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尚书·禹贡》所载“黑水”的研究,自古以来就有否定说与肯定说的分野。否定说首推屈原《天问》:“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对此水的存在表示疑惑。清人胡渭《禹贡锥指》则疑此水在周定王之前已有改徙,其后早经堙涸,屈原之世,已不知其所在。王鸣盛《尚书后案》亦谓此水汉已无考,当以存疑为是。近人顾颉刚先生《禹贡》注释更认为,这本是一条古人假想中的西徼大水,实际上并不存在,更不可能确指当今何水。而肯定说者却人数众多,不胜枚举,但其中又有“一水说”、“二水说”和“三水说”的分别。在下以为,关于“黑水”一名,并非《禹贡》独具,历代乃至今天,在我国西北—西南,即沿《禹贡》“黑水”的流域实有大量以此为名的江河存在。也就是说,在这条线路上要找一条首尾相连并可与黄河、长江媲美的西徼大“黑水”,肯定是找不到的;但要找一些断断续续的小的黑水,却自始至终比比皆是。其何以如此?这一问题不解释清楚,就轻易否定了《禹贡》“黑水”的存在,未免可惜!于是就此发表个人的一点管见,以请列位方家教正。
一、《禹贡》“黑水”是西北——西南某些江河的群体总称
《尚书·禹贡》有三处文字记载了黑水:“华阳黑水惟梁州”;“黑水西河惟雍州”;“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伪《尚书》西汉孔安国《传》云:梁州“东据华山之南,西距黑水”;雍州“西距黑水,东据河”;黑水是古梁州与雍州之间的界河。同时,“《传》、《正义》曰:益州郡,计在蜀郡西南三千里,故滇王国也。武帝元封二年,始开为郡,郡内有黑水祠。止言有其祠,不知水之所在。郑云:‘今中国无也。《传》之此言,顺经文耳。’按郦道元《水经注》:‘黑水出张掖鸡山,南流至敦煌,过三危山,南流入南海。’然张掖、敦煌并在河北,所以黑水得越河入南海者,河自积石以西皆多伏流,故黑水得越而南也。”[1]这种以“伏流”方式潜入地下而穿越千山万水,纵贯西北—西南,最后流向南海的奔腾大河确实令人感到新奇而神往。但历代多数学者并不满足于这种在纸上的说说而已,他们要在实际空间、在地图上,按《禹贡》提出的三条标准,将这条“黑水”找出来,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劳动。据今本《辞海》的概括,被历代学者先后推断为《禹贡》“黑水”的,“计有张掖河、大通河、党河、疏勒河、雅砻江、金沙江、澜沧江、漾濞河、怒江、伊洛瓦底江、盘江至西江、陕西城固县黑水(汉江支流)、四川黑水县黑水(岷江支流)”[2]等等。但依笔者的管见,上列这些河流,一条也达不到《禹贡》“黑水”的标准。如张掖河、大通河、党河、疏勒河、陕西城固县黑水、四川黑水县黑水之类,能作为古雍、梁二州界河的依据尚且不足,遑论流向南海。雅砻江、金沙江乃长江上游,流入东海,与南海无涉。澜沧江、漾濞河、怒江、伊洛瓦底江、盘江至西江等倒是流入南海了,但其北端,够得上作为古雍、梁二州的界河吗?学者们在研究中发现,要找一条同时达到《禹贡》“黑水”三项标准的河流,的确是勉为其难的,于是创立了“二水说”和“三水说”。《括地志》认为:梁、雍二州各有一条黑水,导川的黑水只是雍州的黑水。清人蒋廷锡《尚书地理今释》则认为,《禹贡》“黑水”有三:一是“雍州黑水”,“出陕西、甘肃塞外,南流至河州入积石河,今俗名大通河是也”;一是“梁州黑水”,“即今云南之金沙江,其源发于……入云南丽江府境曰丽水”;再一是“导川黑水”,“即今云南之澜沧江……南流至阿瓦国入南海”。这样一来,问题不就解决了吗?窃以为还没有。因为《禹贡》所说的“黑水”似乎是一个整体,而史籍所载名为“黑水”或可以名为“黑水”的江河却数量众多,从中抽出三条来分别满足作为《禹贡》“黑水”的三个条件是不难的,但由此就会带出另外一个问题,即如此众多冠以“黑水”的江河,如果说它们只是“同名同姓”的巧合,其巧合又何其多也;如果说并非巧合,那么它们之间,在“黑水”的名称下,又有何内在联系呢?为对此进行深入探讨,我们还是先将远古传说及史籍中记载的黑水,列举其要如下:
