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驰
1942年日本侵略军在南京长干寺旧址拟建一座神社,发掘出土了所谓装有玄奘顶骨的石函。石函两侧有铭文,一侧为:“大唐三藏大遍觉法师玄奘顶骨,早因黄巢发塔,今长千(寺)演化大师可政于长安传得,于此葬之。又,南宋景定年间(1260~1264)所修《建康志》载:“端拱元年(988)僧可政往终南山,得唐三藏大遍觉玄奘法师顶骨,为建塔归瘗于寺。”再,元至正年间(1341~1368)所修《金陵志》更称:“塔在(天禧)寺之东,即葬唐三藏大遍觉玄奘法师顶骨所,金陵僧可政和尚于宋端拱元年得之于长安终南山紫阁寺。”以上三条资料,就是“黄巢发塔”论者们立论的所谓“铁征如山”依据。
然而,“黄巢发塔”说的所谓“铁征”,或源自北宋南京僧人可政及其弟子们凭空杜撰,或由之以讹传讹;既依据于子虚乌有,其说当然让人难以置信。“黄巢发塔”说之所以不能成立,至少有以下三条理由。
其一,缺乏正史等资料佐证。
笔者在上世纪80年代末,曾参与《陕西通史·隋唐卷》的撰写(该书已于1998年3月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在草拟晚唐五代的有关篇章期间,曾下过较大功夫极力搜求涉及黄巢在长安的史料,非但未在正史资料中(如两《唐书》、两《五代史》)发现有黄巢发掘兴教寺玄奘身塔的权威记载,其他像编年史资料(如《资治通鉴》《唐鉴》等)、政书类资料(如《唐会要》《五代会要》《唐大诏令集》等)、大型类书资料(如《册府元龟》《太平广记》二《太平御览》等)、大型专书资料(如《全唐文》《唐文拾遗》《全唐文补遗》《唐代墓志汇编》《金石萃编》《全唐诗》《高僧传合集》等)、文集杂著资料(如《韦庄集》《桂苑笔耕集》《北梦琐言》《平巢事迹考》《长安志》《游城南记》等)等各类文献,均无只言片语透露所谓黄巢发塔的任可蛛丝马迹,而关于玄奘身塔和身塔所在的米教寺则屡有记载。
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〇和《续高僧传》卷4等记载,玄奘于唐高宗麟德元年(664)二月五日在坊州宜君县玉华宫(宫址在今陕西宜君县西南)圆寂,根据天子的敕令,遗体被运回长安,安放于大慈恩寺的翻经堂内。由于保护得好,“两月色貌如常”。四月十四日,遵照玄奘生前遗嘱,灵柩葬于其只:捷公坟茔附近,即京师沪水东面的白鹿原上,并起白塔供养。由于灵塔“近烛帝城”,高宗触景伤感,遂又敕令于总章二年(669)迁玄奘遗体,改葬于城南樊川少陵原南畔,且建五级灵塔供养。据《宋高僧传》卷四等载,永淳元年(682),玄奘大弟子窥基(开国功臣尉迟敬德侄子)圆寂,葬于樊村北渠,“祔三藏奘师茔陇焉”。又据《金石萃编》卷113《大唐三藏大遍觉法师塔铭并序》称:唐中宗(705~710年在位)时代,天子亲自为玄奘撰写《影赞》,并谥号“大遍觉法师”;唐肃宗(756~761年在位)时代,天子又“赐塔额曰兴教”,因而塔所被称为兴教寺;唐穆宗长庆(821~824)初年,历百余年岁月侵蚀,寺宇、灵塔呈现“荒凉残委”、“游者伤目”状态,僧人昙景“始葺之”;唐文宗大和二年(828),京城安国寺大德僧义林,在玄奘忌日于兴教寺斋众,“方食,见塔上有光圆如覆镜,道俗异之,林乃上闻,乃与两街三学人共修身塔”;义林修玄奘“身塔”未毕即告圆寂,弟子令检遵遗命,终于开成四年(839)将玄奘身塔大修完毕。