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振

1995年，在西安城西南，长安县郭杜镇西约七里、东祝村西南里许、古高阳原西坡，发现唐代墓志一合。志盖长72厘米、宽71.5厘米、厚约10.5厘米，呈覆斗形，已碎为五块。盔面59.5厘米见方，其中47.6厘米见方，分四行、行四格篆书“大唐故太子家令轻车都尉阎君墓志铭”。盔边宽6厘米、四杀宽8厘米、盖侧高5厘米，全饰以二方连续牡丹缠枝花叶，图案简洁流畅、雍容华贵。志石长71厘米、宽70.5厘米、厚12厘米，四侧满饰以同样花纹。志铭并序分36行，每行36格，共1296格。纵横有界线，每格1.9厘米见方。计有空白71格，又有六格刻有二字，共计应有1231字。志石右上角残损，第一行缺2字，第二、三、四行各缺1字，计缺5字，现存1226字。

墓志铭撰者李俨，两《唐书》无传，《全唐文》卷二〇一据李俨撰《道因法师碑》文，有17字小传云：“俨字仲思，陇西人，龙朔中官中台司藩大夫。”^[1]《金石萃编》卷五十四对“司藩大夫”及李俨家世略有考证。《全唐文》《唐文拾遗》《唐文续拾》收入李俨文章四篇，即《益州多宝寺道因法师碑文并序》（欧阳通书，今藏西安碑林）、《金刚般若经集注序》、《大唐故左戎卫大将军兼太子左典戎卫率赠荆州都督上柱国怀宁县开国襄公杜公碑》（俗称《杜君绰碑》，高正臣书，今藏礼泉县昭陵）及《大唐故清河长公主碑》。赵明诚《金石录》收有俨撰碑版文七篇，除《道因法师碑》《清河公主碑》外，有《辩法师碑》《窦德玄碑》《刘君碑》《大兴善寺舍利塔铭》《董宝亮碑》。诸碑年代，起自显庆三年（658），止于咸亨四年（673）。《中国文学家大辞典》据此推测李俨约卒于咸亨以后^[2]。今据阎庄墓志，可知上元三年（676）俨尚健在，时任太子率更令。

志文正书，书法秀美；无书人姓名。笔者持拓本与同时代碑拓详加比较，发现与杜君绰碑高正臣正书极似，初步认定其出于一人之手。高正臣另有行书《明征君碑》，上元三年（676）四月建于摄山栖霞寺（今南京）。《书史会要》记“正臣善正、行、草书”^[3]，《书断》谓正臣“习右军法，玄宗甚爱其书”^[4]，《苍润轩碑跋》称“正臣明征君碑书自圣教序中出，极有风骨可爱”^[5]。正臣时任相王（睿宗）“书臣”，其之能书，宜矣。惜杜君绰碑残泐太甚，今人难以领略其风骨。今阎庄志出，字迹清晰如新，实为书家一大快事。

墓主阎庄，太宗时工部尚书、画家、建筑师阎立德之子。《新唐书》卷七三下《宰相世系表》对于阎氏家世罗列三种说法：一、周武王封太伯曾孙仲奕于阎乡，因以为氏；二、周昭王少子生而手文曰阎，康王封于阎城；三、唐叔虞之后晋成公子懿，食采于阎邑。今据阎庄墓志“翦桐分壤，胙晋以开基；食采承家，居阎而得姓”，可断定第三种说法为是。阎庄官至太子家令，李俨为太子率更令，二人同为从四品上，同随太子出入东宫，关系应十分密切。如是则此志所载，尤当可信。

然而问题在于，《宰相世系表》内，阎立德止一子，名曰玄邃，而此志却说阎庄是阎立德之第二子。阎庄出仕多年，其品行早已“见称侪伍”；又因“早阶通祑，时论荣之”；入宫禁十有余年，“载闻旒扆，徙职宫卿”，其忠謇廉谨得到高宗赞许，提拔为太子家令。其妻刘氏，刑部尚书刘德威之女、工部尚书刘审礼之妹。无论如何，连白身也载入的《宰相世系表》中不应遗漏。这是一个谜。其间幽微隐衷，我们在此志《序》《铭》文字表面是见不到答案的。作为以碑版文字著称的文学家和死者的同僚，在武则天淫威之下，李俨只能用隐晦词句留给后人以探赜钩沉的线索。请试读下文：