《山海经》中关于黑水的记载最多。《南山经》:“鸡山……黑水出焉。”《西山经》:“昆仑之丘,实惟帝之下都,黑水出焉。”“轩辕之丘……洵水出焉,南流注于黑水。”《海内西经》:“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东,东行,又东北,南入海。”《大荒南经》:“有荣山,荣水出焉。黑水之南,有玄蛇,食尘。”“大荒之中,有不庭之山,荣水穷焉……有渊四方,四隅皆达,北属黑水,南属大荒。”“大荒之中,有不姜之山,黑水穷焉。”《大荒西经》:“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大荒北经》:“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曰苗民。”《海内经》:“流沙之东,黑水之西,有朝云之国、司彘之国。黄帝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生帝颛顼。”“流沙之东,黑水之西,有山名不死之山。”“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间,有木曰若木,若水出焉。”
《穆天子传》卷二:“天子北征,东还,甲申,至于黑水……天子仍封长肱于黑水之西河……辛卯,天子北征,东还,乃循黑水。”
《汉书·地理志》:“犍为郡……南广:汾关山,符黑水所出,北至焚道入江。”
《魏书·太武帝本纪》:“始光四年五月,车驾西讨赫连昌……戊戌,至于黑水。”
《华阳国志·南中志》:“自僰道至朱提有水、步道。水道有黑水及羊官水,至险,难行。”
《隋书·地理志》:“同昌郡尚安”下注:“大业初置同昌郡,有黑水。”《五行志》:“陈祯明二年,郢州南浦水黑如墨。黑水在关中,而今淮南水黑,荆、扬州之地陷于关中之应。”
《新唐书·德宗本纪》:贞元八年十一月,“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及吐蕃战于黑水堡,败之。”《地理志》:“鄜州洛交郡……三川”下注:“中华池水、黑水、洛水所会。”
《宋史·神宗本纪》:“元丰四年十一月庚午,种谔遣曲珍等领兵通黑水安定堡,路遇夏人与战,破之。十一月丁亥,种谔败夏人于黑水。”
《元史·本纪·泰定帝》:“泰定元年六月己卯,大同浑源河、真定滹沱河、陕西渭水、黑水、渠州江水皆溢,并漂民庐舍。”
《方舆胜览·利州东路·兴元府》:“黑水在城固县西太白山,南流入汉……诸葛亮笺云:‘朝发南郑,宿暮黑水’。”《利州西路·交州》:“黑水出羌中。”
《续文献通考·陕西巩昌府》:“黑水源出素岭山。”“陕西行都指挥司,黑河在镇夷千户所城西四里。”“白水,源出肃州卫城西南二十里,下流与红水、黑水合。”“红水在肃州卫东南三十里,源出卫南山谷中,下流与黑水、白水合。”“四川嘉定州符文水出峨眉山,有二水,北则白水,南则黑水。”
此外,明清时期西北、西南各地的地方志书中,仍保留着大量的黑水地名。只是见于《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山川典·黑水部》的就有:
《陕西通志》:“榆林卫黑山在卫南十里……其下黑水出焉。”“宁夏卫黑水在卫东,一名哈喇兀。水西注于黄河。”“陕西行都司肃州卫黑水,在卫北十五里。《地志》云:‘黑水出张掖县鸡山’。”“讨来水,在卫南一百里,源出祁连山,清水、沙水注之,流三百里入黑水。”“高台所黑水渡,在所西北三十里。”“镇夷所黑水,在所西四里,即古张掖水。其水经西南石硖口,流入居延海。”“陕西行都司甘州卫官渠,在卫西南一十四里,引黑水分闸一十有七,灌田二百二十八顷六十二亩。沙子渠,在卫西一十九里,引黑水分闸三十有六,灌田五百八十二顷二十八亩。卓家渠,在卫南一十六里,引黑水分闸有九,灌田一百五顷七十五亩二分。阿薛古渠,在卫北五里,引黑水分闸有六,灌田一百四十九顷二十七亩。