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黎明,马匹喧嘶,人声鼎沸,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军大队人马进入北京。中午时分,李自成头戴毡笠,身穿缥衣,乘乌驳马,在一百多骑兵簇拥下进入德胜门,太监王德化带领宫内残存人员三百人在德胜门欢迎。太监曹化淳引导李自成和他的随行人员牛金星、宋献策、宋企郊等,从西长安门进入大内,紫禁城已由大明易主为大顺。
李自成为了消灭明朝在北方的残余势力,派明降将唐通带了犒师银四万两及吴三桂之父吴襄手书,前往山海关招降吴三桂。这封招降家书其实是牛金星写了底稿让吴襄誊清的,通篇说理多于抒情:“……事机已去,天命难回,吾君已逝,尔父须臾。呜呼!识时务者亦可心知变计矣。”据说当吴三桂准备统兵入关接受李自成招降时,获悉其爱妾陈圆圆已被农民军首领所霸占而怒不可遏,拔剑掷案,大怒道:“逆贼如此无礼,我吴三桂堂堂丈夫,岂肯降此狗子,受万世唾骂,忠孝不能两全!”于是从沙河驿纵兵大掠而东,顿兵山海城。这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由来。
细细揣摩,其中不乏文人墨客的渲染与夸张成分。吴三桂的“冲冠一怒”并不仅仅为了一个红粉知己,更着眼于为君父报仇这种伦理纲常。这种根深蒂固的忠孝观念在他给父亲的复信中流露得淋漓尽致:“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之旁以诱三桂,不顾也。”吴三桂随即一举全歼李自成派往山海关的唐通八千兵马,及其后援白广恩,这一战表明了他“移檄讨贼”的开始。他发布了一篇洋洋千言的“讨贼”檄文,亮出的头衔是已故明思宗册封的“钦差镇守辽东等处地方团练总兵官平西伯”,向远近宣布他此举是为了“兴兵剿贼,克服神京,奠安宗社”,明白无误地扛起“请观今日之域中,仍是朱家之天下”的复辟旗帜。毫无疑问,吴三桂是以先帝钦差官员的身份号召明朝遗民起来复仇,为复辟明朝而战斗,这种政治态度绝非“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儿女情长可以涵盖的。
吴三桂深知,虽有关宁劲旅在手,但要与李自成的几十万大军对抗仍感力量不足,于是,决定向清朝方面“泣血求助”。他写信给清朝摄政王多尔衮表明了此意,早先投降清朝的舅舅祖大寿、顶头上司洪承畴又为之从中斡旋,终于一拍即合。农民军方面传闻吴三桂不受招抚并发布声讨檄文后,顿时彷徨失措。密切关注关内动态的清朝迅速作出了反应。四月四日,大学士范文程向摄政的睿亲王多尔衮提议,发大军进关。四月八日,小皇帝清世祖福临作出决定,命多尔衮统领大军出动,特地声明:“此行特扫除乱逆,期于灭贼。”吴三桂的抉择,正好与此完全契合。四月十五日吴三桂派副将杨坤、游击郭云龙从山海关北上递送“泣血求助”的书信,声称“乱臣贼子亦非北朝所宜容也”。这是多尔衮求之不得的,立即于次日作出答复,赞扬吴三桂“思报主恩,与流贼不共戴天,诚忠臣义士也”,以明白无误的语言劝他归降,并于二十一日率清军抵达山海关外欢喜岭。吴三桂披头散发、身穿孝服前往清营会晤多尔衮,痛哭哀恳,多尔衮答应发兵十万相助。
李自成见招降吴三桂不成,于四月七日下令部将刘宗敏、李过率军出征,但刘、李耽乐已久,殊无斗志。四月九日,李自成决定亲自东征。四月十三日李自成与刘宗敏、李过率步骑兵五万,从北京出发,随行的有明朝太子及二王(均为明思宗之子)。四月二十一日李自成的军队抵达山海关,吴三桂军佯装失利,作为诱惑之计。次日,以英王阿济格骑兵二万为左翼,豫王多铎二万骑兵为右翼的清军,向农民军发动突然袭击,农民军全线崩溃。李自成兵败后退至永平,吴三桂派人议和,提出以交出太子作为停战交件。李自成迫于无奈,派山海关防御使把太子送到吴三桂军营。吴三桂得到太子,整军向北京逼来,一路上以明朝名义发布文告:“义兵不日入城,凡我臣民为先帝服丧,整备迎候东宫(太子)”;“降贼诸臣,许其反正,立功自赎”。京城内的官僚士绅们互相传播吴三桂将入京为先帝发丧的消息,加紧赶制素帻,张贴标语,扬言“即日拥戴新主,恢复前朝”。
