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年轻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导演:让-雅克·阿诺
主演:珍·玛奇、梁家辉
◎认识你前,我不懂得何谓哀愁
韩松落
— 1 —
多年前第一次看电影《情人》的时候,觉得它一定是真的。杜拉斯说,这是她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起初是给家庭相册写的配文,而且,我们还看到了男主人公李云泰的照片。但多年以后却觉得,这个故事很可能只是一场迷梦。
《情人》的故事有个大背景,在电影里只是简略地提到。当简和托尼在海滩上散步的时候,简告诉了托尼,她一家人都遇到了什么,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从法国来到印度支那的母亲,在丈夫亡故后,用攒了15年的积蓄买下了一块土地,因为没有向土地管理员行贿,她得到的是一块每年都会定期被海水淹没的土地,根本无法耕种。母亲曾经试图改变这种绝望的境遇,她告状、借款,在海潮出现的间隙,种植一点东西,但最后她抓狂了,她想要筑起一道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并且当真付诸行动,但两次努力均告失败。
这位母亲像个凶狠又悲壮的英雄,但在杜拉斯的小说和让-雅克·阿诺导演的珍·玛奇主演的电影《情人》里,母亲则是一位优雅、细腻,但又狂暴、疯狂的女人。她努力地让一家人过得体面,家里有专用的餐厅,孩子们有各自的房间,但摆在饭桌上的却是白人不会吃的东西——涉禽、鳄鱼。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会给家里来一次大扫除,全家人快乐地洗着地板,房门窗门全部被打开,穿堂风掀起窗帘,她在一边高兴地弹着钢琴唱着歌。她陷入狂乱的时候,则会维护吸毒、盗窃、有暴力倾向的大儿子,以及指责女儿是荡妇。
在两个哥哥起了争端之后的晚上,女儿进了卧室,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问母亲,为什么要维护大儿子?为什么这么爱他?母亲起初否认了,但当女儿再一次问她“你为什么这么爱他”的时候,她忽然崩溃了,“我也不知道”。
热带的背景,动荡的年代,瘟病、狂风暴雨、冲垮堤坝的海潮,以及异乡的码头、街道,拥挤在周围的黄色面孔的苦力,乱糟糟的声音和气味,还有一家人的相依为命但又相互厌弃,以及几乎摆在明面上的乱伦关系(在《情人》和剧本小说《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里,都写到了这点)。在这个背景上,穿着白色西装、有着淡棕色皮肤、头发纹丝不乱的“情人”从天而降。
他们在渡轮上相遇,她坐上了他的黑色汽车,黑色汽车把他们和街市上乱糟糟的人群隔开。他们在闹市中心,在有着百叶窗的房间里做爱,白色的床单、幽暗的房间,把他们和外面嘈杂的声浪隔开。他带着她,穿过有着哀苦面容的人群,去奢华的餐厅吃饭,在那里,就连侍者都穿着白色的西装。
他是白色的,是淡棕色的,甚至是淡金色的,有干净的头发、温和的眼神,没有肌肉,但皮肤光滑,有小小的颗粒。他出现的地方,苦力们形成的海潮就被劈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嘈杂的声浪暂时退却。他能布置起一团小小的温馨。梁家辉让这个形象变得具体,包括淡棕色的皮肤、欲言又止的眼神,和那种难以言说的小小温馨。
然后,他们分开,温和地分开,至多在她乘上邮轮离开的时候,他坐着那辆黑色的车,在岸边停了一停。他说:“认识你前,我不懂得何谓哀愁。”多年后,他打电话告诉她,他一直爱她,至死不渝。
瘟疫、热带的狂风暴雨、成群结队的哀苦的面孔、肮脏杂乱的街道……让这个故事看起来是现实的。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发生在杂芜之中的哀苦的爱情故事,但因为白色西装、淡棕色的皮肤、百叶窗、小小的温馨,我又常常觉得,这个故事是假的。或者说,在瘟疫和嘈杂的声浪中,出现一个白色西装“情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这个电影,也正是因为这种在真假之间的摇晃,产生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热带大陆可能是真的,但“情人”可能是假的,成群结队的穷人可能是真的,但白色西装可能是假的。也有可能,所有这些都是假的,只有那个女孩的情欲是真的,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情欲”。
