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的男女不一定会相爱,相爱的男女未必在一起。
编剧:李天济
导演:费穆
主演:石羽、李纬、韦伟、崔超明、张鸿眉
◎城春草木深
程青松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杜甫《春望》
费穆的女儿费明仪曾经记录了这样一段父亲和她的对话:
“剧本还在我(费穆)脑子里,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希望用最快的速度把它拍好,要拍得很美、很诗意。”
“片名呢?内容呢?”
“片名是《小城之春》,内容是以江南的一个小城为背景,关于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
“恋爱故事!是三角恋爱?”(www.daowen.com)
“咳,你看好莱坞电影看得太多了,名词用得那么顺口。恋爱,你懂得恋爱是什么吗?——在一起的男女不一定会相爱,相爱的男女未必在一起——你能明白吗?”
很显然,在费穆与女儿的对话里,他对好莱坞的经典叙事模式是嗤之以鼻的,而对“恋爱”的理解在费穆看来,是更为复杂隐秘的个人体验,非三言两语就能阐述清楚。
20世纪40年代末期的江南小城,经历了14年抗战,每个人的世界几乎都一派荒芜。戴家大少爷戴礼言,更是在沉疴中无可奈何地消耗着生命残余的能量。他每天起床后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废墟上搬几块残砖。重建家园明摆着是不可能的事情,顶多也只能算是修修补补了。春光似乎从不光临这样的一个小城,就算是没有经历战争,这个缺乏爱情滋润的家庭也已然是千疮百孔。而“我”——周玉纹,戴家的少奶奶,就更是一个彻底的“一无所有者”。周玉纹热烈的生命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小城里,被时间一点一点地凌迟。她只是每天在进城买药、买菜的时候,会到城头上走走。走走就是走走,并没有任何期待与幻想。在另外一个人(章志忱,她的初恋情人)出现之前,她几乎放弃了任何希望,只是以自己的本能与倔强和残酷的生活对峙着。“眼睛里不看见什么,心里也不想着什么,要不是手里拿着菜篮子跟我先生生病吃的药,也许就整天不回家了。”一个不愿意回家的女人,几乎天天都有一段时间就在城墙上。
可以说,费穆版《小城之春》是中国电影史上首部真正意义的第一人称电影。“家,在一个小巷里,经过一条小桥,就是我们家的后门。”女主人公的画外音将我们立即引入小城之中的这个家。然后她又向我们介绍了四个主要人物中的三个——她自己、丈夫戴礼言、小姑子戴秀。由于影片开始就建立起了第一人称的叙事语气,观众很容易就与影片建立的叙事空间达成“信任”与“默契”的关系。这个家已经有一半毁于战火(这个情形很容易让人想起德国电影《玛丽亚·布劳恩的婚姻》)。而这样一群人,在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战争之后,他们将面临更大的一场情欲的战争。周玉纹和戴礼言是夫妻,却分住两个房间,一扇由玉纹轻轻带上的门就让他们立刻成为两个世界的人。“推开自己的房门,坐在自己的床上,往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下去。一天又一天地过过来,再一天又一天地过下去。”周玉纹经常会将影片呈现的画面同步向我们叙述一遍,可想而知,影片中的这个“时间”对她来说,是多么压抑和令人窒息。她在这样一个空间里,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讲话的人,她自言自语的旁白和银幕上她沉默无语的样子形成了复沓的感觉:始而失神,继而怔忡,终而恍惚。
费穆对人物心境的营造落实在环境的设置上。影片的故事发生在早春,病恹恹的戴礼言睡的床却罩着蚊帐。妹妹戴秀住的房间是唯一能被阳光照耀的地方。寂寞的周玉纹不爱待在自己的房间,天天去戴秀的房间绣花,她喜欢妹妹房间里的那股子青春气息。更令人叫绝的是,戴礼言成天无所事事,老往后花园的废墟上跑,一待就是几个钟头,他还时不时地捡几块砖头,垒垒坍塌的院墙。如果他有能力的话,他肯定是希望把自己的家也用城墙围起来的。他面对外来一切力量冲击的抵抗办法就是修补残缺的城防。更让人拍案叫奇的是,费穆居然让两位昔日的好友、今日的情敌重逢于这片废墟之上。《小城之春》真正的故事是从废墟上开始的,不得不让人感叹费穆真是大手笔。
“他是从火车站来。他进了城,我就没想到他会来。他怎么知道我嫁在这儿?”在周玉纹幽幽的叙述中,章志忱出现了。这个时候的玉纹并不在现场,唯一可以解释的是这些都是她的想象,她后来听章志忱讲述的,可她居然连细节都能“看”到:她甚至知道章志忱的脚踩到了她家门口的药渣子!影片的视点是由周玉纹对往事、对爱情的主观记忆来完成的。但是,它又不像一些影片,周玉纹的画外音并不企图把我们带回过去,而是一直引领着我们往下观看,看命运怎样捉弄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很多时候,周玉纹的画外音会给人有两个视点的错觉:一个是费穆的,一个是周玉纹的。有时候这两个视点又重合在了一起。在这里,时间或者说记忆是可以由周玉纹根据自己的感受来任意组装和改变的,她的画外音有时是内心对白,有时是交代情节,有时是抒发情绪,有时则让你感到她正在与我们一起观看这部电影。影片开头概述性的画外音结束后,我们时不时地仍能听到女主人公在喃喃自语。这时的画外音实际上是她的内心独白。比如周玉纹无意中对章志忱说了一句“除非他(指丈夫)死了”之后,我们立刻听到她的内心独白:“我后悔,我心里没有这样想,怎么嘴里会这样说呢?”后面还有这样的画外音:“我得改变生活,不再到妹妹屋子里去”“我想活下去,我得叫志忱走”。尽管画外音是周玉纹的,但我们仍然感到影像似乎被另一个无声的叙述控制着,我们看见时间在费穆的影片里“走了神”。而这样的走神依然是为了让我们感受周玉纹无力、无奈、无辜的心境。
