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发展的道路是由无数人命铺就而成的,白骨森森,堆砌成塔——这或许正是日剧《白色巨塔》(2003)的名字来源。

时隔多年,拍摄于2003年的日剧《白色巨塔》仍然是很多医疗剧“粉丝”心目中“最伟大的医疗剧”。它的伟大之处不在于它展示了一个外科天才多么卓越的业务水平——按美国医疗剧的标准来看,这部日剧对于外科医生技术层面的展示是有限的,有些镜头打光也处理得不够好。但这些瑕疵不影响它的伟大,它的伟大是哲学层面的:它聚焦了外科医生在压力之下面临诱惑与抉择时,所要面对的来自人性的拷问、对生命意义的追问,乃至对科研方向的选择。

《白色巨塔》也是全球第一次在电视剧中展示真实的波兰奥斯威辛集中营。剧中对应的情节是,刚获得教授资格的财前医生应邀出席在波兰举办的某国际学术研讨会,他流利的英语和精彩演讲,并没有令他赢得欧洲同行的好感,他最终通过一场技艺精湛的外科手术展示了日本外科医生的水准,获得了国际同行的尊重。而会议的间歇,财前去参观了奥斯威辛集中营,向导告诉他,德国纳粹曾经在这里用人体实验为借口而施行屠杀,操作者是本该治病救人的医生。

“我是医生,救人性命是我的工作,我无法想象杀人者的心态。”这是财前站在曾经白骨森森的奥斯威辛集中营应对向导提问时的由衷之言。

事实上,医生的使命与医学伦理是《希波克拉底誓言》内容的重要成分。它作为希波克拉底警诫人类的古希腊职业道德的圣典,是约2 400年以前希腊伯里克利时代、中国孔子时代,向医学界发出的行业道德倡议书,是从医人员入学第一课要学的重要内容,也是当今医学院毕业生宣誓的誓言来源。

而在现实生活中的“中国外科之父”裘法祖医生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正在德国工作,作为慕尼黑附属医院第一个当上外科副主任的中国人,他曾带领共事的德国医生救下差点被德国士兵处死的40名犹太人。裘法祖跟医生们达成君子协议、决定集体隐瞒此事。时隔几十年后善举被海外媒体曝光。裘法祖在教导学生或接受采访时,喜欢引用中国古训: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

在日剧《白色巨塔》里,出身贫寒却野心勃勃的外科医生财前五郎则赤裸裸地对朋友里见说:“我认真看诊,认真开刀,认真往上爬。我想盖间最棒的医院。或许不择手段了点,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吧。”作为医生,事实上,医学本身就应该是他的价值观,是他的人生信念。以往医疗剧通常都会暗示:真正优秀的医生,必须德才兼备,在从医治学之外,他理应分不出半点心搞人际关系。而财前五郎这个复杂形象的确是个例外,他的独特成就了《白色巨塔》的魅力。

《白色巨塔》的故事分成两大主线,前半部分是财前的“教授争夺战”,后半部分是“医患纠纷案”。在前半部分,财前在面临“教授名额只有一个”压力之下,无所不用其极,包括拉选票、行贿、请客、下跪,等等。从前那个有上进心、孝顺而桀骜不驯的贫寒医学院高才生所拥有的豁达与良知被深藏起来。(www.daowen.com)

“白色巨塔”是一个虚幻的意象,可以指医学上战胜癌症的巅峰目标,也可理解为象征人类内心所追求的美好理想。财前之所以为了一个教授指标而低三下四、忍气吞声,是因为他厌恶日本那种教条的医生升迁体制却又无法改变游戏规则。他唯有获得恩师东教授接班人的资格,才能获得权力与资源,有朝一日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盖一所全球一流的癌症医院”“自己说了算”这一理想——在这一终极目标主导下,他的婚姻是以利益为基础的,他的妻子以及他财大气粗的岳父,对他的精神世界漠不关心,只在乎他何时能够成为东教授的接班人。他也理所当然地笑纳岳父为他升迁提供的各种经济支持、人脉加持。而财前的老婆杏子,自幼家境优越,并不需要操持家务,养尊处优惯了,只在乎能不能获得“教授夫人”的身份以满足虚荣心,因此也并不在乎财前在外面有一个情人花森。只是在财前竞选教授期间,杏子跑去警告过花森一次:不要令财前因作风问题而授人以柄。

