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曾真的离去,你始终在我心底;
我对你仍有爱意,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编剧:李碧华、芦苇
导演:陈凯歌
主演:张国荣、张丰毅、巩俐、葛优、英达
获奖:第46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
◎在历史画卷中书写惨烈的同性爱情
郝建
一、重写近代中国与非典型爱情片
李碧华、芦苇编剧,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创作完成于1993年。但从艺术走向的延续、主题思想的探索方向以及其内在气质来看,这部由第五代导演主将之一在中国大陆拍摄的电影作品是20世纪80年代的遗产。它是中国大陆那个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结果,是那个年代政治松动、思潮涌入、文艺探索导致的那种强大潮流所遗留的文化余波。这部作品延续了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思考的一些重要话题:人道主义的再认识,强大社会压力下人性状态的挖掘,中国近代以来历史的再思考。作品中体现出一种十分具有革命性、反叛性的隐含或明确指向,这就是中国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重新书写中国近、现代历史做出的努力。从第五代某些导演后来的作品(如陈凯歌的《大阅兵》《荆轲刺秦》,张艺谋的《英雄》《长城》)中隐含的权威崇拜心理看,这份遗产也是被艺术家自己与中国思想文化界的共同创造者们所联手掩埋的。在金钱挥洒与刻意遗忘中,那个被自由化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们津津乐道的所谓思想解放、狂飙突进的“80年代”几近烟消云散。
《霸王别姬》是香港作家李碧华创作的小说。1981年,香港出品了由罗启锐导演、李碧华编剧的两集同名电视剧。1985年,李碧华的小说原著在中依据两位编剧的剧本提供的坚实基础和华美文学肌理,陈凯歌导演与演员、摄影、剪辑等主创人员一起,用富于创造性的镜头调度和精细而又豪放的表演和剪辑完美地阐释了剧本。如果对照芦苇和导演提供给笔者的电影文学剧本以及成片,会发现二者的重合度非常高,这可以作为一种研究电影文学剧本与电影实际摄制创作模式的分析案例。经过多年来国内外观众观赏的检验,我们看到本片和这个剧本的艺术魅力愈加为人所识。2013年,李碧华的这部小说由新星出版社再次出版。如果对照之前的小说初版,我们可以发现2013年新版的小说有一些明显受到电影作品影响的改动。这可以作为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作品反馈到原著,形成文学创作新启示的一个有意味案例。
将其作为爱情片来考察其叙事,这部作品以其单相思转为最终在政治压力下互相伤害,最终走向惨烈结局,又具有独特性。其中所展示的受伤人格转向受虐与施虐,在爱情片中具有独特研究价值。从其中对同性爱情关系的关注、表现等来分析,它在中国大陆又具有文化探索、观念突进的先锋意义。
本片可以读解出创作者重述中国近代历史的自觉意图,可以看到对中国近代历史直到1976年后这一段历史的重新叙述,这种叙述在某种意义上是全新的,或者说是具有颠覆性的。但是,它的叙事结构核心骨架,可以归结为一个非典型爱情片。说它是爱情片,是它全片的叙事以程蝶衣和段小楼的关系为骨架,所有的人物关系和戏剧冲突都是围绕着二人与菊仙所构成的三角关系建立的。本片最后,程蝶衣的自杀也是因为两个人的关系。说它是非典型爱情片,是指如果我们把它当作一部爱情片来看,那它具有一种我们很少见的故事编排:它写的是单相思。在整个故事进程中,程蝶衣多次明显地对段小楼表示出爱慕之情,而段小楼却从来没有对他超出兄弟之情的爱意有所察觉。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他有所察觉,但每次都成功地掩饰自己,不对师弟爱情做出正面反应。就电影故事看,段小楼爱的一直是菊仙,或许,他对师弟的爱可以表现得了无痕迹。本片或许会成为现在性别研究、酷儿理论研究的一个意义深厚而复杂的文本。
同样在1993年到1994年,第五代导演的另外两位主将也不约而同地完成了两部风格非常写实、叙事时间处理上类似历史长卷的作品:张艺谋拍摄了《活着》,田壮壮创作了《蓝风筝》。这三部作品形成了第五代导演作为具有相当共性的创作群体或者创作流派的一个新突破,但这也是最后一个创作高峰。这三部作品有着明显的共性:叙事上,都抛弃了以前他们创作起步时使用过的小情节或者叙事性很弱的讲述方法,都在长时间轴上表现了中国近当代历史画卷;表演和影像上,都营造了现实主义的写实的风格;拍摄方式上,使用了常规商业电影的模式,注重故事的讲述和人物的塑造;在演员使用上,都使用了当时大陆和海外较有知名度的演员。