据同书、同卷《大慈恩寺大法师基公塔铭并序》载:在重修玄奘身塔功成的同年,令检还发窥基的故塔,将“全躯”移向玄奘塔旁,“依西国法焚而瘗之,其上起塔焉。而对玄奘的遗躯,却无“焚而瘗之”的记述,这应当是称玄奘灵塔为“身塔”的真正原因。时隔242年后,即北宋神宗元丰四年(1081),京兆府长官吕大防外出祈祷太乙湫(在终南山),路过樊川之兴教寺,以寺倚少陵原,南对终南山玉案峰,有感于山水秀丽,遂命寺僧宴静于寺北高处建玉峰轩[1]。按:吕大防祖籍蓝田县,又是北宋有名的长安通,若黄巢发塔果有其事,其在为兴教寺及附近景色所陶醉并增筑亭轩时,他和《轩记》作者陈正举,不可能不对因唐末浩劫而塔寺被破坏的惨象无动于衷。紧步吕大防之后,张礼和友人于元祜元年(1086)闰二月二十日至二十六日游历京兆(即长安)城南时,亦曾去过兴教寺。据(游城南记》的作者张礼自注称:兴教寺及三藏塔(即玄奘身塔)等寺院建筑,“殿宇法制,精密庄严”。可见唐文宗时代义林、令检等重修的寺和塔异乎寻常的坚固,经两个半世纪,仍完好无损,表明“黄巢发塔”说确为无稽之谈。更能证明“发塔”说为空穴来风的,是北宋增人广越在玄奘塔左增筑圆测塔。据《金石萃编》卷一四六《大周西明寺故大德圆测法师佛舍利塔铭并序》等记载:新罗国(今韩国)王孙圆测为玄奘的著名弟子,并系长安西明寺的大德僧。他创立法相宗西明寺派系,其在玄奘门下的地位不亚于法相宗慈恩寺派系领袖窥基。武周万岁通天元年(696),以84岁圆寂于东京佛授记寺。其在西京的弟子们,如西明寺主持慈善法师、大荐福寺大德胜庄法师等,以“患礼奉无依”,遂于洛阳香山葬所分得圆测骸骨一节,“盛以宝函石榔别葬于终南山丰德寺东岭上”,并于墓上起塔,“塔基内安舍利四十九粒”。419年后,即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同州(治今陕西大荔)龙兴寺僧广越法师自丰德寺圆测塔中分出部分舍利和供养物品,“葬于兴教寺奘公塔之左”。所建圆测新塔,其“规范”,与玄奘塔右之窥基塔,“一体无异”。此外,广越法师还在三塔前“创修献殿六楹”。圆测法师于唐太宗贞观中(627~649)初入长安时,曾在终南山云际寺附近修行八年。据《长安志》卷一五载,云际寺应坐落于扈县(今户县)东南六十里的云际山上,而云际山则应为紫阁峪所在的山峰之一。若“黄巢发塔”果有其事,且果如《金陵志》所载和今人所云黄巢发塔后玄奘遗骨(包括顶骨)被人改葬紫阁峪中紫阁寺,广越法师又为什么不在圆测早年修行地、玄奘遗骨的改葬处立舍利塔供养?这只能说明在宋人的心目中,根本不存在因所谓“黄巢发塔”而将玄奘遗骨改葬终南山或终南山紫阁寺的荒唐事。说起紫阁峪或紫阁寺,笔者想起当初做《唐代诗人咏长安诗索引》时曾涉猎过《全唐诗》中有关紫阁的诗篇。唐末五代诗人郑谷《郊墅》中有“连天紫阁独关情”句[2]、韦庄《过漠陂怀旧》中有“紫阁空余旧日烟”句[3]、李洞《题云际寺》有“人行紫阁阴”句[4]、诗僧贯休《寄栖白大师两首》有“紫阁锦霞新”句[5]、并有《寄紫阁隐者》诗[6],等等。这些诗篇的写作背景都是在黄巢撤离长安之后或五代时期,如果“黄巢发塔”和玄奘灵骨迁葬紫阁属实,如此重大事件,多愁善感并大都崇佛的诗人们何以丝毫无闻且无片言述及?
