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以后,神宗怠于临朝使中兴的局面渐趋消失,官场中党派林立,门户之见日甚一日,互相倾轧不遗余力。当时的吏科给事中张延登向神宗上疏剖析党争时指出:“(官员)纷然攻击,形于章疏揭牍者,不曰苏脉、浙脉,则曰秦党、淮党,种种名色,难以尽述。而目前最水火者,则疑东林与护东林两言耳。”神宗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到了齐、楚、浙三党与东林党之间的纷争日趋尖锐时,要想扭转势头,已难乎其难了。
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国子监祭酒汤宾尹和翰林院侍讲顾天埈,招收党徒,专与东林作对,因汤是宣城人,顾是昆山人,时人称为宣党、昆党。到了万历四十年,党争加剧,形成齐、楚、浙三党与东林党相对峙的局面。齐党以给事中亓诗教、周永春、御史韩浚为首,楚党以给事中官应震、吴亮嗣为首,浙党以给事中姚宗文、御史刘廷元为首,而汤宾尹之流暗中作为主谋,挑动党羽相互呼应,务以攻击东林、排斥异己为能事,新进的言官,无不网罗于门下,当事大臣莫敢撄其锋。
东林书院遗址
被齐、楚、浙三党视为对立面的东林党,本无所谓“党”,“党”的名称是齐、楚、浙三党所加的,因为它原先只是削职官员顾宪成与好友高攀龙创立的一个讲学场所——东林书院。
顾宪成(1550—1612年),字叔时,号泾阳,常州府无锡县人,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因讨论三王并封和会推阁臣王家屏事,与政府意 见不合,被革职为民,回到家乡无锡。在此前后,他的弟弟顾允成、朋友高攀龙也脱离官场回到无锡。仰慕顾宪成名声的士子们纷纷前来听他讲学,顾宪成兄弟建造了同人堂与学生们讲习学问。顾宪成希望有一个理想的讲学场所,有意复兴宋朝无锡人杨时的书院。时机终于出现了,万历三十年常州知府欧阳东凤复兴常州的龙城书院成功,顾宪成便在万历三十二年复兴了杨时的书院,这就是以后名噪一时的东林书院。东林书院建成后,顾宪成起草了东林会约,反对迂阔、高远的学问,反对党同伐异、道听途说,主张相互切磋琢磨、师友相得,研究学问必须躬行实践。从此顾宪成兄弟与高攀龙、安希范、刘元珍、史孟麟、陈幼学、叶茂才、张大受、钱一本、王永图等人在东林书院讲学,他们不仅在东林书院活动,而且与邻近的书院之间形成一种网络,相互自由地交流学问。
万历三十二年(1064年)十月初九至十一日,顾宪成等在东林书院大会吴越士友,盛况空前,“上自京口,下至浙江以西同志毕集”。以后每月一小会,每年一大会。次年召开了东林第二次大会,顾宪成在大会上说:“自古未有关门闭户,独自做成圣贤。自古圣贤,未有绝类离群,孤立无与的学问”,“群天下之善士讲习,即天下之善皆收而为吾之善,而精神充满乎天下矣”。
东林书院的办学宗旨,是要纠正王门后学“注脚六经”、“高谈阔论”的弊端,继承儒家正统学脉。东林讲会的注意力不在政治,而在儒家经典,东林会约规定:“每会推一人为主,主说四书一章,此外有问则问,有商量则商量。”意在切磋学问。东林书院力戒议论时政,它的院规明确指出:“自今谈经论道之外,凡朝廷之上、郡邑之间是非得失,一切有闻不谈,有问不答,一味勤修讲学。”东林人士强调重整道德的重要性,他们认为:“国之有是,众所共以为是也,众论未必皆是,而是不出于众论之外。”东林书院正是体现这一观念的清议中心。正如美国学者贺凯(Charles O. Hucker)所说:明末东林运动的失败,代表着传统儒家价值观念与现实恶劣政治势力斗争的一个典型,他们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但不是一个改革政治的士大夫团体。
顾宪成为了扩大影响,联合淮抚(凤阳巡抚)李三才。李三才治淮有大略,裁抑矿税太监,颇得民心,官至户部尚书。当时适逢内阁缺人,有人提议应起用外僚,意在李三才,因此忌者日众,谤议四起。顾宪成写信给内阁辅臣叶向高与吏部尚书孙丕扬,力为洗刷。于是言官乘机攻击东林,使东林卷入了朋党之争。顾宪成以一个下野官僚、东林书院主持人的身份,插手朝廷政务,不仅让反对派抓住了东林书院“遥执朝政”的把柄,而且把李三才与东林人士的关系明朗化。顾宪成对此是有足够估计的,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坦率地说:“漕抚(李三才)尝简不肖(顾宪成)曰:‘吾辈只合有事方出来,无事 便归。’痛哉斯言,堪令千古英雄流涕,不肖独何心而忍默?故淮抚(李三才)之蒙议,明知其必不能胜多口也,明知狂言一出必且更滋多口也,夫亦日聊以尽此一念而已。”