小沙渠,在卫西一十里,引黑水分闸有八,灌田七十七顷一十三亩五分。古浪渠,在卫南二十里,引黑水分闸有八,灌田三百九十二顷四十一亩。小满渠,在卫南三十里,引黑水分闸一十有七,灌田三百五十一顷五十三亩。大满渠,在卫西南四十五里,引黑水分闸三十有二,灌田八百四十顷七十一亩。龙首渠,在卫西七十里,引黑水灌田四百余顷。”“庆阳府太白山,在府城北一百五十里,黑水河发源于此。”“黑水在府城西一百二十里,源出太白山,南流入宁州界。”“环县黑水,在县南一百里,源出牛家山,流入环水。”“巩昌府文县黑水,在县境,源出羌中,入白水江。”“平凉府崇信县白石川,在县南八十里,即黑水,东至豳之停日,入于泾。”“固原州黑水有二,一在州北五十里,为大黑水;一在州北二十里,为小黑水,合流入黄河。”“灵台县达溪川,即县之西川,源发陇之五马,至邠之梁山入泾。《邠志》云:‘梁山黑水即此’。”按《延安府志》:“安定县黑水,在河北八十里,历清涧界,入怀宁河。”按《巩昌府志》:“文县素岭山,在西北百里,高峻积雪,冬夏不消,黑水出于此,今名露骨。”“黑水去县六十里,出羌中,经西南入白水江。”按《西安府志》:“銩稨县黑水,在县东十五里。”按《汉中府志》:“城固县黑水,在县北五里,源自太白山,南流入汉。《禹贡》‘华阳黑水’即此。”
《四川总志》:“成都府安县黑水,在县治南七十里,流入罗江。”“叙州府黑水,在府城东南一十五里,即南广溪。《舆地志》谓此水即《禹贡》之黑水。”“叠溪守御千户所汶江,在治西三里,源自松潘,流经本所,西南合黑水入茂州。”“翼水在治南五十里,一出松潘,一出黑水。”“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
《云南府志》:“大理府云龙州兰沧江在州东二里,传即黑水;源出吐番鹿石山,本名鹿沧,流入滇境,首过兰州,故称兰沧。”
综观以上史料,我们可以看出:“黑水”具有历时悠久、分布面广的特点。从时间上看,“黑水”之名,至少在战国以前便跃入史册;而且一旦出现后便不间断,沿中国历史发展的长河,经历朝历代,一直流淌至今。从空间上看,要找一条“导于三危,入于南海”即由今西北敦煌向南流经陕西、四川、云南,最后注入南海的那样一条超级大黑水,的确是找不到的,但是就在这样一条线路上,古往今来却一直分布着为数众多的小黑水。若将这若干小黑水综合起来看,则完全可以构成上述那样一条超级大黑水。由此可知,《尚书·禹贡》所说的“黑水”乃是一个群体的概念,并非只指某一江、某一河而言。在此意义上,其“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并没有说错;而其“华阳黑水惟梁州”就是说,华山以南凡是有称为“黑水”的河流流淌的地方就属于古梁州的范围。同样,其“黑水西河惟雍州”,也就是说,龙门黄河以西[3],凡是有称为“黑水”的河流流淌的地方,就属于古雍州的范围。有人或许会觉得,作这样的解释,其疆域概念何其模糊!笔者认为,由《尚书·虞夏书·禹贡》追溯的夏代“九州”,只可能是自然区划的概念而决非行政区划。自然区划本身就具有疆界模糊的特点,若硬要将它作为行政区划来进行精确的疆域划分,反倒会使人对其真实性产生怀疑了。
二、将“黑水”名称带入中原的上古氐羌人
面对上述史料,我们难免还会碰到这样一个问题:如此众多的“黑水”,缘何于遥远的古代在我国西北—西南一线上纷纷出现?笔者认为,“黑水”一名同其他任何地名一样,不可能是与生俱来的,而是由人给它取的,而相同的地名在多数情况下,是由同一民族(或同一部族)给它取的,并在命名上赋予本民族的色彩。之所以出现诸多“黑水”的名称,正因为这个民族是在迁徙、移动着的。开始,他们只具有家乡的地理知识和地名概念,即把自己家乡的一条别具特色的大河称为黑水。然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迁徙到一个新的地方,这个地方的山川平野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无名的,为了辨别方位和便于共同生活,他们就用故乡的地名来称呼这些陌生的山脉河流,于是就把这里的一条同样别具特色、与故乡黑水有某些相似之处的大河也称为黑水。这种命名方式,就像我国南极考察队员把南极的一块处女地命名为“长城站”(而不是命名为“××利亚”、“××斯坦”、“××格勒”)一样。而随着这个民族的不断迁徙,被称为黑水的河流也就不断出现。那么多的黑水,正表明了这个远古民族在迁徙时留下的足迹。