总之,所谓“黄巢发塔”既无正史类资料和关中金石方志资料以及其他资料佐证,仅仅凭北宋僧人可政和其信徒们杜撰以及南京方面志书误记,就断言玄奘遗骨改葬他处和顶骨为南京僧人起塔供奉,这无论如何是让人不能相信的。
其二,佛教信徒是黄巢农民军社会基础的重要构成,黄巢本人事迹更多有“斋僧”和失败后遁入空门的记载。他们绝不可能违背自己的宗教信仰,去发在中国佛教高僧中最受人崇敬的玄奘大师的身塔。
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多以宗教信仰为手段号召和发动群众,唐末农民起义也不例外。
据《唐阙史》卷下《泗州疯狂尼》等记载,早在唐懿宗咸通十二年(871),即王仙芝黄巢起义爆发前四年,就有女僧二人在泗州(治今江苏盱眙县西北)普光王寺大造舆论说:两年后国家“将有更变”,“大圣和尚当履宝位”。为引起僧徒和善男信女们对她们预言的重视,竟不畏牺牲,“齐登峻塔,投身而下。自是之后,又有童谣“金色虾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7],在山东、河南一带传播。这两件事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唐末农民大起义在做爆发前的舆论准备时,他们就曾以佛教或迷信为武器。
值得注意的是,广大的佛门信徒还是黄巢起义的重要社会基础。
据《太平广记》卷287《功德山》等记载,响应黄巢起义的佛家僧徒为数极多,仅汴州(治今河南开封市)和滑州(治今河南滑县东旧滑县)两州之地,积极响应黄巢起义“并是巢贼之党”的佛教僧侣,就多达“数千人”。虽然这数千僧人被滑州节度使设圈套杀害,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农民军中的僧众之多。
有史料表明,在参加黄巢农民军的诸多僧人中,有成为军中大将者。如李罕之,“少学儒,不成,又落发为僧”,“会黄巢起曹、濮,罕之因合徒作剽,渐至魁首”[8]。
黄巢入长安后,在所组建的大齐政权领导层中,有“笃信”佛教并对“释典”有精深研究者。如太常博士出身的大文豪皮日休,“笃信释典,以平等、报应、自然为佛果,值广明之乱,伪授翰林学士”[9]。
有迹象证明,长安地区的僧众亦同样是拥护黄巢农民军政权的。据《旧五代史》卷五〇、《新五代史》卷一四《李克让传》记载:沙陀族酋长李克用的二弟李克让,“乾符中,王仙芝陷荆、襄,朝廷征兵,克让率师奉诏。贼平,以功授金吾将军,留宿卫。黄巢犯阙,僖宗幸蜀,克让时守潼关,为贼所败,以部下六七骑伏于南山佛寺,夜为山僧所害”[10]。南山,即长安城南之终南山。唐代的终南山中,星罗棋布着佛教诸派寺院,历来为佛门弟子的重要修行地。山僧们之所以要开杀戒,无非是为了以实际行动表示他们拥戴黄巢并与唐军势不两立。
更耐人寻味的是,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藏有使用黄巢大齐政权年号的经本,有“金统三年(882)五月二日信士女吴惠如供养经”字样。这说明在黄巢建都长安、称帝并定国号大齐和年号金统后,善男信女们对改朝换代是持欢迎态度的,他们奉新朝正朔,对大齐政权是承认和拥戴的。
黄巢农民军的一般将士对潜心修行的释,丁高僧,尤其尊崇和顶礼膜拜。
《宋高僧传》卷一三《梁邓州香严山智顺传》附《大同传》载:舒州桐城县(县治在今安徽桐城)和尚大同,“陷投子山,结茅茨,栖泊以求其志。中和中,巢寇荡覆京畿,天下悖乱。有贼徒持刃问同曰:‘住此何为?’对以‘佛法。’魁渠闻而膜拜。脱身服装而施之下山”[11]。《舆地纪胜》卷四六亦称:“大同禅师,本怀宁人。在舒州投子山,居山三十载,领众千余。黄巢之党人山拜伏而去。”《舆地纪胜》卷三八还记载有农民军礼遇高僧神坚的事:“唐咸通年中,僧神坚在扬子县模山之证圣寺。黄巢兵乱,以刃加神坚不能动,群贼膜拜而去。
