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件蠢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让你走。
编剧:J.F.劳顿
导演:盖瑞·马歇尔
主演:理查·基尔、朱莉娅·罗伯茨、拉尔夫·贝拉米
◎梦幻深处有真情
郝建
一、俗套还是新经典?
《漂亮女人》用灰姑娘的故事模式来写一部现代浪漫爱情片,手法精练,风格细致,细品之下,又发现它蕴含着爱情交往中的深层伦理。
一般的电影作品分析或作品集都不大会对这部作品很重视。本片不是那种题材和观念创新的先锋作品,也不是革新类型或者像《邦尼和克莱德》(又译《雌雄大盗》)那样开启一个时代的作品。但是,本片的叙事、表演、镜语营造都十分有功力,是一部并非石破天惊但技巧精细的作品。更重要的是,它的内在伦理坚实而又具有超越性。本片在承认合理利己主义的基础上又用爱情的力量来对这种斤斤计较的利己主义进行了美丽、浪漫又合乎人类理想的超越。
从故事构架上来看,本片讲述上流社会的成功男子和由于种种不幸挣扎在底层的女主角之间难以实现的爱情最终得以实现,属于妇孺皆知的“灰姑娘”模型。这一模型是福尔曼论述的9 种情节模式中的一种,其他的情节模式分类中也很常见。在法国戏剧家乔治·普罗蒂的36 种情节模式中,属于“恋爱被阻碍”中的细目A:因门第和财富不同而不能结婚。我们熟知的类似电影作品就有《窈窕淑女》《水晶鞋与玫瑰花》和《罗马假日》。虽然它们发生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它们的男女主角遭遇到不同困境,但是他们内心必定渴望爱情,而且终将以自身的美德获得爱情、地位、观众的同情和尊敬。一个故事模型不仅具有衍生力,而且具备自身突破的可能。《罗马假日》就是一个模式突破的个案,具有金钱地位的一方不是男主角而是女主角,赫本饰演的女孩身为一国公主,却爱上了一个揭不开锅的小记者,“灰姑娘”变成了“灰小子”。模式突破使故事有了新意,也使模式本身得以翻新和破格。
从整体风格上来看,《漂亮女人》用了平光照明的布光和讲究流畅的经典电影语言,它竭力营造一个梦幻的空间。它使用平实的电影剪辑方法,是一种看不见的电影剪辑。这种剪辑认真揣摩观众的好奇心和窥视欲,利用蒙太奇技巧来交代情节、人物情感关系和状态,在完成叙事的同时尽量不被意识到。欧达尔在他的《论缝合体系》中把这种隐藏技巧和意识形态的好莱坞式剪辑手法称为“零度剪辑”。但有的研究者不注重这类旨在批判资本主义电影工业欺骗观众的观点,他们承认并注意分析符合观众观赏心理特质的剪辑手法。
就《漂亮女人》来说,即便有一些非经典时期的电影语言,比如时间的偷换、摄影机过前景切换时空等,也是在观众认同的原则下加以选择和取舍的。这是好莱坞梦幻工场的原则,也是赢得市场的金科玉律。
在某种意义上,《漂亮女人》有大众文化的特征:真作假时假亦真,梦幻深处有真情。在影片的开头和结尾处,都有一个非洲裔美国人走过,他的台词是导演故意要告诉观众的话:这是一个电影游戏,你爱信不信。这个黑人说唱歌手反复吟唱着:“欢迎来到好莱坞,这是个做梦的地方……有的人梦想成真,有的人继续做梦……”这就使影片具有一点自我否定性。就观赏规律和观众心理反应模式来说,它是请君入梦;从文艺观上来说,它不担保自己的权威性,将选择和判断的权利留给观众。
《漂亮女人》在叙事过程中经常进行自我指涉,台词中屡次提及同一模式的故事。薇薇安对爱德华说起自己小时候的白日梦:“每当我淘气犯错,妈妈把我锁在阁楼里的时候,我就幻想自己是被坏皇后锁在高塔里的公主,等待一个骑着白马的王子手挥宝剑把我救出来。”爱德华就是现实状况下的开着莲花跑车的骑士,而薇薇安就是困顿中的公主。薇薇安还问自己的朋友,那结局圆满的美好爱情故事曾经发生在谁身上,朋友开玩笑地说“他妈的灰姑娘啊。”爱德华带薇薇安看的那场歌剧“碰巧”是《茶花女》。《茶花女》的故事与本片几乎同构,而结局是相反的悲剧。影片结尾处,歌剧《茶花女》中那著名的爱情咏叹又再次响起。美国电影研究者托马斯·沙兹说过:“最近几十年里,类型影片制作的特点都是展现它那经典的神话功能与现代主义反神话冲动之间的越来越紧张的关系。”
也许正是这种隐含使用的后现代主义反身指代、自我指涉等方法为旧模式注入了新能量,使它获得了自身突破的可能性。
二、精美的双线结构