在这种“对自己的情欲”的基础上,什么都是可能的,包括和最亲近的人的情欲、对女同学的情欲、对白色西装东方男人的情欲、对写作的情欲、对自己笔下人物的情欲。我毫不怀疑,如果可能,杜拉斯会和自己笔下的人物做爱。这种情欲像一股怒火,左冲右突地寻找一个出路,最后变成了各种东西,以各种形态出现,可能是情欲,可能是正义感,可能是哀愁,可能是疯狂,可能是写作,也可能是财富。
所以,尽管在20世纪90年代的电影里,《情人》是最让人难忘的那些电影之一,珍·玛奇穿着无袖连衣裙、戴着黑色男帽的形象,已经成为最经典的电影形象。尽管让-雅克·阿诺稳妥而可靠,情爱场面也并不少,但电影《情人》还是缺少那种“对自己的情欲”。
当然,让-雅克·阿诺有这么拍的自由,拍成这样,也已经足够了。
— 2 —(www.daowen.com)
第一次读到杜拉斯,是在初中毕业后的暑假里,当时我13 岁,正为没有考上中专而愧疚,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做家务,一本来历不明的黄色封面的书突然出现在家里。《情人》,小32 开,黄色封面,只有100 多页,还带着图书馆标签,家里人都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我定定心翻开它,只用了两三个小时就读完了,然后,在两个月的暑假里,反复读了十几遍。暑假过去,它又离奇地消失,就像它离奇地出现一样。
再度相逢,已经是1997年了,一套“世界情爱小说选”里,《情人》和《长别离》赫然在列,这个版本的《情人》是王东亮先生的译本,也是我后来一直喜欢的版本。几乎同时看到的,还有一本《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然后是春风文艺出版的《杜拉斯文集》,以及王道乾先生译的《物质生活》。杜拉斯突然像海难一样出现在我生活里,她的面容、情史、生活,她的语言方式,瞬间把我淹没,那不是一个作家淹没别人的方式,那是一个情人、一种宗教淹没别人的方式。
在影像世界里,遇到杜拉斯,却是1998年了。在VCD 时代,接连看到许多杜拉斯电影(杜拉斯自己拍的电影,以及所有根据杜拉斯作品改编的电影),《情人》,然后是《广岛之恋》《长别离》《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印度之歌》《卡车》。和杜拉斯有关的电影,通常都有迷人的犀利和迷人的颗粒。
在让-雅克·阿诺导演的《情人》里,出现过的那些元素,其实在别的“杜拉斯电影”里,都多多少少地出现过了。杜拉斯写过很多次印度,她的母亲和那个堤坝、副领事和疯女人,也以各种形式在她的小说、散文、剧本、访谈里出现过。还有热带地区特有的杂芜、各种嘈杂的声音、奇异的气味、皮肤上的颗粒、抚摸皮肤时引起的小小战栗,在她的作品里,都反复出现过,自然也会在和她有关的电影中出现。
所有这些,组成“杜拉斯宇宙”。这个宇宙不大,不复杂,但却有着特别的颜色和味道,足以让人沉溺,让人无法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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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说里,我念念不忘的一本不是《情人》,而是《抵挡太平洋的堤坝》,那里面有写作者的许多秘密,也能揭开《情人》里的很多秘密。
那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出版于1950年。彼时杜拉斯36 岁,距离发表第一部小说《厚颜无耻的人》已经过去了7年。她正在变得成熟,不论是心境还是写作。这种时候写下的文字,特别能满足狂热读者的窥视欲,它往往在真与假之间,在不成熟的遮挡和伪饰之间,留下许多踪迹,让人猜测。
日后在杜拉斯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场景:印度支那、大河、热带森林、吊脚楼以及她许多作品中的情节和人物,在这部小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都已经出现——一个敏感偏执的母亲、具有反叛性格的女儿、富有的情人、疯女人等等。