农民军将士之所以尊礼佛家僧人,固然是由于佛教信徒为黄巢起义的社会基础的重要构成,更取决于起义军最高领导人黄巢对佛教的态度。有大量史料表明,黄巢本人就是一个比较虔诚的佛教信徒。
在宋文人集中,屡有黄巢“斋僧”(即对僧人施舍)的记载。
南宋人张端义的《贵耳集》卷下称:韶州(治今广东韶关市南)南华寺,“有黄巢斋僧文,自称率土大将军”。与张端义同时代的番禺县尉方信孺,在《南海百咏·黄巢矶》诗自注中,亦称:“南华有黄巢施金置田疏,自称为率土大将军。据《舆地纪胜》等载:梁武帝天监元年(502),天竺国僧人智药始建南华寺,后为禅宗六祖大鉴(慧能)禅师演法道场,“其寺为岭外禅林之冠”。又,黄巢自称“率土大将军”为僖宗乾符六年(879)事,是年闰十月,黄巢从广州开始北伐。其《南华寺斋僧疏》,当为北伐途经韶州时所作。南宋理宗景定中(1260~1264)进士方回,其在《桐江续集》卷一九《治圃杂书二十首》之十八首中,有“世间何不有,巢贼亦斋僧”的诗句。作者在诗下注称:“予家乌聊。山(按:山在今安徽歙县一带)下,因观山石,过昭庆寺,见碑文一轴,乃乾符七年率土大将军黄巢斋僧疏,语言狂悖。是年已改广明,而巢犹称乾符,足见跋扈。其曰:‘舍银六定,斋一千僧。’大可发笑。”按:黄巢于广明元年(880)三月“陷江西饶、信、杭、衡、宜、歙、池等十五州”[12],其在歙州昭庆寺“斋一千僧”,应为当月内事。仅在一处和一次就有上千僧人得到黄巢的慷慨施舍,足见黄巢是如何地崇佛、佞佛!
虔诚的宗教信徒往往视其他宗教为异端,笃信佛教的黄巢及其领导的农民军亦不例外,他们对道教等其他宗教,则采取极端排斥态度。
据《云笈七签》卷一一七《道教灵验记》载:亳州真源县(县治在今河南鹿邑县东)太清官,为道教始祖老君的“降生之宅”。广明中(880),“黄巢将领徒伴欲焚其宫”。对此,亳州刺史潘稠曾奏报李唐朝廷云:“自大寇犯阙之后,群凶诛殄以来,大小寇逆前后一十八度欲犯太清官……”[13]其实,早在黄巢转战长江以南时,就曾对道观等庙宇有过破坏行为。五代南唐人乐史《唐景云观碑》云:在崇仁县(县治即今江西崇仁县)西北隅的景云观,建于唐睿宗景云(710~711)年间,曾被人赞赏为“神仙之胜迹”。“观之屋宇,自黄巢攘臂之际,已赴灰烬。今堂殿楼台,尚残基址,因知昔时缔构,壮丽不无。洎后虽曾完葺,具体而微。”这种对道教建筑毁灭性破坏,显示了黄巢对异端势不两存的严酷态度。
如果说尚未见到黄巢大规模杀戮道教徒的记载的话,那么对域外来客中的异教徒,就很不客气了。据《苏莱曼东游记》第二卷记载:黄巢攻陷广州后,“揣熟悉这件事的人说:‘当时在城里做买卖而被杀死的回教徒、犹太教徒、耶教徒、马士德教徒共有十二万人,中国人还不算在内。此四种教徒的数目之所以能予确定,是因为中国政府对外国人要按口征税的缘故。’[14]”这种天方夜谭式的资料,当然不可全信,但至少说明黄巢对外来宗教持完全排斥态度,并曾屠杀过不少寓居广州的外籍异教徒。
发人深思的是,五代两宋时,多有关于黄巢兵败后遁入空门的传闻。
《两唐书·黄巢传》等正史记载:黄巢末路,系被外甥林言杀于泰山狼虎谷(在今山东莱芜县西南)。但五代大官僚王仁裕《洛城漫录》云:“张全义为西京留守,识黄巢于群僧中。”按:张全义原为黄巢部将,后仕后梁、后唐,累擢西京(洛阳)留守,爵封齐王,两《五代史》有传。历仕后晋、汉、周和宋太祖的四朝元老陶谷《五代乱纪》亦云:“巢既遁免,祝发为浮屠。”北宋末年人吴曾,其以“考证颇为精核”著称的《能改斋漫录》卷5中说:“唐黄巢既败,为僧,投张全义,舍于南禅寺,有写真绢本。巢题诗其上云:犹忆当年草上飞,铁衣脱尽挂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凭栏干看落晖[15]。”