台十套播出《大家》节目,做裘法祖专题。采访时间应该是2005年。详见CCTV.com-《大家》http：//www.cctv.com/program/dajia/20070209/107729.shtml。

[5]《西线无战事》被认为是反战题材电影的鼻祖,已经成为电影史战争电影的教科书。小说原著系德裔美籍作家雷马克。1929年1月全书出版以后,在德国以及世界其他许多国家引起了轰动。仅在德国国内,第一年就销售102万册。把其他许多语种的译本一并计算在内,此书总发行量当在500万册以上,在出版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6]朱雯:《雷马克和他的〈凯旋门〉》,《外国文学评论》1995年第1期。

[7][美]约翰·B.亨奇:《作为武器的图书》,蓝胤淇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7页。

[8]Wilson Dizard,Inventing Public Diplomacy,Lynne Rienner Publishers,2004.

[9][美]约翰·B.亨奇:《作为武器的图书》,蓝胤淇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5页。

[10]《重磅! 〈实习医生格蕾〉第十五季将于2019年回归》,https：//www.sohu.com/a/229096281_405911。

[11]《天津卫视〈心术〉收视夺冠台网联动大剧共赢》,http：//yule.sohu.com/20120504/n342376011.shtml。

[12]《〈心术〉首播质检》,http：//yule.sohu.com/20120503/n342291768.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