远古先民,由于生产力水平的低下,其氏族或胞族、部落生计的维持,主要依赖周围自然环境提供的有利条件,而一地可供他们利用的资源是有限的,所以他们不得不经常处于刀耕火种的“游农”(如“烈山氏”)或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举族大迁徙之中。如史载早期商人和周人的举族大迁徙都是很频繁的。那么是哪一个古老的民族在其不断的大迁徙过程中,把“黑水”这一河名带往西南、西北各地去的呢?笔者认为,是古老的氐羌人。之所以作这样的判断,是因为:
第一,《尚书·禹贡》的提示。《禹贡》:“织皮、西倾因桓是来。”“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正如孔《传》云:“织皮,毛布。有此四国在荒服之外,流沙之内,羌髳之属,皆就次叙美禹之功及戎狄也。”郑玄亦曰:“衣皮之民,居此昆仑、析支、渠搜三山之野者,皆西戎也。”这也就告诉我们,作为西戎的氐羌人,已出现在《禹贡》所述具有“黑水”的梁、雍二州中了。(www.daowen.com)
第二,从时间上看,氐羌乃具有悠久历史的古老民族,只有他们才有可能将“黑水”之名带入《禹贡》所述的那个久远的年代。众所周知,“羌”、“伐羌”的记载,早就见之于商代的甲骨卜辞,而在以后的文献典籍中,有“氐羌”联名而称的,如,《周书·王会解》:“氐羌以鸾鸟。”《诗·商颂·殷武》:“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大戴礼记·五帝德》:“鲜支、渠蝆、氐羌。”也有单独称之为“羌”的,如《尚书·牧誓》:“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其二者之间的关系如《周书·王会解》孔《注》所云:“氐地羌。羌不同,故谓之氐羌。今谓之氐矣。”羌乃总称,氐为其分支。另据汉代人看来,当时的“氐羌”即古代的鬼方,正如吕思勉先生《鬼方考》所云:“《汉书·贾捐之传》:‘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此以氐羌即武丁所伐之鬼方也。《文选·赵充国颂》李《注》引《世本注》:‘鬼方,于汉则先零戎是也。’《潜夫论·边议篇》论羌乱曰:‘破灭三辅,覃及鬼方。’并以汉时之羌当古之鬼方。”[4]吕先生还引用大量史料,论证了三代及春秋时期鬼方与中原的交往、婚配与融合,并述及氐羌人保留着火葬(而非华夏人土葬)习俗。如“《荀子·大略》曰:‘氐羌之虏也,不忧其系垒也,而忧其不焚也。’《注》:‘氐羌之俗,死则焚其尸。’《后汉书》谓羌人死则烧其尸。皆氐、羌同族之证。”这一习俗,以后长期保留下来,成为判断是否为氐羌人的一个重要特征。而在以后的历史发展中,氐羌人曾作为“西南夷”而与两汉中央王朝发生密切的联系;又作为“五胡”之一,活跃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历史舞台;还于唐宋时期先后在西南、西北地区建立过南诏、西夏政权……正是由于这一古老的民族的长期繁衍,而使“黑水”这一由他们带来的河名,在其长期活动范围内凝固下来,其中一些还保留至今。