《全唐诗》编者亦对黄巢《自题像诗》置信不疑,且在题下注云:“陶谷《五代乱离纪》云:黄巢败后为僧,依张全义于洛阳,曾绘像题诗,人见像,识其为巢云。”[16]南宋理宗端平中(1234~1236),以上书“言直”出名的张端义,其《贵耳集》卷中称:“黄巢后为缁徒,曾住大刹,禅道为丛林推重。临人寂时,指脚之下有‘黄巢’二字。[17]张明清(亦为南宋人)对黄巢最终归宿说得尤为具体,其在《挥麈录·后录》卷五中除引述《洛城漫录》和《五代乱纪》有关黄巢战败为僧的资料外,又引《僧史》言:“巢有塔,在西京龙门,号翠微禅师。而世传巢后住雪窦,所谓雪窦禅师即巢也。然明州雪窦山有黄巢墓,岁时邑官遣人祀之至今。”[18]雪窦山在今浙江奉化县西六十里。关于黄巢最后隐身于雪窦山的传闻,似乎在唐朝灭亡之前就有不少人知道,故有好奇者登临访问。方干《登雪窦僧家》云:“登寺寻盘道,人烟远更微。石窗秋见海,山霭暮侵衣。众木随僧老,高泉尽日飞。谁能厌轩冕,来此便忘机”[19]。似乎讲的就是寻访雪窦禅师事。
虽然不能彻底否定官方所修史书中关于黄巢死于狼虎谷的记载,但黄巢遁入空门的民间传说和文人记述又是这样的多,这岂不恰好反映了黄巢自始至终都不失其佛门信徒的本色。
综上可知,既然广大佛界僧众和俗界善男信女们为黄巢农民军的社会基础,既然作为领袖的黄巢本人笃信佛教乃至最后有可能成为缁徒,他又怎么可能违背其一贯的宗教信仰,去擅发在中国佛教界中地位如此高的玄奘身塔呢?
其三,黄巢农民军的财力极为雄厚,他们没有更无必要通过“发塔”手段采筹措军费或聚敛财富。
黄巢自僖宗乾符二年(875)聚众响应王仙芝起义,至广明元年(880)进入长安建立大齐政权,在长达六年的时间内,他曾逐鹿中原转战黄河中下游,并曾渡淮越江占领过唐朝财赋所出的国家东南地带,乃至攻克过唐帝国对外贸易的第一口岸、中外财富集中的岭南广州等商埠,因而农民军聚积了无比雄厚的财力。
据《旧唐书》卷一九下记:广明元年(880)十月,黄巢“悉众渡淮”,是时“其众富足,自淮已北整众而行,不剽财货,惟驱丁壮为兵耳”[20]。要使剥夺者被剥夺,这是当初唐末农民起义的最重要的目的。可是转战六年后却“不剽财货”,即唐朝地方政府的财库,地方官员、富商大贾、土豪地主的资产,一概无犯,这种奇特现象,只能说明黄巢军在北上西进途中,财货多得不堪重负,为行军方便,他们用不着再对剥夺者进行剥夺。这种情况,在黄巢军于同年十一月途经洛阳时,再次出现。史称:“贼陷东都,留守刘允章率分司官属迎谒之,贼供顿而去,坊市晏然”[21];《新唐书·黄巢传》亦云:“入(洛阳),劳问而已,里间晏然”[22]。
广明元年(880)十二月五日下午,黄巢曾组织一次农民军开进长安的规模宏大的入城式,充分显示了农民军装备良好、辎重无比丰厚,将士不胜富的罕有景象。两《唐书》《资治通鉴》等史书均真实地记录了这种农民战争史上的空前盛况。《旧唐书·黄巢传》载:“时巢众累年为盗,行伍不胜其富,遇穷民于路,争行施遗。既人春明门(按:长安东城三门之中门),坊市聚观,尚让慰晓市人曰:‘黄王为生灵,不似李家不恤汝辈,但各安家。’巢贼众竞投物遗人。”[23]《新唐书·黄巢传》称:“贼众皆被发锦衣,大抵辎重自东都至京师,千里相属。……巢乘黄金舆,卫者皆锦袍、华帧,其党乘铜舆以从,骑士凡数十万先后之。……贼见穷民,抵金帛与之。”[24]《资治通鉴》卷二五四云:“晡时,黄巢前锋将柴存人长安,金吾大将军张直方帅文武数十人迎巢于霸上。巢乘金装肩舆,其徒皆被发,约以红缯,衣锦绣,执兵以从,甲骑如流,辎重塞途,千里络绎不绝。民夹道聚观,尚让历谕之曰:‘黄王起兵,本为百姓,非如李氏不爱汝曹,汝曹但安居无恐。’……其徒为盗久,不胜富,见贫者,往往施与之。”[25]