和经典爱情片一样,《漂亮女人》以爱情和爱情的阻力这种二元对立为叙事动力。但《漂亮女人》的结构又有其特殊之处,它在薇薇安和爱德华两人情感发生、发展、磨难和结局的主线之外还有一条爱德华生意进展的副线。主线和副线不是简单并列,而是相互缠绕、相互作用,它们相互推动又相互阻碍。副线叙述爱德华在收购一家濒临破产的公司时遇到了阻力,所有者莫氏祖孙不愿让自己苦心经营的公司面临被分拆的厄运,买卖僵持。令人深思的是,爱德华和薇薇安最初的关系也是纯粹的买卖关系。这时,主线副线共同构建了一副资本主义社会以利己主义关系为基点的人际关系起点,同时也以一种微妙的同构暗示着故事的走向和最终的解决。(www.daowen.com)
在两条情节线共同的起点上,两位主人公各自都具有所谓的“职业精神”:薇薇安接客时拒绝接吻,表示不带感情,公事公办;爱德华做事则心狠手辣,娴熟地收购公司然后再拆解卖出。在他这里,弑父情结是通过并购和拆解父亲的公司表现出来的。但是两位主人公又都正处于情感空窗期:薇薇安床前摆放的照片上男友的面部都被撕去,而爱德华刚刚与纽约的前任女友分手;薇薇安经济拮据,纯真善良却身陷风尘,爱德华虽然是亿万富翁但却内心焦虑。
薇薇安穷得一无所有,她只有美德。电影对薇薇安美德的描写,完成了爱情线索的合理化表达。她的真诚率性和妙趣横生又是她作为职业女性那非职业的一面。这就使薇薇安愈发显得难能可贵。这是爱情片女主角共有的道德资本,同时也是爱情片本身的道德资本,这一资本使各种故事中面临各种困境的女主角能够凭借它脱离苦海赢得爱情。薇薇安和爱德华仿佛身处两个世界,但是他们的价值取向却是惊人的一致:对牙线的小误会表现了他们对毒品敬而远之的共同态度,也象征着共同的伦理底线;薇薇安始终把读书作为自己的心愿,而爱德华则是“一路读完全程”的楷模;爱德华试探地带薇薇安去听歌剧,曲终人散时,我们发现薇薇安热泪盈眶,她对音乐和故事有敏感、有心同此理的共情能力。
在“灰姑娘”模式故事里,漂亮的衣裙是构成美梦的重要道具,是进入上流社会的通行证。薇薇安购置衣裙的段落充满喜剧感。在某种世俗观念中,衣着品位的优劣是掩藏不住和改变不了的阶级身份,在英文中,“品位”一词与“阶级”一词同为“class”。保罗·福赛尔在《格调》中讲,“品位、知识和感觉比金钱更能决定人的社会等级……把人分为有高度文化素养的人、有一般文化教养(中产阶级趣味)的人和缺乏文化教养的人。”于是衣着就有了符号化的剧作功能。女主角为祖父打领带的童年经历表现出她注重亲情,为男主角挑领带则是提前履行了主妇的责任。而薇薇安自己的衣着品位从俗艳到高雅意味着她已经无意识地为进入上流社会做好了准备。实际上,她对“品位”二字的敏感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对歌剧、对领带……编导精心描绘人物,赋予她天生丽质的形象。
本片中买衣服那几场戏是对普通人购买豪华名牌欲望的一个遵从和挑逗,但剧作上又对以外貌取人的庸俗市侩习俗做了一点温柔的讽刺。那几个名牌服装店里势利眼的售货员就是大家最熟悉的人物,或许就是我们自己。
使主副双线交会并都得以发展的段落是与莫氏吃饭的一场。这一场中,薇薇安是爱德华带着谈生意的花瓶和缓和气氛的道具,她的率真赢得了莫氏祖孙的好感,但是生意上的气氛并不因此而有所缓和。餐桌上,薇薇安似乎很露怯,既不懂得使用刀叉,又一下甩飞了蜗牛,这暴露了她的底层身份。
这时老莫先生来替薇薇安解围——“我也老搞不清刀叉”,然后抓起食物就往嘴里塞。这一举动除了显现人物的直爽善良之外,似乎还隐含了老莫先生从底层奋斗起家的贫寒出身。资本主义社会一向尊崇个人奋斗的神话,鄙弃金融投机,这就是资本的道德。薇薇安曾敏锐地向爱德华提出质疑:“你不制造什么,也不建设什么……你的生意就像是偷了车然后拆开来卖。”爱德华辩称:“我是合法的。”我们在众多的文学作品中都可以找到这样的观念:企业资本是建设性的、有道德的,而金融资本(高利贷,债券等)是非建设性的、无道德的,有些人认为以营利为目的的金融活动只能使个人发迹,并不能让社会财富有所增加。持此观点的从莎士比亚到巴尔扎克屡见不鲜。
盛宴不欢而散,副线下降,在接下来阳台的一场戏中,爱情主线向上进展,两个人的关系从金钱交换关系上升到了情感交流关系。薇薇安指出爱德华对老莫先生怀有好感,而爱德华说:“你我是同样的生物,工作中不允许带有感情。”这颇有惺惺相惜之慨。