历经波折,财前如愿当上了教授,并在短期内聚集了大量优势资源,他梦寐以求的癌症医院也开始动工了。但讽刺的是,曾经通过外科手术拯救过3 000多名患者、无一例手术失败的财前医生才登上人生巅峰,却随即牵扯进一桩医疗官司。傲慢的财前拒绝向病人家属道歉,他不认为自己有过失。哪怕恩师东教授苦口婆心对财前说:“在美国,只要医生承认过失,法庭就不会做出不利医生的判决。虽然日本没有,但是你的坦诚或许会促进日本医疗体系的进步。法庭的存在是为了改进医疗而不是为了谴责医生。万一出现不幸的结果,医生应该坦然接受并探究原因。”尽管如此,财前仍然拒绝向病人家属道歉。

官司进入胶着状态尚无定论,身心俱疲的财前却因癌症而突然死去,全剧在财前写给好友里见的信中结束。正是这封信增加了该剧在医学伦理层面的深度,同时也将其医学技术层面拔到了一定高度。“以下是我对于癌症治疗的一些看法:想根治癌症时,手术绝对是第一个选择,至今我仍坚持这点。但实际上很多病例,包括我自己在内,在发现时,癌细胞已经快速地扩散和播种了,这种情况下虽然抗癌剂和全身治疗是必要的,但是很遗憾,至今未取得令人满意的结果。今后的癌症治疗方式,必须着手发展手术以外的治疗。我相信你将会是担负起重责的少数精英中的一人。有能力者,对于正确的医疗发展责无旁贷。希望你在癌症治疗的领域好好发挥。我深信不久的将来,因癌症而死的病例,一定能在世上消失。希望我的解剖,能对你的研究有所帮助。尸体是活生生的教材。另外,站在对抗癌症第一线的工作者,竟未及早发现自己的病情,走上手术无法摘除的死亡之途,我深感惭愧。”

值得一提的是《白色巨塔》里的“双男主”的人物设定。财前和里见是医学院的同学,后来成为同事。但从为人处世方面来看,他俩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财前认同的是“结果正义”,认为只要自己怀着的是美好正义的理想,就要努力去做,哪怕不择手段。财前厌恶日本的医疗队伍评价和升迁体系,希望做出改变。他认为他首先需要获得足够高的地位和大量的资源,从上而下地去改变,去盖一所他理想中的医院。在他的眼里,只要结果是正义的,过程中采用的手段是对是错并不重要。里见认同的是“过程正义”,认为当下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可以帮到别人,或者说,至少不会对人造成不必要的伤害。他自己淡泊名利,也从未认可财前为了争夺教授而用的那些下三烂做法。作为医生,他首要考虑的永远是患者的健康与安全,而不是自己的职位升迁与否。只要自己的医学水平足够优秀,任何时候都能够帮助到患者,评不评得上教授又何妨。

财前跟里见互不待见,却难得地惺惺相惜。财前常常骂里见是个书呆子,但心底其实暗自佩服里见对学术操守的坚持,对患者的同情心与责任感。里见虽讨厌财前不择手段,但每次目睹财前娴熟乃至天才级的手术操作,还是会给予肯定。

《白色巨塔》开播已过去10余年,韩国等国家和地区都翻拍过该剧,由于珠玉在前,始终无法企及日版的深度与口碑。而这十几年来,医学上对于癌症的治疗方法取得了巨大突破。2018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授予美国免疫学家詹姆斯·艾利森(James Allison)和日本生物学家本庶佑(Tasuku Honjo),以表彰两位科学家在肿瘤免疫学领域的贡献。本庶佑也是德国医学最高奖罗伯·柯霍奖的得主,他于1992年发现T 细胞抑制受体PD-1,2013年依此开创了癌症免疫疗法。《白色巨塔》里肿瘤外科医生财前五郎的遗言正在慢慢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