“辎众塞途,千里络绎不绝”,“锦衣”、“甲骑”、“不胜富”、“竞投物遗人”,试问在中外历史上还有哪一支农民军能如斯富有赀财,而这些财富又全部流向长安而不是他处?
还应特别指出的是,自隋文帝创建大兴城(后易名长安)后,在长达300年时间内,除“安史之乱”中一度为叛军攻占,长安基本上未经历过大的战乱。作为全国财赋的最终汇总地,长安又积聚了多少巨额的财货!而这些难以胜数的钱财,由于唐僖宗的仓皇出逃,又基本上都落入旋即进城的义军手中。据《资治通鉴》卷二五四载:在黄巢大军进入长安前的当天上午,“闻乱兵入城”,正在退朝的首官,“布路窜匿”。大太监田令孜急率禁军500人,“奉帝自金光门(长安城西面三门之中门)出,惟福、穆、泽、寿四王及妃嫔数人从行,百官皆莫知之。”“车驾既去,军士及坊市民竞入府库盗金帛”[26]。讲的是僖宗因逃命要紧,根本来不及卷走府库内的金帛,却成为乱兵等的盗资。对此,史料价值极高的《旧唐书·僖宗纪》则称天子潜逃后,“京城晏然”。也就是说因长安军民并不知道皇帝悄悄出走,所以京城的社会秩序良好,并未出现过乱兵和市民“竞人府库盗金帛”的混乱状态。由是可知,因国家最高统治者外逃,历三百年聚敛所积累的京城财富,应基本上为黄巢农军所继承。
此外,黄巢在长安期间,还通过一系列的政治手段,沉重地打击李唐宗室和大官僚中的顽固派。并采取“淘物”等经济措施,使为富不仁者“皆跣而驱”[27]。表明为了建立以长安为中心的牢固的大本营,黄巢进入京师前一度实行过的“不剽财货”政策有所调整。
总之,黄巢农民军自外带人的、接收京师府库的、通过“淘物”得来的,三者加在一起的财富(尤其是货币),当不可胜计,即使外物不入,长安成为孤岛,大齐政权在财用上也可支撑许多年。黄巢曾在长安待过两年多时间,始终未出现过财政危机。
长安的大齐政权,虽然从不缺过金帛,但一年后,由于东南粮道断绝和为宫廷奸人所误,爆发了严酷的缺粮危机,并终于不得不撤离长安,遁走中原。
京师所在的关中地区,因地狭人众,加之旱涝等天灾频仍,屡屡出现缺粮危机;隋文帝时和唐初,多次发生天子率军民东出潼关远赴洛阳“就食”的稀奇现象。后来由于历代皇帝重视水利兴修,通过“漕运”(即将大运河、黄河以及黄河到长安段河渠连接起来的水运通道)将国家东南地区的粮食和其他物资源源不断地运人京师,京畿地区才有了充实的粮食储备。由于黄巢军占领长安前一直采取流寇式作战,运河沿线地区旋得旋失。加之后来“天下勤王之师,云会京畿”[28],唐朝官军对长安采取东、西、北三面包剿阵势,于是出现“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29]的危急状态。黄巢军曾试图攻占襄(治今湖北襄樊市)、邓(治今河南邓县)地区,再通过蓝田道由陆路运粮到长安,但并未成功。
黄巢在长安的后期粮食危机的爆发,还有另外的重要原因。据《录异记》卷三《忠》记载:黄巢军初进长安时,“京师积粮尚多,巧工刘万余、乐工邓慢儿、角抵者摘星胡米生者窃相谓曰:‘大寇所向无敌,京城粮储甚多,虽诸道不宾,外物不入,而支持之力,数年未尽。吾党受国恩深,志效忠赤,而飞窜无门,皆为逆党所使,吾将贡策,请竭其粮。外货不至,内食既尽,不一二年,可自败亡矣。”’于是由刘万余出面,向黄巢献策说:“长安苑囿城隍,不啻瓦里,若外兵来逼,须有御备,不尔,守为难请自望仙门(按:大明宫南面宫门之一)以北,周玄武(按:大明宫或太极宫北面正门)、白虎(按:又称白兽门,禁苑南门之一)诸门,博筑城池,置楼橹却敌,为御捍之备,有持久之安也。黄巢不仅未识破刘万余的奸计,“且赏其忠节”。于是,“即日使两街选召丁夫各十万人筑城,人支米二升,钱二十文,日计左、右军支米四千石、钱八千贯”。如此劳民伤财折腾了一年多时间,“功不辍而城未周,以至于出太仓谷以支夫食,然后剥榆皮而充御厨,城竟不就”。而刘万余害怕奸计为人识破,竟逃之夭夭。