豈意彼蒼冥昧，福壽徒欺。積痗俄侵，纏螘牀而遘禍；浮暉溘盡，隨鹤版而俱逝。上元二年從幸東都，其年九月廿一日，遇疾终於河南縣宣鳳里第。

这里涉及墓主死因的关键词有三：一是“痗”。二是“蚁（蚁）床”，三是“鹤版”。试解之如下：

作者不用“病”、“疴”，单用“痗”，显然不是一般的病。《诗经·伯兮》“愿言思伯，使我心痗”^[6]，毛《传》：“卫宣公之时，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伯兮’为王前驱，故家人思之。”^[7]伯兮为周王充当前驱，讨伐无礼于天子的郑伯，其家人思念，为其担忧。由此可知“痗”为心病，“积痗”即长期为主人担忧，“俄侵”即突然暴发。

令墓主“遘祸”的“蚁床”，十分费解。《礼记·檀弓上》曰：“子张之丧，公明仪为志焉，褚幕丹质，蚁结于四隅。”^[8]郑玄注：“画褚之四角，其文如蚁行往来相交错。”^[9]公明仪为子张所制覆棺之布，其四角绘纹，如蚁行往来交错。据此可知此处“蚁床”，实指灵柩。阎庄因“缠”于灵柩，哀伤失度而罹祸。

问此柩中何人？“鹤版”提供了答案。《列仙传》卷上：“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游伊洛之间……乘白鹤驻山头……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乃立祠于缑氏山下。”^[10]后世据此称太子驾曰“鹤驾”、太子所居宫曰“鹤禁”。版，《荀子·礼论·集解》郝懿行释“版盖”曰：“棺椁所以象屋，旁为版，上为盖。”^[11]则“版”可以代指棺椁。此处“鹤版”即太子棺椁。联想到太子李弘正是葬于缑氏山，“鹤版”指太子之死无疑。按太子李弘之死在上元二年四月，墓主阎庄死于同年九月。若太子家令阎庄之死与太子无关，志文不应写“随鹤版而俱逝”。“随”、“俱”二字，意味深长！

众所周知，新、旧《唐书》对太子李弘之死有不同记载。太子是否“遇酖”，学术界一直有不同的看法。这个“千古之谜”与阎庄未入家谱之谜，实是同一个谜。阎庄墓志为解开这千古之谜提供了值得注意的线索。若太子属正常病故，那“缠蚁床”的太子家令是不应当“遘祸”的！

让我们再看看铭文《其六》：

未極脩塗，俄淪促景。風翦喬木，霜凋峻穎。穸帳沉魂，佳城閟影。劍匣雙瘗，斧墳孤永。

阎庄在太子死后不久“俄沦促景”，忽然“遇疾终”；此“疾”显然不是一般疾病，而是“风”、“霜”逼迫致死。铭文结尾句，谓剑在匣中，斧在坟中，永瘗地下，又何其抑郁之甚也！联想到《宰相世系表》中竟无阎庄其人，应当是阎家屈服于武后淫威，将阎庄除名了。当然，关于《世表》中无阎庄的确实原因，以及太子之死是否正常，尚有待进一步探讨论证。

墓志拓片：

附墓志全文，加新式标点以便阅读。说明两点：一、原文空格之处，依样空出；原文提行，依样提行。二、唐人字多别体，兹一律改作繁体规范字；欲知原字，则有拓片，读者自可查正。

□□故太中大夫、太子家令、輕車都尉閻君墓誌銘并序太子率更令李儼撰□諱莊，字當時，河南人也。翦桐分壤，胙晉以開基。食采承家，居閻而得姓。蟬聨華緒，赫弈高門。

□玉要金，光融于帝闕；垂丹蹈缥，彩照於天衢。茂趾休風，可略言矣：曾祖慶，魏侍中、驃騎大將□，周少司空、上柱國、寧州大總管、大安郡公，隨贈司空，諡曰成。祖毗，周駙馬都尉、開府儀同三司，隨將作少匠、殿內監、石保恭公。父立德，皇朝將作大匠、工部尚書、上護軍、大安郡公，贈吏部尚書、使持節并州大都督，諡曰康。並逸槩横飛、英圖駿發，排星關而獨上，矯日路以孤騫，彫粹影於丹青，播嘉響於金竹。君即康公之第二子也。稟淑靈而載誕，包駿量以挺生。肇自覃訏，符彩標映；迨乎羈卝，風神俊朗。同夫荆玉，照廡含輝；譬彼隨珠，燭車凝色。若廼翦邪保行、慎言遺辯，不為利諂，弗以威惕。其智也足任，其柔也無犯。累節而圖禮，高中而孕德。同方受業，合志營道；鼓鍾文史，笙簧詞賦。揮豪染翰，則鳳翥鸞驚；撫箭彎弧，則猿啼鴈墜。貞觀中，以門胄弱冠，名辅左千牛。晨陪武帳，夕警文。忠肅恭嚴，見稱儕伍。屬三韓阻化，王嶮稽誅；六軍問罪，皇舆徙蹕。君以飲羽之藝，建蒙輪之奇。親奉羁靮，亟展誠効，以軍功加騎都尉。頃之，丁憂去職。(www.daowen.com)

