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在一起，进入我，成为我，是我。

编剧：詹姆斯·伊沃里、安德烈·艾席蒙

导演：卢卡·瓜达尼诺

主演：蒂莫西·柴勒梅德、艾米·汉莫、迈克尔·斯图巴

获奖：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改编剧本

第71届英国电影学院奖电影奖最佳改编剧本

第70届美国编剧工会奖电影奖最佳改编剧本

第83届纽约影评人协会奖最佳男主角

◎爱与美的空中楼阁

赵明节

福楼拜曾经说过，我们要像贵族一样思考，但是生活得要布尔乔亚。什么意思呢？福楼拜生活在19世纪的法国。这个时期的法国经历了剧烈的社会变革，旧的王朝制度被推翻，但是新的共和制度尚未确立，频繁的政权更迭就是这种社会争端的外在表现。在这一时期，掌权者从原来的皇室和贵族变成了新兴的资产阶级，准确地说是金融资产阶级，他们依靠金融业和银行业成为全新的上层阶级。他们还有一个著名的名字，叫布尔乔亚。与之对应的，贵族以及贵族的生活方式没落了。福楼拜的小说名作《情感教育》就讲述了一个没落贵族的生活经历。(www.daowen.com)

在福楼拜这样的作家看来，旧制度被推翻之后，迎来的这个新社会并不是完美无缺的。民主，或者说共和制度带来的是一个均质化的社会，一个以大众消费为风尚的社会。布尔乔亚们只能在表面上附庸风雅，但是对深刻的思想议题毫无认识，非常浅薄无知。但是布尔乔亚们有钱，他们能够维持体面的生活。如果真是贵族的话，在这个新社会里将无法生活下去，所以要像贵族一样思考，生活得要布尔乔亚。不管“福楼拜们”是如何期望的，贵族制度都一去不复返。而《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的主角们就是布尔乔亚，一个布尔乔亚家庭和一个布尔乔亚学者。然而本片导演在他们身上寄托的理想与期望完全是福楼拜式的——一种贵族式的精神追求。

在影片中，有一个意象反复出现，就是古希腊雕塑：片头职员表的底层背景是古希腊雕塑的剪影，埃里奥和奥利弗握手言和的道具是一尊古希腊雕塑仿作的手臂，埃里奥的父亲带着奥利弗分析造型艺术时用的是古希腊雕塑。原著剧本里，埃里奥的父亲就是研究古希腊文化的学者，奥利弗的工作是帮助他整理关于赫拉克利特的手稿。为什么要反复提及古希腊？

埃里奥的父亲带着一行人将雕塑从湖中捞出，这场戏的灵感来自著名的古希腊传说——维纳斯从海中诞生。维纳斯是至高无上的美的象征，雕塑被捞出之后，奥利弗抚摸雕塑的脸庞，着重抚摸了雕塑的嘴唇——这个动作也出现在奥利弗与埃里奥第一次性交之后。在他们彼此眼里，对方就是那个纯粹的完美情人，或者说是美的化身。在这里，维纳斯，或者说古希腊，这个虚无的意象落实到了地面，也就是两位主角身上，导演通过他们传递的是对于高度理想化的爱与美的追求。

但是，这种“落地”本身就是一种割裂。首先在内容上，古希腊式的纯粹理想的美被导演偷换概念，成了一个布尔乔亚的爱情故事。这个中产阶级家庭生活得相当惬意，家庭成员学识广博，思想前卫开放。这不就是“像贵族一样思考，生活得布尔乔亚”吗？再也没有真正的贵族了，再也没有哪一户人家能够以《十日谈》为日常谈资了，再也没有哪一户人家能多国语言随意切换了，于是就造出了埃里奥一家来寄放所有的理想。埃里奥几乎是全球文艺男青年梦寐以求的形象，博学多识，敏感多情，还有一张忧郁的脸。在现实生活中，布尔乔亚们难以拥有这样的精神世界，就算拥有，也不能不受任何外界干扰地凌虚蹈空。导演很清楚这一点，于是他让两位主角的爱情故事排除一切外在干扰。因为但凡有一点现实因素掺杂其中，这个故事立刻土崩瓦解，没有成立的可能。这既是对理想化的爱与美的追求，也是对贵族生活的想象。

其次从形式上，古希腊的美的概念被导演偷换为带着滤镜的北意大利田园风光和精致的别墅内景。观众在影片中看不到与维纳斯匹配的如《荷马史诗》般宏大壮阔的风景。观众们看到的是精心布置的餐桌，喧闹的派对和湛蓝的天与海。当然，这样的外观形式是成功的，导演精准地捕捉了北意大利初夏的生机活力与暧昧，成为两位主角爱情故事的背景板。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外观呈现于观众而言是极度友好的，是不用费力思考就能理解的。有许多地方都会唤起观众对所谓的Instagram 照片的记忆，那种精心修饰过的、带着炫耀气息的布尔乔亚度假照片的美。它是浮生若梦的，是轻盈美好的，更是高度修饰后不真实的。而这种不真实太有魅力，让人不能轻易说不。

本片之所以能够在全球范围内引发热议，就是因为它击中了全球观众内心深处的匮乏。福楼拜对贵族制度的向往对当代社会同样适用。纯粹的爱，对文学艺术哲学的深刻理解，美好的生活环境和轻松的生活方式都是布尔乔亚们向往但是又触不可及的东西。无论哪一种都需要长时间的积累与环境的浸润，不是一蹴而就的，而这恰恰就是贵族制度骄傲的地方。

观众们不懂古希腊式的爱与美，不懂奥利弗和埃里奥谈论的海德格尔是谁，也不懂abricot 的词源，但这些都丝毫不妨碍他们对本片的喜爱。就是这种不懂将贵族生活彻底地符号化，成为一种高高在上的标志，供人想象和意淫。埃里奥就是来自贵族生活的梦中情人形象，是远离世俗尘嚣的灵魂伴侣。

我最欣赏的是影片最后的九分钟（还有配乐和甜茶的表演）。等埃里奥回过头再去看的时候，心里是一段再也无法挽回的记忆以及无限的怅惘。记忆中的夏天已经走远，但是它却散落四周，从未离开。这段感情带来的影响也许就要伴随埃里奥一生，从不消除。

所有的缱绻都是造出的美梦，观众能从中看到自己的期许。但是梦醒时分，银幕就像一面镜子一样，映照出观众的遗憾。无法挽回的恋人、后悔的情事、美丽的时光都在梦醒时分——铺展开来，就像是《断背山》和《爱在黎明破晓前》一样，爱情离去后的失落与神伤是让所有人感怀的原因。这是我觉得本片超越了故事本身，达到了普遍性共情的地方。从这个角度上讲，这部电影是非常成功的。它就像一座精心搭建的空中楼阁，明知道虚幻，但是它熠熠生辉，让人根本挪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