既东南粮道断绝,复又为宫廷好人阴谋所逞,于是长安城出现了史无前例饿殍遍布军营的饥荒:“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长安城中今可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韦庄《秦妇吟》)因饥饿而死的军士是这样的多,而长安城的居民为逃荒不得不匿于南山丛林或他乡,这就为黄巢军补充兵员造成极大的困扰。
好在孤守京城的黄巢农民军虽然缺粮但不缺钱花,他们可以用高价买人为兵来弥补军队的减员。据《旧唐书》卷一九下记载:“贼食树皮,以金玉买人于行营之师(按:指围城的唐军),人获数百万。山谷避乱百姓,多为诸军之所执卖。”[30]《资治通鉴》卷二五四亦云:在“官军四集”,“黄巢势已蹙”时,“长安城中斗米直三十缗”。于是,“贼卖[买]人于官军以为粮,官军或执山寨之民鬻之,人直数百缗,以肥瘠论价”。[31]如果将上述两段史料理解为黄巢军“买人于官军以为粮”,就大错而特错。既然“长安城中斗米直三十缗”,而“人直数百缗”,黄巢军何以愚蠢到弃贱就高而食人肉!从封建史家们的诬妄不攻自破中可以知道:在“官军四集”、巢军“饿殍”填满军营时,大齐政权为挽救残局和弥补战士的减员,不得不以高价买人为兵来解决军队中的严重减员问题。由之证明,困守长安的农民军政权,即便是粮食危机最严重时,仍然不乏财用。(www.daowen.com)
又,僖宗中和三年(883)三月壬申(六日),李克用的沙陀军进军至东渭桥(故址在今西安市高陵县耿镇周家村一带)驻扎期间,“每夜令其将薛志勤、康君立潜入长安,燔积聚,斩虏而还”[32]。这种夜夜有间谍焚烧黄巢的府库财货情况,一直持续到四月甲辰(十日)李克用自光泰门(长安禁苑东垣偏南门)攻入内宫禁苑的前夕。可见黄巢在退出长安前的一个月,仍有不可胜计的财物储积,虽然敌人持续火焚而终不竭。
再,黄巢在中和三年四月十日被李克用等战败后,为保存残余实力,主动撤出长安向东南遁走。在“自蓝田入商山”时,“多遗珍宝于路,官军争取之不急迫,贼遂逸云”[33]。这又最后一次证明,即便是黄巢途穷末路时,仍挥金如土,仍拥有大量的钱财供麻痹敌人延缓唐军追击使用。
上述表明,进入长安的黄巢军,在近两年半的时间内,虽在后期经历了骇人听闻的粮食危机,但缺粮并不缺钱,其所建立的大齐政权,自始至终拥有雄厚的财力。因而设有丝毫必要通过“发塔”的卑劣手段来筹措军用和扩充财富。
总之,既然没有“黄巢发塔”的正史等方面资料的佐证,既然广大僧众和善男信女们为黄巢农民军政权的社会基础,且黄巢本人就是一个比较虔诚的佛教信徒,既然进入长安的黄巢农民军自始至终都拥有极为雄厚的财力,他们没有也不可能仅为了增益些许财富,就违背自己一贯的宗教信仰,去发在中国佛教传播史上具有无与伦比地位的玄奘大师的身塔。由之可以肯定地说,玄奘的灵骨(包括顶骨)应仍完好地葬在西安城南兴教寺玄奘身塔下。至于在南京出土的所谓玄奘顶骨,则不可能与玄奘有丝毫关系。
(马驰:陕西师范大学唐史研究所教授)
【注释】
[1](清)王昶:《金石萃编》卷一三八《兴教寺玉峰轩记》,并见《类编长安志》卷九《胜游》等。
[2](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六七六,杜荀鹤有《怀紫阁隐者》诗,《全唐诗》卷六九一,第7932页,郑谷三《郊墅》,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4月第1版,第7751页。
[3]《全唐诗》卷六九九,韦庄五《过漠陂怀旧》,第8042页。
[4]《全唐诗》卷七二一,李洞《题云际寺》,第8276页。