絕槳嗌粒，殆不勝哀。縓縞俯终，杖而方起。服闋，拜朝散大夫，守江王友。河間懿藩，平臺望府，師友之選，妙簡時英。承置醴之恩，預賞田之惠。豈止曳裾東閣，奉飛蓋以摛文；託乘西園，翊徐輪而珥筆。早階通祑，時論榮之。顯慶初，加上騎都尉，改授相州司馬。鄴都奥壤，舊稱殷雜。眷言僚首，允屬仁明。君運以廉察，施之簡惠。既符展骥之荣，载叶题輿之美。龍樓峻趾，鹤關嚴秘，心膂之寄，式佇奇材。徵入為太子右典戎勳府郎將。乾封元年，加定遠將軍，通左典戎親府中朗將。

秦班肇創，漢職斯重。戴鶡捧戈，司階當衛。楊叔節之通贍，差宜齊軫；張千秋之機辯，未足連衡。

總章元年，駕幸萬年宫，勑君東宫宫城副留守，尋通太子左司禦衛副率。咸亨初，駕幸東都，又勑君東宫宫城正留守。一在宫禁，十有餘年。中謇之誠，還侔倚瑟；廉謹之德，擬乎辭劎。載聞旒扆，徙職宫卿。通拜太子家令，加授輕車都尉，從班例也。方謂福善攸徵，踐棘林而底績；輔仁斯驗，坐槐庭而缉道。豈意彼蒼冥昧，福壽徒欺。積痗俄侵，纏螘牀而遘禍；浮暉溘盡，隨鹤版而俱逝。上元二年，從幸東都。其年九月廿一日遇疾，终於河南縣宣風里第，春秋五十有二。恩勑賵贈，有加恒禮，賜靈轝傳乘，遞送還京。夫人劉氏，彭城縣君、皇朝綿豳晉同四州刺史、大理卿、刑部尚書、上柱國、彭城襄公德威之女，工部尚書兼檢校左衛大將軍、上柱國、彭城郡公審禮之妹也。鼎門淑令，蕙問蘭儀，陳鳳開祥，齊魴合契。允歸華族，言應好仇；未终偕老，奄先同穴。以顯慶元年二月二日遘疾，卒於京興化里第。粤以上元三年歲次景于十一月乙丑朔，八日壬寅，合葬於雍州乾封縣福陽鄉陽原里高陽原，禮也。牛罡叶兆，鳥書卜地，松帳空懸，楸衣永閟。宰樹寒而長風急，昭亭閴而孤月思。刊令跡於泉扄，庶终古而無愧。其銘曰：

逖矣綿撰，煌哉慶门，葳蕤珪紱，舄弈輪軒。曾父德峻，大父名尊，於穆顯考，比質璵璠。其一。誕生令胤，是稱奇士；弈奕英姿，昭昭通理。比勁秋柏，齊芳春芷。圆薄匪窥，方純克履。其二。家承台袞，望重縉紳。匪驕於俗，匪忤于人。其风慥慥，其行恂恂。藝摠三略。弓彎六鈞。其三。籍恩隮寵，程材効職；灼灼摛光，翩翩矯翼。佩弭當衛，擁戈更直。節圖忠，輸誠竭力。其四。四禦攸切，三卿務殷；我光其選，再穆絲綸。猗猗令績，肅肅風神。清規可仰，懋德斯隣。其五。未極脩塗，俄淪促景。風翦喬木，霜凋峻穎。穸帳沉魂，佳城閟影；劍匣雙瘞，斧墳孤永。其六。

（臧振：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注释】

[1]（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二〇一，李俨《益州多宝寺道因法师碑文》，中华书局，1983年，第2033页。

[2]《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中华书局，1992年，第302页。

[3]（清）孙岳颁撰：《佩文斋书画谱》卷二十六，《书画传·高正臣》，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63页。

[4]（清）孙岳颁撰：《佩文斋书画谱》卷二十六，《书画传·高正臣》，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63页。

[5]转引自马宗霍：《书林藻鉴》卷八，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86～87页。

[6]《诗经·卫风·伯兮》，北京出版社，2009年，第67页。

[7]（汉）毛亨撰：《毛诗》卷三，《河广二章章四句》，四部丛刊宋本，第46页。

[8]（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卷七，《檀弓上》，中华书局，1980年，第1284页。

[9]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卷七，《檀弓上》，中华书局，1980年，第1284页。

[10]（西汉）刘向撰：《列仙传》卷上，《王子乔》，中华书局，1985年，第23～24页。

[11]（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卷十三，《礼论篇》，中华书局，1988年，第3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