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内心狂野,头脑发热,须在山穷水尽前潇洒走一回。
导演:大卫·林奇
主演:尼古拉斯·凯奇、劳拉·邓恩、威廉·达福
获奖:第43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
◎逃离,抑或抵达?
——大卫·林奇《我心狂野》的爱情寓言
王超
在通往南方的一条公路上,刚刚出狱的赛勒身着一件象征着“个性与自由信仰”的蛇皮夹克,携同有着精神创伤的女友露拉一起,驾车飞驰,开始了他们富于悲剧色彩却又近乎狂欢式的爱情诗篇,开始了他们共同的心灵解放及其过程中的悲喜交加。
这样来看,大卫·林奇心中这条象征性公路及公路上行动与心理的变幻莫测便绝不仅仅是在形成一个故事,更是在形成一个寓言。当代寓言的形式正好迎合了大卫·林奇自身强劲的后现代气质,使得《我心狂野》的形式与思想互为一体,表层叙述与精神轨迹交相辉映。我们只要随同赛勒与露拉一起去遭遇、去狂奔、去回首、去希望,即随同他们一起去走完大卫·林奇在影片《我心狂野》中所指引的那条通往南方的公路,便能感受到《我心狂野》的全部内涵。
露拉的母亲玛丽埃塔与鲍伯暂订盟约,要他去杀赛勒,并将自己的镜像——女儿露拉——作为诱饵许诺给他。鲍伯承命,去杀赛勒,并扬言欲夺其所爱露拉。在此之前,玛丽埃塔已先警告过赛勒“杀你之前先阉了你”,当时,玛丽埃塔向赛勒示爱求欢不成而恼怒,因此,赛勒面对鲍伯已有所防备,反以空手将鲍伯杀掉,为了自己,更为了心上人露拉。露拉的母亲玛丽埃塔看着赛勒拼命争取的是她的镜像——自己的女儿,从而嫉恨,再起杀心,其心理根源乃是潜意识中想取代镜像——女儿露拉——来成全本我的原始性冲动。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被精心改装或无意识吻合在一起的混同了杀父娶母及有关拉康式镜像的故事,看到了陷于阉割困境中的赛勒终因杀了一个如父的幻影而入狱,而后出狱并与心上人露拉一起奔往南方,踏上他们欲求心灵解放之路。而露拉的母亲玛丽埃塔那不死的杀心附着于她的两个情人约翰尼与桑托斯之身紧紧地尾随其后,就这样,大卫·林奇以此作为开端及叙事动力展开他的《我心狂野》。(www.daowen.com)
赛勒从阉割困境中挣脱出来,披上他那件象征着“个性与自由信仰”的蛇皮夹克与露拉去寻找爱,去建立自己的家。而露拉的母亲玛丽埃塔仍固执于那面拉康之镜,她眼睁睁地看着赛勒带着自己的镜像——女儿露拉——踏上了争取心灵自由的道路,她不愿顾影自怜以终生,她面对镜子,将口红涂满面孔及所有身体裸露处,试图以此疯狂的红色去呼应、去覆灭每当赛勒与露拉做爱时那溢满画面的红色。
就这样,赛勒与露拉一起开始沿公路进行爱的狂奔,这是大卫·林奇心中的“在路上”,它以一个“互逆式”参照运动,即向前逐渐向我们展现爱的狂奔中悲喜交加的同时,向后逐渐为我们展现由爱的动机而触及的露拉过去的精神创伤以及赛勒在此创伤中的位置。爱的建设过程也就是创伤的治愈过程,对爱的本质的探寻也正是对精神伤源的探究。这两股“互逆式”情绪冲动及其波澜,不断地交错、不断地抵触,前者的潮涨,便是后者的潮落,而后者的潮涨,也便是前者的潮落,所谓此起彼伏,便是形成一种相互征服之势态,以爱去征服我们与生俱来的焦虑,而我们与生俱来的焦虑也正以同样的力量要来征服我们同样是与生俱来的对获得爱的顽强努力。赛勒与露拉就这样在两股“互逆式”情绪冲动及其波澜之间去狂放、去沉思、去欢悦、去沮丧,相互感动又相互折磨,彼此支撑又彼此失散。然而,这还只是他们生命境遇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来自那仍固执于拉康之镜的母亲玛丽埃塔对女儿露拉的控制以及她的两个情人在她的授命下对露拉的心上人赛勒的追杀,也来自赛勒从一个阉割困境中挣脱出来之后,又陷入一个新的阉割困境及其风险经历。
赛勒自小就失去父母,这使他得以漂流与奔放。然而,他终究抹不去那根本性的困惑——父母的早逝是否与自己有关?这一压抑已久的困惑表现在他对露拉父亲的死的追忆之中。露拉的父亲死于一场火灾,当时,赛勒就在火场边,他是那纵火者的司机,而赛勒则对火灾的起因一无所知,只以为露拉的父亲死于不幸,多年以后,当真相大白,赛勒对此忧心忡忡、深感内疚,总觉得某种意义上对不起露拉,也更加深了他潜意识中对于父母之死的困惑与自责。因此,当赛勒披上露拉递过来的那件象征着“个性与自由信仰”的蛇皮夹克与露拉一起沿公路狂奔时,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真正想得到的不仅仅是爱,更是一个美满的家。因此,每当露拉要求他唱那一首《最温柔的爱》时,赛勒就说现在不行,因为“我只唱给妻子听”。他想建立一个家、一个自己的家,去偿还潜意识中因他而失去的父母的家,而他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又是在一种现实的阉割困境中进行的,从而使他恍惚中觉得自己是误闯到别人的世界、误闯到心上人露拉的家庭悲剧里来串演着自己早忘却或永远也无法忆起的杀父娶母的故事,从而使得赛勒爱的狂奔及其家的建设具有了多重意义。他想与露拉真正地相爱并且结婚,他要与露拉建立一个幸福的家,他深知唯有这样,自己才能最终解除焦虑,最终从阉割困境中走出来。