李自成退回北京后,处死吴襄及其家属三十多人,并于四月二十九日在武英殿称帝,次日便开始撤离北京。然而当吴三桂准备进城时,多尔衮却命令他绕过北京城,向西追击李自成,不许他护送太子入京。因为多尔衮利用吴三桂的目的是乘机入关进京,由清朝取而代之,而不是恢复明朝。北京城中的官僚士绅们还蒙在鼓里,满怀希望地准备迎接“报君父之仇”的吴三桂,他们正在那里“延颈望太子至”呢!五月三日,人群熙熙攘攘,传呼着“幸太子至”的喊声。忽然有人望见远处的尘埃,于是乎大家一起俯伏在地。殊不知,进入北京的并非太子,而是身穿异样服装的清朝摄政王多尔衮及满洲铁骑。多尔衮一行乘銮舆,由骑兵护卫着,进入朝阳门,直奔紫禁城。紫禁城又由大顺易主为大清。
五月五日,多尔衮向明朝官民发布了一个政策声明:“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军民者非一人之军民,有德者主之。我今居此,为尔(明)朝雪君父之仇,破釜沉舟,一贼不灭誓不返辙。”为了笼络人心,他还发布告示,要臣民为思宗挂孝哭灵三日,并且为思宗在帝王庙设灵堂,拟议改葬事宜。
现在再回过头来审视思宗之死在江南所激起的回响。明成祖迁都北京后,南京仍保留了一个形式上的中央政府班子,北京陷落后,南京的动向是关系到明朝国祚能否延续的大问题,因而成为遗民们目光关注的焦点。
南京方面的反应是缓慢而迟钝的,原因之一是,南北遥距千里,原先的情报传递系统在战争动乱中已运转不灵,北京事变的消息沿着运河交通线采用最原始的方式向南梯次传递,颇费时日。据日本学者岸本美绪的研究,由于北京陷落,“邸报”(当时的官方新闻纸)的发行中断,关于北京事变的消息首次到达江南的过程,最详细最重要的情报源首推从北京南下避难者的报道;另一传播媒体是军方直接派人探报的“塘报”。
从现有的文献记载来看,北京事变的消息传到南北两京之间的军事重镇淮安,大约是在三月二十九日,到了四月九日,这种疑信参半的消息得到了证实,那是京营将校抵达淮安,向巡抚路振飞报告北京陷落及“大行之丧”的消息。北京事变的消息传到南京,大约是在四月十二日至十四日间。但南京的衮衮诸公们还以为是捕风捉影,没有采取什么动作,直到四月二十五日,“北报确信”,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才约各大臣出议善后事宜,二十七日,南京文武诸臣才告迎于奉先殿,议立新君。
新君人选有潞王朱常涝、福王朱由崧,前者相比较而言贤能而有人望,后者在皇室世系的亲疏关系上占优势。史可法倾向于潞王,凤阳总督马士英则非福王不立,高杰、刘泽清等统兵将领向路振飞征求意见,路振飞明确表示“议贤则乱,议亲则一”,支持马士英拥立福王。
五月十五日,福王在南京即皇帝位,以明年为弘光元年,成了南明的第一任统治者。福王对拥戴他的马士英表示嘉奖,任用他掌兵部,入阁执政。马士英大权独揽,飞扬跋扈,把史可法排挤出南京,史可法只得上疏自请督师江上。五月十八日,史可法辞朝赴扬州,立即以督师大学士身份发布檄文,一方面追怀先帝,另一方面谴责李自成,表明他与马士英辈虽有矛盾,但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是见解一致的。(www.daowen.com)
马士英在五月底建议福王发出诏书,嘉奖吴三桂“借夷破贼”的功劳,封他为蓟国公,并发出犒赏银米。七月间,马士英与福王更加深信“借夷破贼”之可取,决定派左懋第为正使,陈洪范、马绍愉为副使,打着“经理河北,联络关东军务”的幌子,北上与清朝议和。为了配合议和,刘泽清、陈洪范、马绍愉分别写信给吴三桂,希望他能从中斡旋,透露了南明小朝廷与吴三桂持有完全相同的立场,因此希望吴三桂“劻勷两国而灭闯(指闯王李自成)”,还提出南明愿与清朝“订盟和好互市”,“两家一家,同心杀灭逆贼,共享太平”。这毕竟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清朝方面根本不想与南明合作,多尔衮在给史可法的信中明确表示:“国家之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也”,要南明“削号称藩”。史可法在回信中为南明辩护一番后,对清朝表示感谢:“殿下入都,为我先皇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阙,抚戢群黎”,“此等举动振古烁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跽北向,顶礼加额”,进而请求:“乞伏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泄敷天之忿。”