[5]《全唐诗》卷八三三,贯休八《寄栖白大师二首》,第9400页。
[6]《全唐诗》卷八二九,贯休四《寄紫阁隐者》,第9341页。
[7](宋)欧阳修等撰:《新唐书》卷三五《五行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2月第1版,第920页。
[8](宋)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一五《李罕之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5月第1版,第206页.并见《新唐书》和《新五代史·李罕之传》。
[9](宋)曾慥:《类说》卷一九《皮日休言释典》,清文渊四库全书本。
[10]《旧五代史》卷五〇《宗室列传第二》,第681页。
[11]《旧唐书》卷一九下本纪第十九下《僖宗本纪》,第706页。
[12]《旧唐书》卷一九下《僖宗本纪》,第706页。
[13]并见《全唐文》卷八〇六《请移真源县就太清宫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475页。
[14](阿拉伯)苏莱曼著,刘半农、刘小蕙译:《苏莱曼东游记》,北京:中华书局,1937年,第57页。
[15](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五《陈去非黄巢诗意同》,笔记小说大观。江苏广陵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09页。
[16]《全唐诗》卷七三三,《黄巢》,第8384页。
[17](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中,景印元明善本丛书十种本。
[18](宋)张明清:《挥麈录·后录》卷五引《僧史》,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全唐诗》卷六四九,《放干二·登雪窦僧家》,第7452页。
[20]《旧唐书》卷一九下《僖宗本纪》,第708页。
[21]《旧唐书》卷一九下《僖宗本纪》,第708页。
[22]《新唐书》卷二二五下《逆臣下·黄巢》,第6457页。
[23]《旧唐书》卷二百下列传第一百五十下《黄巢传》,第5393页。
[24]《新唐书》卷二二五下列传第一百五十下《逆臣下·黄巢》,第6458页。
[25](宋)司马光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二五四,僖宗广明元年(880),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8240页。
[26]《资治通鉴》卷二五四,僖宗广明元年(880),第8240页。
[27]《新唐书》卷二二五下《逆臣下·黄巢》,第6458页。
[28]《旧唐书》卷一九下,《僖宗本纪》,第713页。
[29]罗振玉编:《敦煌零拾》卷一,韦庄《秦妇呤》,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30]《旧唐书》卷十九下,《僖宗本纪》,第712页。
[31]《资治通鉴》卷二五四,僖宗中和二年(882),第8268页。
[32]《资治通鉴》卷二五五,僖宗中和三年(883),第8290页。
[33]《资治通鉴》卷二五五,僖宗中和三年(883),第82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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