露拉在狂奔中的心路历程,则是寻父的历程,是竭力想摆脱母亲的疯狂控制和家庭悲剧的阴影带来的身心创痛的纠缠,想去寻找爱以拯救与解放自己,并且同赛勒一起去承担为获得一个幸福的家所必须经历的痛苦的过程。
露拉的父亲在她的少女时代便死于一场火灾,死于她母亲及其情人的一个蓄意已久的阴谋。露拉13 岁时,即被父亲的生意伙伴普奇叔叔奸污;15岁时,当母亲向她普及性卫生常识时,她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性经验了。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露拉青少年时代的大不幸及由此导致的放浪与放浪背后的空虚迷茫。所以,多年以后,当露拉遇到自己的“意中人”赛勒时,她感到了某种依靠和力量,这是丧失已久的抚慰,是久违了的寄托。她在对赛勒的爱中,醒悟到自己真实的成长与性别,领略到了那份变得遥远的其实本应属于自己的隐衷与狂喜。她要紧紧地抓住赛勒,仿佛紧紧地抓住自己那渐渐迷失的生命的根。
她要与赛勒相爱,并且成家。然而,成家的道路与告别母亲的道路一样艰难。在路上,在爱的狂奔中,露拉目睹了一个车祸残局,看见了那垂危的少女临死前的一刻也要挣扎着去寻找一个丢失的发夹。她说若找不回来,她的母亲便不会轻饶她,她还绝望地喊着她那已死于车祸的男友的名字,像在求他帮忙。然而,那丢失的发夹终于没能找回来。露拉似乎从那少女“在路上”的死,认出了自己的宿命。露拉继续上路,和赛勒一起。而妖女,那仿佛从地狱中升腾起来的妖女这时在夜空中浮现,像一个甩不掉的噩梦,预示着某种不祥。是的,在路上,在爱的狂奔中,露拉一边要竭力去摆脱母亲玛丽埃塔的疯狂控制,一边要竭力去抵抗记忆深处的伤痛隐隐以及路途中杀手佩鲁的性骚扰与自身的性恍惚。似乎这一切都是露拉为了爱,为了“寻父”,为了成家所必须要经受的磨难与考验。
那么,大卫·林奇在影片《我心狂野》中是以怎样的情节编织及动作设计来体现露拉寻父历程的呢?
在赛勒与露拉的一次做爱过后,露拉对赛勒说:“你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也喜欢有着丰满乳房的女人。”赛勒的手随着一段老布鲁斯音乐欢乐地抚弄着露拉丰满的乳房。另外,露拉的那双手在她与赛勒做爱时痉挛式地张开,表明露拉竭力想在性爱的极度舒畅之中达到心灵的自由;这双手在记忆深处,少女露拉堕胎时痉挛式地握起,表明露拉于无助中渴求抵抗与拯救;这双手在杀手佩鲁的性骚扰及强制性性诱导面前再次痉挛式地张开,这无意识的错,给露拉带来深刻的反省与痛苦,使她意识到性爱之路或许无法通往真正的自由。但佩鲁说“我就喜欢你这样有着丰满乳房的女人”,于是,他的手就滑过了露拉的乳房,这却又使露拉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赛勒,这无意识的吻合又将露拉推进了更大的困惑。她对着镜子泪流满面,她终于认识到自己终究是玛丽埃塔的女儿,身上流有玛丽埃塔的血,她从自己的身上看见了母亲玛丽埃塔的影子,她如何才能从这影子上坚强地踏过去?这双手在赛勒重新入狱后,在母亲的“关怀”中,在母亲的情人桑托斯的拥抱中再次痉挛式地握起,这或许就是露拉对不幸的命运轮回,对那所谓“宿命”所做出的最后的坚决反抗。她将赛勒于抢劫前送给她的信物——一条象征着坚贞的白色项链,挂在了胸前,她凭着对赛勒的爱、凭着对离家与成家的向往,坚决地将赛勒的孩子生了下来。从此,赛勒成了父亲,露拉找到了“父亲”。而随着赛勒的再次出狱,我们看见露拉毫不犹豫地以一杯水,一杯似乎能扑灭记忆深处那场熊熊大火的水击倒了母亲的照片,我们看见了她母亲玛丽埃塔的最后疯狂,她的镜像——自己的女儿露拉,就要真正地离她而去,而她的女儿最终取代了她的位置,她遭到了彻底的失败。当赛勒在天使的感召下重新奔向露拉以及自己的儿子,当他们三人就快走到一起、快要成家时,母亲玛丽埃塔的照片在银幕上一下子消失成烟。于是,我们就听见了赛勒满怀深情地在轿车的顶棚之上,在儿子崇拜的视线里,他也对自己的妻子唱出了那首总想唱的《最温柔的爱》,一首父亲献给家的恋歌。
然而,我们又必须清醒。当赛勒与露拉拥抱在一起时,大卫·林奇将镜头分切了三次,强调出此刻与前文的隔绝,明显地打上录音棚的痕迹,闪动着不真实的混响,印证出那被隔绝了的虚幻的空间。大卫·林奇的营造视听手段,让我们感觉到此刻赛勒与露拉已不在人间,而是在天堂。这样,赛勒与露拉的命运结局便具有了不确定性,他们的狂奔路线在我们的眼前即将浮动成风中的飘带。
逃离,抑或抵达?建构,抑或解构?但是,无论如何,只要我们举目远望,就能望见赛勒与露拉的幸福,就能听见那美妙的歌唱,这足以使我们感到慰藉,足以使我们再坚持一会儿,再迈出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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