第三,从空间上看,《禹贡》所说的华山以南、龙门黄河以西,正是古代氐羌人活跃的地区。据《后汉书·西羌传》所云:“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其国近南岳。及舜流四凶,徙之三危,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滨于赐支,至乎河首,绵地千里。赐支者,《禹贡》所谓析支者也。南接蜀、汉徼外蛮夷,西北(接)善鄯、车师诸国。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夏、商时,“后桀之乱,畎夷入居邠岐之间,成汤既兴,伐而攘之。及殷室中衰,诸夷皆叛。至于武丁,征西戎、鬼方,三年乃克。故其诗曰:‘自彼氐羌,莫敢不来王’。”周武王伐商时,“羌、髳率师会于牧野”。“逖矣西土之人”的氐羌帮助了周武王,但“及平王之末,周室陵迟,戎逼诸夏,自陇山以东,及乎伊、洛,往往有戎。于是渭首有狄、獂、絡、冀之戎,泾北有义渠之戎”。后“秦穆公得戎人由余,遂霸西戎,开地千里”,特别是“至爰剑曾孙时,秦献公初立,欲复穆公之迹,兵临渭首,灭狄獂戎。忍季父卬畏秦之威,将其种人附落而南,出赐支河数千里,与众羌绝远,不复交通。其子孙分别,各自为种,任随所之。或为牦牛种,越羌是也;或为白马种,广汉羌是也;或为参狼种,武都羌是也。忍及弟舞独留湟中,并多娶妻妇。忍生十七子为十七种,羌之兴盛,从此起矣”。至秦汉时期,氐羌绵延发展至西南夷中,故《史记·西南夷列传》载:“自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鎓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鎓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因此,在此西北—西南范围内的“黑水”之名,便是这些不断迁徙、分布于此辽阔地区的古代氐羌人所留下来的。这正如马曜等《云南各族古代史略》中“云南各民族的由来和发展”一节所说:“彝语称黑为‘若’,‘若水’就是黑水。雅砻江(诺矣江)、金沙江(泸水)、澜沧江(兰津)、怒江几条大江,都有黑水的意思,都是因古代氐羌族群曾居住过这几条江流域而得名。”[5]
另外我们还应该注意到,文献中黑水虽有若干条,黑水祠却只有一座。这就是《汉书·地理志》所说的:“滇池,大泽在西,滇池泽在西北。有黑水祠。”鉴于滇池位于金沙江附近,其水注入金沙江;又鉴于“元谋人”的出土地点也在金沙江附近;再鉴于《史记》关于黄帝的二子,青阳居江水,昌意居若水[6],皆在金沙江及其附近地区的记载,我们也可以作这样的推测:这支不断迁徙着的氐羌人,其发祥地就在滇池附近的金沙江一带;而《禹贡》所云:古梁州的“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以及古雍州的“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会于渭汭”,均为他们由西南、西北向中原迁徙的道路。文献记载中的“黑水”,多在这两条道路上出现。
三、历代研究《禹贡》“黑水”的背景和意义
如前所述,“黑水”在《禹贡》诸水中疑问最多,而对它的研究也最多。从屈原《天问》的发问开始,历代对它的探讨绵延不绝。笔者以为,综合诸家对此发表的专论著述来看,已超出儒家先贤单纯解析《经》文的范围,而具有如下意义:
首先,对《禹贡》“黑水”的探讨,有利于中华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的增强。如前所述,“黑水”一线,纵贯我国西北—西南,自古以来就是我国西部游牧民族和中原农耕的华夏族或后来的汉族相交汇的重要地区,长期以来,不同民族及其文化在此相互学习、融合、发展。如果说“黑水”一名本来就是远古的氐羌人带进中原、将它融入华夏文化经典的,那么《禹贡》“华阳黑水惟梁州”、“黑水西河惟庸州”的模糊界定,则为西部各游牧民族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或回归,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因此,历代边疆地区研究《禹贡》“黑水”的学者,特别是少数民族学者如明代云南白族人李元阳等,往往在论证黑水的字里行间,表现出他对自己的家乡自古以来就属于华夏九州之一的自豪。