就思想营养和电影手法来看,《霸王别姬》与《活着》《蓝风筝》等作品一样,接受了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中以人道主义为基石的观念以及西方电影艺术方法的创新探索成果。继承着20世纪80年代历史再叙述的思想成果,导演和编剧们试图在历史场景的再现中反思这块土地上人与时代大潮的关系,思索人在命运袭来时的选择。不管是否自觉,《霸王别姬》等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这几位电影艺术家们具有用形象重写中国现代历史的冲动。这一冲动明显是那个改革开放的年代普遍存在的社会文化氛围,而不是政治上强调主旋律,也不是社会上宣传商业大潮、风起云涌的时髦主调。
相比较陈凯歌之前的《黄土地》《孩子王》等作品,本片也有着较大的转向。第五代导演出山问世时,陈凯歌更为注重电影语言探索、个人化表示、杂耍蒙太奇的使用,用画面和镜头调度来完成一些象征性的意象。而在本片中,两位作者更注意在现实主义的典型环境中塑造圆形人物,描绘历史画卷。凝练的戏剧性故事、饱满的人物情感是本片明显的艺术特征。
上述的第五代导演三部代表作获得了国际A 级电影节的青睐《霸王别姬》斩获戛纳电影节最高奖项,《活着》获得1994年第4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的评委会大奖,《蓝风筝》获得夏威夷国际电影节最佳电影奖、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电影奖。三部作品里的两部在中国大陆都从未获得审查通过,故而从未在影院公映过。《霸王别姬》曾经短暂公映,但很快就被禁止放映,笔者至今记得影院门口以“最后一天”“即将停映”“欲看从速”之类的词语为其做的广告宣传。《霸王别姬》中的京剧唱腔、《活着》中富有悲怆苍凉意蕴的板胡曲调成为第五代电影导演为自己吟唱的一曲挽歌。这或许也可以当作是对那个成就了他们电影辉煌事业,释放了艺术创作天分和思想力量的20世纪80年代的挽歌。第五代导演的这三部作品都取得了国际电影节的重要奖项,但是他们试图用电影作品在商业市场上与大众进行艺术交流、观念碰撞的努力却在主导文化的黄色宫墙上碰壁。从陈凯歌和张艺谋此后的创作看,这两位第五代电影主将的艺术道路和思想走向出现了巨大变化。《荆轲刺秦》《大阅兵》《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长城》,他们的视点和叙事角度似乎由宫墙外转向宫墙内的帝王,由书写个体的挣扎和解放转向描画帝王的困局和豪迈气概。
二、三角关系的戏剧结构
本片剧本写作完全按照大情节电影的创作规律,结构设计得复杂机巧,在冲突中写人物的艰难选择。仔细阅读可以发现,作者在每一场戏中都有精心设计,有时是以饱满的冲突和戏剧张力吸引读者,有时是以一份人与人之间温情或者充满浩然之气的人生感悟打动人。
《霸王别姬》的故事主要架构是两段三角关系,编导们紧紧地围绕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关系来纠葛成全电影的戏剧结构。程蝶衣从年幼时就与段小楼结下深厚的友谊。或许是由于经历,或许是出于基因,在常年扮演女旦的职业生涯中,程蝶衣成为师兄的爱慕者。他决意与段小楼终生相守。袁四爷的霸道侵入、菊仙与段小楼的爱情结合都成了两兄弟之间的闯入者。更不用说,在不同时期那历史的无情巨掌又在强力介入。
程蝶衣对师哥产生了同性之恋,但是段小楼只把兄弟的深深爱慕当作友谊。他从来没有表示出自己有断袖之情,他爱上的是花满楼的菊仙。(www.daowen.com)
在两位主角孩童时候的戏剧行动中,编剧、导演就进行了铺垫。在给少年段小楼勾画脸谱时,少年程蝶衣就对他说大意如此的意思,“就是一辈子,到老了也是我给你勾脸”。
到两人唱戏走红,成为大角色之后,程蝶衣还不时有搀住段小楼胳臂、从后面拦腰抱住段小楼之类的亲密动作。但是,段小楼却在程蝶衣面前形容自己逛花满楼时“那个爽劲……”大概表明他对师弟的爱恋一无所知,或者没有兴趣。
而程蝶衣却一往情深。得知段小楼去花满楼打架给菊仙解救危难时,大为不悦。他明里要求段小楼记住师父的要求,要对京剧“从一而终”,其实是表达对段小楼的留恋爱慕。此时,他用带着嘶哑的声音几乎是喊叫着说出一句台词。这句台词说得情真意切,掷地有声:“说的是一辈子,少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
段小楼的一句回答被认为是对程蝶衣的真实写照和人格描写的点睛之笔:“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儿呀。”但随之而来的世俗劝导一下就写出了这两兄弟对生存态度的天壤之别。“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儿呀”这句话成为被观众们反复传颂、赞扬程蝶衣人格的金句。段小楼的后半句话其实预示了他后来在那种艰难历史环境中对友谊、政治身份的犬儒抉择:“可人要真是疯魔了,在这尘世上,在这凡人堆里,可怎么活哟!”