南明使节在北京的谈判是徒劳的。十月十三日,清朝礼部官员接见了左懋第一行,三位使节声明来意:“我朝新天子向贵国借兵破贼,复为先帝发丧成服,今我等赍御赐银币前来致谢。”第二天谈判时,清朝代表指责南明为何“突立皇帝”,并表示没有任何讨论余地,将发兵南下。南明的求和活动终于宣告破产。史可法获悉后,上疏福王,要南明小朝廷团结一致,一面“御贼”,一面“御清”,事实证明这是一种幻想。直到清军渡过黄河大举南下时,南明小朝廷还在忙于你争我夺,江北四镇形同水火,划分势力范围,左良玉突然宣布以“清君侧”为理由,发兵沿江东下。马士英大惊,下令征调各路兵马出动堵截。不久,左良玉暴死于九江,其子左梦庚带了散乱兵马扑向南京,此时清军已占泗州,渡过淮河,史可法不得已退保扬州,不断上章告急,要抽调对付左梦庚的军队去保卫扬州。马士英抱定宗旨:“北兵至,犹可议款,若左兵得志……我君臣独死耳”,“宁死北,毋死左”,按兵不动。清军长驱南下,进抵淮安时,如入无人之境。
五月八日清军渡江,九日攻陷镇江,十日夜福王逃出南京前往太平投奔黄得功,次日马士英、阮大铖逃跑,南京城中一片混乱。五月十五日,豫王多铎进入南京,南明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蔡奕、礼部尚书钱谦益率官僚投降。刘良佐被俘后,为将功赎罪,赶到黄得功军营索取福王朱由崧,黄得功自刎,朱由崧“乘小轿,衣蓝袍,首披包头,油扇障面”,到南京请降,南明弘光政权寿终正寝。
六月,清军占领杭州,潞王朱常涝与巡抚张秉贞投降。闰六月,黄道周、郑芝龙等在福建奉唐王朱聿键为监国,不久称帝。鲁王朱以海也在绍兴监国。十月,桂王之子朱由榔在广东肇庆受两广总督丁魁楚、广西巡抚瞿式耜迎立,称监国,随即称帝,改明年为永历元年。唐王、鲁王都是短命政权,只有桂王政权支撑的时间稍长一点。它们的存在显示了明朝皇室世系的延续,成为人们抗清斗争的精神支柱,而真正的抗清力量却是接受南明招抚的农民军余部,以及东南沿海的郑氏集团。在顺治十八年(1661年)吴三桂率兵追入缅甸,俘获桂王,南明灭亡后,以农民军为主体的抗清斗争还在继续,这就是李来亨、郝摇旗率领的夔东十三家,一直坚持到康熙三年(1664年)。东南沿海的郑成功在士大夫张煌言等策动下,顺治十六年从海路溯长江,直逼南京,由于孤军深入而失败,张煌言被俘遇害。两年后,郑成功率部转移至台湾,与清朝继续对抗。
清朝军队入关、进京,打出“与流寇争天下”,为明朝“雪君父之仇”的旗号,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就顺利地实现了改朝换代。清初沿袭明代制度,翻译《洪武宝训》,由清世祖写序后颁行天下,自认为继承明朝统治,与天下共遵明之祖训,是历史上改朝换代所罕见。然而它毕竟是满族建立的政权,势必要引起汉族的反感,这种矛盾在江南反映得尤为明显。清军席卷江南,遭到具有民族气节的一些志士仁人的反抗,吴易、吴兆奎起兵于吴江,陆世钥起兵于苏州,侯峒曾、黄淳耀起兵于嘉定,沈犹龙起兵于松江,王永祚起兵于昆山,卢象观起兵于宜兴,严栻起兵于常熟,钱栴(zhān)、钱稴(bǐng)起兵于嘉善,虽然人少力弱,持续时间很短,政治影响却不小。还有一些激进分子,从事密谋策划,图谋复辟明朝,顺治四年(1647年)他们策划了吴胜兆反正事件,清政府极为震惊,乘机把一些坚决持不合作态度的著名人士如陈子龙、夏完淳一网打尽。但是江南士绅中的不合作倾向依然存在,不仅顾炎武为代表的一派采取不合作态度,就连钱谦益、吴伟业代表的一派,虽然降清,但不愿做官,后来被迫出来做官,也郁郁不得志,牢骚满腹。而江南的豪绅在明朝就凭借特权隐匿土地、逃避赋税,在明清鼎革之际,又大买田宅,承袭前代特权,规避赋役,与清朝政府之间的矛盾日趋尖锐。