薇薇安使爱德华看清了自己,道德的资本与资本的道德首次相遇了。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说:“仅当财富诱使人无所事事、沉溺于罪恶的人生享乐之时,它在道德上方是邪恶的……但是倘若财富意味着人履行其职业责任,则它不仅在道德上是正当的,而且是应该的、必需的。”
经历了种种上流社会的生活,“灰姑娘”的梦想就要破灭,而阶级的差异仍然无法弥合。当薇薇安要离开饭店,爱情线下降;爱德华与莫氏祖孙的造船厂协议合作,冰冷的商业社会现实被理想化了,工作线上升。我们看到爱德华脱了鞋在草地上走,表情非常享受;镜头切到薇薇安也赤着脚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相同的动作暗示两人的契合。薇薇安改变了爱德华赚钱的途径和用钱的方法。而后爱德华的律师到饭店羞辱薇薇安。薇薇安说:“他没跟我在一起,我以为他跟你在一起。”对方应道:“他当然没跟我一起,否则他不会放弃几亿元的生意。”在英文当中,“with”一词兼有“与某某一起”和“与某某一致”的双关含义,在影片中还有多处类似的双关妙语。同样是这个精明世故的合作伙伴,当爱德华说“我们不建设什么也不制造什么”时,这个律师回答:“我们制造的是钱。”“制造”的英文单词是“make”,同样兼有制造和赚取的双关含义,意味着此人是个赚钱机器。创作者把他写成一个被资本异化却不自知的人格。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马克斯·韦伯对资本主义也有所批评:“人竟被赚钱动机所左右,把获利作为人生的最终目的,在经济上不再从属于人满足自己物质需要的手段了。这种对我们所认为的自然关系的颠倒,从一种素朴的观点来看是极其非理性的,但它却显然是资本主义的一条首要原则。”
影片结尾,爱德华手持雨伞和鲜花爬上消防梯找到自己的公主,爱德华问:“骑士拯救公主之后发生了什么?”薇薇安回答:“公主也立刻拯救了骑士。”这里的认识是颇为深刻的,它没有那种道德先生对妓女身份的概念性指责,也不是乌托邦式的一厢情愿,这是对现实关系合理性的、可认同的改写和超越。这是对人与人之间现存的异化关系的抗议,是对真实的爱情关系和两性关系的呼唤。
爱情成了抵抗异化的救命稻草。
三、资本的道德与道德的资本
在《漂亮女人》中,影片人物对待金钱的态度是伴随着爱情关系的进展而有所变化的。金钱是两个人雇佣关系最初的基础,两人曾经为佣金讨价还价。影片中两人曾经就金钱和雇佣关系开起了玩笑,“我的腿有44 英寸,所以加起来总共有88 英寸环绕着你,而且非常便宜,只要3000 美元”。接近尾声时,年轻富翁向心爱的薇薇安提议不时资助她并保持关系,这被薇薇安断然拒绝,“那只是地理上的差别”。她大约认为这种关系和街头生意一样,本质上仍然是金钱为基础的肉体交易。薇薇安临走时,爱德华终于说:“今晚留下来,不为钱。”而伤心的薇薇安没有留下。直到最后,爱德华在离开洛杉矶之前的最后一刻做出决定,他爬上了薇薇安住所的消防梯。此时此刻,公主和骑士彼此拯救,爱情终于超越了金钱。
许多哲学家对人性有一个基本假定,即人是自私的,但自私是个体之间交往的起点。美国哲学家安·兰德有一本著作论述关于自私的美德。她说,从人是自私的这个假定出发,我们必须承认金钱关系是人与人平等交换关系的基础,但是,人际交往可以用合理利己主义的原则加以规范。与道德理想主义相对,合理利己主义认为虽然人不可能高尚无私,但是社会生活中最基本的人伦规范是建立在不损害他人利益基础上的自我发展的规范。
如果把《漂亮女人》看作是安·兰德式的合理利己主义的注脚,人们会发现,只有承认了金钱关系才能真正地超越金钱关系。爱情的力量在于彼此的拯救,在于把相爱的人从金钱关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人的尊重和解放是相互的、对等的。人的自由是一种关系,是彼此依存的。
在这里,我们也许能看到一种合乎理性的理想主义,它是建立在现实可能性之上的超越,作为一种审美活动和话语生产活动,它是在公共领域内运作的。这部影片中呈现了乌托邦式的浪漫主义,梦幻的底层真情就是某种对等级制度、金钱至上等世俗观念的质疑和挑战。它生产的是一种更合乎美好人性的人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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