未能阻拦段小楼与菊仙成亲,程蝶衣投入了戏霸袁四爷的怀抱,但他对菊仙充满嫉恨。这时我们看到了本片编剧、导演是如何在历史巨掌的背景上把爱情关系书写得丰厚而又充满纠结和困境。
三、巨大强横的历史之手
《霸王别姬》中,那种具体的、有形的爱情三角关系是与历史无形之手的力量扭结在一起写的。在清朝太监把戏班子孩童拉到家里威胁时,我们看到权力那肮脏蛮横的魔爪。在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中,这三人的三角关系经历了更严酷的撕扯。
段小楼被日本宪兵抓捕,程蝶衣就借营救段小楼之机试图把菊仙赶回花满楼,从而斩断段小楼与菊仙的关系。这时候,菊仙在程蝶衣面前表现出对段小楼的深厚情谊,她毅然答应程蝶衣的条件。由于程蝶衣去给日本军官青木唱戏,这才又引导出1945年抗战胜利后程蝶衣被当作汉奸关进大牢,于是菊仙和段小楼打点全部金钱屈身去求袁四爷搭救。之后是1949年解放军入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京剧改革。
对三人关系和性命最狠、最猛烈的致命一击,来自“文革”。
那段时期,时代对兄弟二人关系的撕扯达到了最强。在红卫兵威逼之下,两人被逼迫着互相刺激那心中最敏感的伤口。熊熊大火中,兄弟二人与菊仙苦痛对视。那一刻,是疯狂还是为自保保持清醒?是维护爱人和兄弟还是真的政治切割?在段小楼眼里,这是对妻子惨无人道的落井下石;在程蝶衣眼里,这是高压之下的错误躲避和嫉妒之情的非理性发泄。
在红卫兵的批斗高压之下,程蝶衣糊涂地利用政治压力来发泄自己的爱情愤懑,他揭发菊仙是“头牌妓女”“臭婊子”。程蝶衣对菊仙的这一凶狠重击导致红卫兵逼问段小楼,逼着他与自己的爱妻“划清界限”。段小楼在熊熊大火和红卫兵的凶狠呵斥下,对着多年来和自己相濡以沫的菊仙嘶哑着嗓子喊出了“不爱她”“和她划清界限”。之后,段小楼回到家里,只看见菊仙悬颈自杀身亡,她的尸体高高挂在房梁上。
兄弟彻底反目,菊仙悬梁自尽,段小楼和程蝶衣在疯狂的哭叫中厮打,时代的荒诞就这样降落在两位主人公身上。
“文革”过去,两人重新扮起楚霸王和虞姬,重新唱起京剧《霸王别姬》中的诀别歌,但时代的烈火已经灼伤人心,而伤痕是摧毁性的。两位主人公以为可以相逢一笑,还能同台唱戏。两人重新来到演出现场进行走台排练。
影片走向极为惨烈的结局,在和解与平静的氛围中,程蝶衣的行动突然转向。他忽然顿悟,抽出扮演楚霸王的段小楼腰间那口落满了悠悠往事的宝剑,自刎倒地。
剑脊寒光闪烁,鲜血顺槽而下,滴溅在舞台上。
霸王蓦然回首,只见剑柄砰然坠地。
段小楼发出了肝肠寸断的嘶号:“蝶衣!蝶衣……”
至此,本剧的故事和戏中戏故事彻底重合,程蝶衣的假戏真做完成了本剧结构的环形同构,显示了剧本创作者们营造的精巧结构,形式美感、历史认识和人性书写达到了完美统一。
在具体的表现形式上,《霸王别姬》不像《喜宴》那样直接说明白两人的同性恋情。这是基于整个文化环境的氛围,但还没有损失其情感的饱满呈现和创作者设计的规定情境中人物关系的真实状态。
《霸王别姬》是中国大陆第一部涉及同性恋情的电影作品,这一点大大领先大陆的小说、诗歌、戏剧等传统文学形式。同一年,李安拍摄了《喜宴》,从此华语电影对同性恋题材的歧视和不成文禁止有所打破,这是华语电影迈向当今世界主流文明的一大步。
但是,本剧故事中的程蝶衣最终自杀身亡。影片中的惨烈爱情结局与电影作品自身的命运形成了幽暗下行的阴冷复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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