清世祖像
清朝政府必须在江南采取大动作,给予制裁、打击,“奏销案”便是一个突破口,实际是上述诸矛盾的总爆发。
顺治十五年(1658年)清世祖在给户部的谕旨中,对江南豪绅隐瞒、拖欠钱粮极为不满,明确宣布:“文武乡绅、进士、举人、贡监、生员及衙役,有拖欠钱粮者,各按分数多寡,分别治罪。”于是从顺治十七年开始,派出官吏专门督理拖欠钱粮,对州县官钱粮奏销情况进行严格追查。次年,在苏、松、常、镇四府及江宁府溧阳一县,查出豪绅拖欠钱粮者13500多人,衙役拖欠钱粮者240人,革去功名或官职,还要“枷责”,一时间“鞭扑纷纷,衣冠扫地”,进而要“追比”——追交拖欠的钱粮,迫使他们抛售田产。四府一县受黜革降调处分的乡绅有2171名,生员有11346名,共计13517名,以至于江南“庠序一空”,保持举贡、生员头衔的人寥若晨星。这些人还要提解至京,从重治罪,“一时人皆胆落”。显然,政府此举的目的不仅是“追比”,而是迫使江南豪绅、士子就范。
与“奏销案”相伴随的是乡试舞弊案件,即所谓“科场案”。科场舞弊本来是科举考试中司空见惯的现象,清初统治者大兴问罪之师,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与“奏销案”相配合,打击江南文人。这次揭发了顺天、江南、河南、山东、山西等地科场舞弊,其中顺天、江南最严重,涉及很多江南文人。杜登春《社事始末》回忆此事说:“江浙文人涉丁酉(顺治十四年)一案不下百辈,社局于此索然,几几乎熄矣。一年之间,为槛车谋行李,为复壁谋衣食者无虚日。”顺天乡试的考官李振邺等,中式举人田耜等被杀;南闱正副主考、十六房分考官都被杀,家产抄没入官,处分比北闱重。尔后又在北京复试,考场有士兵站岗警卫,士子胆战心惊不能完卷,革去北闱举人八名,南闱举人吴兆骞等八人打四十板,家产充公,父母妻子兄弟一并流放宁古塔。可见科场案对于江南豪绅中的书香门第在政治上是一次沉重打击,阻断了他们进入官场的途径。
顺治十八年(1661年)苏州吴县发生的“哭庙案”也是如此。吴县新任知县任维初为了征收欠税制定了苛刻的措施,引起文人学士不满,二月初五日他们聚集在孔庙悼念不久前去世的清世祖,借机发泄积愤,其时江苏巡抚与许多达官贵人都在场,闹得好不尴尬。结果带头的文人学士中十一名领袖人物被监禁,其中有著名的文学评论家金人瑞(圣叹)。五月初在南京初审,八月七日行刑,财产充公,家属发配满洲。才华横溢的金圣叹成了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奏销案”起先只限于无锡、嘉定两县,“哭庙案”发生后,当局决定扩大到四府一县,许多头面人物如吴伟业、徐乾学、徐元文、叶方蔼等几乎全被罗织在内。
随着形势的变化,矛盾渐趋缓和。康熙三年(1664年)正式下令豁免顺治元年至十五年的拖欠钱粮,使奏销问题无形之中淡化,以后又多次减免江南钱粮。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清圣祖南巡至苏州,户部尚书徐元文讲到江南欠税,清圣祖完全采取宽容态度。政治上的笼络显得更为明显,昆山徐家一门三及第,为江南士子津津乐道。徐乾学是康熙九年的探花,官至刑部尚书;徐元文是顺治十六年的状元,康熙九年充经筵讲官(皇帝的教师),官至户部尚书;徐秉义是康熙十二年的探花。这成为清初科举盛事,王士禛《池北偶谈》称:“同胞三及第,前明三百年所未有也。”除了徐氏三杰之外,受到清廷重视的江南士子还有叶方蔼、张廷书等人,康熙十七年的博学鸿词与十八年的修明史,都是他们促成的。顾炎武的学生潘耒、晚明四公子之一陈定生之子陈维崧以及尤侗、朱彝尊等通过博学鸿词科而进入官场;黄宗羲之子黄百家、学生万斯同等进入明史馆,奉命修史。这些措施,明显地改善了清廷与江南文人学士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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