其次,历代对《禹贡》“黑水”的研究,均具有当时的政治、军事价值。“黑水”一线,从西北到西南俯瞰中原、逼近华南,在历史上既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交汇的地区,又是民族矛盾复杂的地区。虽然长期的民族融合是发展的主流,但有时也免不了爆发激烈的民族冲突和战争。西汉王朝断匈奴的右臂后,沿此线通西域、西南夷并开始与羌人进行长期的战争,为此需要,两汉学者如孔安国、班固、郑玄等开始对《禹贡》“黑水”的位置进行探索。而随着汉通西南夷并设西南七郡以及魏晋南北朝时期“五胡”大量进入中原,带来丰富的西部地理知识,于是学者笔下的《禹贡》“黑水”的位置便逐渐具体化并向西南方面转移。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记载了“黑水羌”、僰道——朱提黑水和滇池“黑水神祠”。郦道元《水经注》却将《禹贡》的“华阳黑水”解释为桓水[7]。唐人樊绰《蛮书·山川江源》则认为:“丽水一名禄卑江……《禹贡》导黑水至于三危,盖此是也。”一般认为,丽水即金沙江。北宋时西北的西夏和西南的大理国,分别与中央王朝对峙;南宋偏安江南,但他们对《禹贡》“黑水”的研究一点也没有放松[8]。的确,这条如程大昌所说“大略横带天地西南之半”、且拊中原之背的西徼大水的战略位置,对于宋王朝的安危,实在是太重要了。果然,后来的忽必烈率领蒙古大军,就是沿着这条《禹贡》“黑水”的线路,从西北打到西南,又打到南海,实现了对南宋的大包围。同时,黑水之名也转移到交趾入南海[9]。明代云南边陲多事,有“三征麓川”之役,而李元阳《黑水辨》[10]力主澜沧江为《禹贡》“黑水”;张机《南金沙江源流考》[11]则考论《禹贡》“黑水”即今伊洛瓦底江。就这样,随着国势的发展,《禹贡》“黑水”也逐渐向云南徼外的东南亚地区转移。
再者,古代对《禹贡》“黑水”的研究,具有加强中外经济交流和国内中西部经济交流的意义。众所周知,汉代通向西域、中亚的丝绸之路和通向南亚的“蜀身毒道”,就是沿《禹贡》“黑水”的路线出发而开拓出来的。而内地农耕民族和西部游牧民族之间从不间断的茶马贸易也多是在此路线的区域内进行的。因而古人对《尚书·禹贡》所说的这条西徼大水的探讨,均赋予极大的热情。
所以说,历代对《禹贡》“黑水”的考论,已具有当时政治、经济、文化和对外关系发展方面的内容。这也是不容我们忽视的。
(原载《面向新世纪的中国历史地理学——2000年国际中国历史地理学术讨论会论文集》,齐鲁书社2001年版)
【注释】
[1]孔安国、孔颖达等:《尚书注疏》卷五《禹贡》。
[2]《辞海》(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版,第2066页。
[3]《汉书·地理志》颜师古注:“西河即龙门之河也,在冀州西,故曰西河。”
[4]《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74页。
[5]《云南各族古代史略》,云南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2-3页。
[6]见《史记·五帝本纪》。
[7]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六《桓水》:“晋《地道》曰:‘桓水出蜀郡岷山(案:《汉书》作蜀山),西南行羌中,入于南海’。”
[8]如南宋程大昌撰《黑水论》三篇,力主西洱河为《禹贡》黑水。
[9]《元史·张立道传》:“(至元)八年,复使安南,宣建国号,诏立道并黑水,跨云南以至其国。”
[10]载(明)刘文征《滇志·艺文志·辨类》。
[11]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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