母亲想要筑起一道抵挡太平洋的堤坝,行动失败后,母亲郁郁而终。“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几乎成了一种象征,一个人因为自己的失误、偏执,将自己陷入一种战天斗地的狂热状态中。
这种经历太令人震撼了,震撼到只写一次还不够,所以它被杜拉斯反复书写,在《副领事》《情人》《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里,那个母亲和她的堤坝,还将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但它和同样拿这个故事当主角的《情人》《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却是那么不同,一个写作者的秘密,一个女人从年轻到年老时心灵的秘密,就藏在这些不同里。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显然在向福克纳致敬,如果换掉作者署名,再把地点做点技术处理,可以混在福克纳文集里而不觉得异样。它是粗粝的、沉重的,而《情人》和《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却是精致的、洗练的。这些都显而易见,而不那么明显的是那个“中国情人”的差异。
三本书中的“中国情人”形象都来自同一人,不论是《堤坝》中的诺先生,还是后两本书中的“他”,其实都是作者少女时代的情人——那个年轻的中国富商。只是,《堤坝》里的诺先生,分明是作者嘲讽的对象,他丑陋、愚笨,在感情生活中总是处于被人捉弄的不利地位,像《十日谈》中的某一类人物,他的出现,为《堤坝》填上了喜剧色彩。而《情人》和《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中的“他”,却是杜拉斯深情灌注的形象,“他”像某种金属,脆而薄,但却有着某种难以企及的光泽与质感。
或许因为,和年轻时的杜拉斯相比,年老的杜拉斯更能接受自己了,她不只能接受自己拥有了一副“备受摧残的容颜”,更能接受自己对金钱的贪欲。在她还年轻时、在她还只有36 岁时,她耻于承认自己恋情中的金钱因素,于是丑化了“情人”一角来对自己进行否定和批判。到了晚年,她终于能够最少顾忌地按照事情的本来面目进行写作。是啊,她迷恋的不仅是她中国情人本人,也迷恋他的名牌轿车,以及他给杜拉斯全家人生活带来的变化。
她的母亲也是如此,既希望她能从中国男人那里弄点钱来贴补家用,甚或将他们全家救出水火,却又碍于种族差异,要表现得不那么热情,把态度调校在情愿和不情愿之间。事实上,他们也瞧不起中国男人,每次聚餐、喝酒,他们都不和他说话。杜拉斯态度上的游移,和这也有点关系,但始终不变的是,她一直爱钱,年轻时、年老时,区别只在于是否认同自我。《情人》被称作“有着卢梭式率真”,大概就在于她的自我认同。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被许多评论家认为是杜拉斯真正意义上的代表作,在《理想藏书》中,它被列在法国部分的前25 本必读书,即“核心藏书”之中。它在1958年被拍成了电影,似乎是在《写作》那本书里,杜拉斯说,出售电影改编权让她买下了后来她居住多年的小庄园。
然后是2008年,它又一次被改编成了电影,由伊莎贝尔·于佩尔主演。这也是一个“伊莎贝尔·于佩尔式女人”。她灼热、神经质、深情、刻薄、狂热,又精打细算,因为自己的失误、偏执,最后成了一个近乎荒谬的、与天地作战的宇宙公敌。
当年,第一次在电影里看到伊莎贝尔·于佩尔的时候,我就想,这个女人,完全可以演杜拉斯的母亲,现在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她让杜拉斯母亲的形象有了依附,也让杜拉斯的形象有了托盘。想起杜拉斯,最先想起的是海滩上的暮色里那个孤零零的女人,她嘴角像是刀刻,眼神乜斜,静待下一次来自太平洋的海潮向她发起挑衅。那个用了几十年生命来挑战文字的杜拉斯,其实是母亲生命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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