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寂寞，都市人在物理和虚拟的空间里不停地相遇、触摸。
编剧：蔡明亮、杨璧莹、蔡逸君
导演：蔡明亮
主演：杨贵媚、李康生、陈昭荣、陆弈静
◎《爱情万岁》里没有爱情？
范坡坡
可能没有任何一部影片的名字比这部来得更加讽刺。如果你问《爱情万岁》里面有没有爱情，我会反问什么是爱情。这部威尼斯金狮奖获奖作品，如同蔡明亮所有的影片一样，不做牵强的浪漫，只探讨人性孤独，在当下都市的情境里，解构爱情。(www.daowen.com)
对一部探讨情感的影片来说，首先人物要可信。影片三位主角的职业都非常朴素：骨灰盒推销员、房地产售楼小姐、摆地摊卖服装的小贩。导演对于台北城市的观察细致入微，人物塑造得非常特别但是又让人觉得熟悉。而更巧妙的是，每个人物的背景都有很大片的留白。影片前三分之一几乎都没有台词，每个人反而有着颇多几乎没有缘由的“怪异”行为：小康为什么会想要自杀？陈昭荣和杨贵媚的角色为何要寻找陌生的性关系？女主角为何如此奔忙，最后要哭那么久？但这些行为没有被导演做任何多余的语言解释，却在影片后续的时间内愈来愈让人感觉合理，甚至感同身受。
这些都不得不归功于导演的深厚功力。影片延续了蔡明亮前作《青少年哪吒》所建立起来的长镜头影像语言，固定机位的摄影、简洁的剪辑、生活化的表演。譬如陈昭荣与杨贵媚相识的场景，镜头前景里，杨做着一些简单的动作——低头、顾盼、徘徊，后景虚化的陈在电话亭里一边佯装打电话，一边转头看杨。这样内在的勾引其实非常有张力，后面直接切入两人的床戏也因此完全没有违和感。再如这两人做爱的时候，有两次小康都躲在床下，这个特别的意象，前后有着细微精确的差别，却也塑造出角色前后心境的变化。他对陈昭荣所扮演的角色，由陌生到熟悉、爱慕，最后悻悻然地落幕。
精细之处，除了镜头语言，声音的设计更是非常用心。例如反复出现的门铃声在安静的环境之中响起，是角色一次次跟这个世界沟通、试探的信号；小康在办公室里听到电话铃声，不断拿起一个个听筒，却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一个在响，如同人与人之间沟通时呈现的种种错位与荒谬；还有包括他藏在床下偷听陈、杨两人画外的做爱声，也都展现出情欲的不同层次。这些声音不但塑造了都市中既空旷又拥挤的复杂空间，也以幽默的方式直触人物内心。
影片的剧本无论是整体结构抑或细节设置其实都非常用心。三角形人物关系很容易落入俗套，特别是隐含了同性情欲的故事，往往变成《霸王别姬》里程蝶衣式的悲情收尾，高级一点的或成圆环形状的互追关系，更现代一些的则有三人同行的典范。《爱情万岁》的时代，表现的是每个人所求与所得的反差，三人关系在剧本的起伏中被建构、拆解，每个情节点点到为止。
封闭的公寓空间也大大施展了曾经作为一位舞台剧导演的蔡明亮的布局能力。三人之间捉迷藏一样的游戏，李康生在与陈昭荣初次见面时，各自强硬的态度都反映着导演对于细节的想象力。杨贵媚在空荡荡的公寓里打电话的场景也非常生动，镜头把她放在画面的一个角落里，也更衬托出角色的心境。
蔡明亮更是一位符号运用的大师。在他的其他作品里不难看出他对于某些符号的执着：水、西瓜、死亡。所以《爱情万岁》《青少年哪吒》《河流》并称为“水三部曲”。流动的水既是情欲的化身，也是主角漂泊不定、落寞难以自持的象征。无论《青少年哪吒》中的大雨，《爱情万岁》中的浴缸，《河流》中的臭水沟，都矢志不渝地服务于这种创作理念。影片里小康把玩的西瓜，是他难以发泄的隐秘性欲。这个符号也延续在2005年上映的《天边一朵云》，后来更在《郊游》里演变成吃卷心菜。
这些符号无疑都与台北的人居环境、拥仄的都市息息相关。出生于马来西亚的蔡明亮，很早就到台湾求学并且定居。自从他在市中心西门町发掘了演员李康生之后，他的每部片子里都少不了这位看上去有些呆滞的男主角。李康生不仅从蔡明亮那里得到作为演员的机会，也给了导演很多新的东西，例如导演说他影片的慢节奏其实跟李康生这个演员的性格有关系。这些在《爱情万岁》中都表达得非常中肯。杨贵媚也长期与蔡明亮合作，她在这部影片里的表现尤其出色。片尾长达7 分钟的长镜头哭戏堪称教科书式的表演，在这个段落里，可以看出她心境层次上的递进和改变，而其实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她进入了角色内心。
这些林林总总形成了导演对爱情的看法。说《爱情万岁》里没有爱情是不公平的，片子里所呈现的恐怕是对爱情最诚实的反思和重建。影片里的异性恋关系有爱情吗？他们都对性充满渴望，一段邂逅之后女人享用男人年轻的肉体，而后在电话里连他是谁都不记得。这不是我们通常所见到的爱情，但确实是某种形式的情感遭遇——彼此需求。片中的同性关系算是爱情吗？小康对阿荣的单恋极尽所能，他为他洗衣服，扮演起妻子一样的角色，甚至对自身性别也产生怀疑。在床下“目睹”心爱的人与他人一番云雨之后，他默默献上挚爱之吻，和长久的爱恋凝视。这种没有回馈的“爱情”算是爱情吗？
影片提出的这些问题在今天看来依旧非常当下，在性的速食时代，古典式的情爱关系不仅愈发稀少，并且显得陈旧。因为寂寞，都市人在物理和虚拟的空间里不停地相遇、触摸，却没想到引发了个人的更多痛苦。这些显然既不是爱情，也不是性可以解决的终极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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