周玉纹根本就没有想到乍现的一缕春光会搅动她如一潭死水的沉寂生活。闯入者是西服革履的西医章志忱,周玉纹的初恋情人,同时他也是戴礼言的故友。章志忱的到来,让这个家庭发生了剧烈的震荡,甚至礼言的小妹妹戴秀也爱上了志忱。每个人都惊异地发现了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个家庭尽管“存在”着,但早已是摇摇欲坠。为了摆脱这样的坠落,几个人展开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情欲战争。
情欲战争在影片里被费穆推向了极致,周玉纹和章志忱的激情数度膨胀,又数度消退,只能用“一触即发”来形容。周玉纹夜探章志忱,一家人去划船,以及在城墙上漫步,本片都以一种“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的方式细致入微地描写。“我们走上了城墙。我走在后头,他,他们站定了等我。啊,现在他叫我了。”一个女人对情人的感受甚至迂回到语气和脚步上的一个小小的停顿!
影片最为影评人津津乐道的段落是过生日喝酒这场戏。这场戏由花厅廊子上老黄温酒的远景开始,摇推到屋内的晚宴镜头全景。志忱与不谙世事的戴秀相互敬酒、猜拳,玉纹也加入其中,礼言开始察觉异样,他很少见到妻子这样高兴过。戴秀开始唱“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而志忱的目光却看着玉纹走神,玉纹喝过酒后显得格外动人,礼言借着酒性拉玉纹的手,直到被戴秀发现。这场戏里镜头的动、静、切、换以及移动与人物的形神情思完全融为了一体,费穆用他超越同时代电影人的镜头语言将一场“真情败露”的戏呈现得惊心动魄,起伏跌宕。
戴礼言的自杀最终粉碎了周玉纹和章志忱的出走之梦,结果以章志忱离开、周玉纹留下告终。影片的结尾,周玉纹在小城的城墙之上继续徘徊,她孤单的身影和无限开阔的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她期待的春天稍纵即逝,且永无来期。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费穆先生眼里的小城,完全是一个抽象的小城!没有街道,没有店铺,没有医院,甚至连邻居都没有。影片开头是在城墙上,结尾也是在城墙上,女主人公反复走在城墙上,与男主人公的两次约会都是在城墙上。城墙成为“小城”或者“小城”的表象。不仅如此,城墙在这里还成为某种藩篱的象征。影片中,居于城中的主人公从来没有越出过一次城墙,他们仿佛城里的囚徒,城外的人(章志忱)冲进来之后又逃离了,城里的人不敢越雷池半步。换句话说,不是他们无法超越传统中国文化的束缚,而是他们本身俨然已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个充满自毁自虐倾向的戴礼言干脆什么都不做,每天都躲在家里后花园的废墟上。周玉纹太势单力薄了,她身后的戴礼言是这个古老的小城真正强大的主人,即使他有病。隐藏在这个故事背后的绝望,宛如一场春寒,似乎在告诉我们,废墟一样的世界依然是一派荒芜。小城里唯一还有希望的只有小妹妹戴秀,接受过新文化教育的小妹妹说:“沿着城墙走,有走不完的路!在城头使劲往外望,就知道天地不是那么小。”她终究要离开的,经历了这样巨大的一次情感冲击之后,她对嫂子周玉纹和兄长戴礼言一定有了自己独特的理解(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在影片当中戴秀很多时候不喜欢她过于威严的哥哥)。
如果说,传统中国的形象是一堵城墙,那么在影片的主人公内心深处还有一堵墙——画地为牢的墙。两堵墙仿佛一个巨大的“回”字,双重的囚禁使得他们永远不得解脱。《小城之春》给我们呈现的这个空间仿佛是一个浓缩了的1948年的中国人的精神空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故国不堪回首,中国人何去何从?1948年的中国,又多么能概括近代中国的命运!
章志忱走的时候,答应戴秀说再来,但他到底会不会再来,谁也不知道。假使他会来,戴礼言与周玉纹的生活会有什么样的改观?破茧而出,或许是继续作茧自缚?《小城之春》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如果人没有真正地解放,如果女性没有真正地解放,那么我们也将永远地徘徊在城墙边上,在这个世界之外。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