李三才多次上疏请求辞职,上了十五疏,才得到神宗批准。然而攻之者唯恐他再次复出,追究他盗用皇木、占用皇厂土地营建私宅之事,终于在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遭到神宗“革职为民”的处分。李三才在狼狈不堪时,还不忘为东林辩白。他上疏神宗,希望消党祸以安天下,说:“今奸党仇正之报,不过两端:曰东林,曰淮抚。何以谓之?东林者乃光禄寺少卿顾宪成讲学东南之所也,宪成忠贞绝世,行义格天,继往开来,希贤希圣。而从之游者,如高攀龙、姜士昌、钱一本、刘元珍、安希范、于玉立、黄正宾、乐元声、薛敷教等,皆研习性命,检束身心,亭亭表表,高世之彦也。异哉此东林也,何负于国家哉!今不稽其操履,不问其才品,偶曰东林也,便行屏斥,顺人者以此恣行其奸,谗人者以此横逞其口。”
到了天启初年,形势有了转机,不少东林人士做了大官,这时的东林盛极一时,由在野转化为在朝,原先那种开明色彩却逐渐丧失,斤斤计较朋党之见,壁垒森严,凡是不合己意的都斥为异党。结果驱使齐、楚、浙三党投向魏忠贤门下,形成所谓阉党,与东林作对。(www.daowen.com)
魏忠贤原是肃宁县的无赖,吃喝嫖赌倾家荡产,进京自宫为太监。进宫后勾结熹宗乳母客氏,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总督东厂(特务机构)太监,每每乘熹宗兴致勃勃埋首于斧锯凿削的雕虫小技时,从旁传奏紧急公文。熹宗一边经营鄙事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你们用心去行,我已知道了。”听任大权旁落而不顾。魏忠贤终于操纵自如,俨然成了皇帝的代言人,甚至肆无忌惮地以“九千岁”自居,熹宗对魏忠贤百般容让,在诏旨中与魏忠贤平起平坐,动辄称“朕与厂臣”如何如何,所谓“厂臣”即总督东厂的魏忠贤。
东林人士副都御史杨涟有鉴于此,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指出:由于魏忠贤的淫威,“内廷畏祸而不敢言,外廷结舌而莫敢奏”,“致掖廷之中,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内,亦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东林人士左光斗、魏大中等也都挺身弹劾魏忠贤。天启五年(1625年)副都御史杨涟、佥都御史左光斗、给事中魏大中、御史袁化中、太仆寺少卿周朝瑞、陕西副使顾大章等,被逮捕关入锦衣卫镇抚司监狱。次年应天巡抚周起元、左都御史高攀龙、吏部员外郎周顺昌以及缪昌期、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等人,也因提督苏杭织造太监诬告而被逮入狱中。杨涟在狱中“土囊压身,铁钉贯耳”,左光斗、魏大中被严刑拷打得体无完肤,魏忠贤令狱卒以尸体饲狗。诸如此类的惨状在黄大煜《碧血录》、朱长祚《玉镜新谭》中有详细记录, 令人不忍卒读。
魏忠贤的爪牙编了一部《缙绅便览》,把凡与阉党作对的正人君子,都称为东林党。王绍徽又编《点将录》,把一百零八名东林党人仿《水浒传》人物名号排列,为首是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时雨叶向高,以下有玉麒麟赵南星、智多星缪昌期、入云龙高攀龙、神机军师顾大章、黑旋风魏大中、大刀杨涟、豹子头左光斗、急先锋黄尊素等。天启六年(1626年)在魏忠贤的授意下编了二十四卷的《三朝要典》,以重评万历、泰昌、天启三朝发生的梃击、红丸、移宫三案,编造种种诬陷不实之词,攻击东林党人。魏忠贤独揽朝廷大权,俨然太上皇,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等爪牙,从内阁、六部到四方总督、巡抚,都有他的党羽。
天启七年八月,熹宗死于乾清宫懋德殿,年仅二十三岁,由他的五弟信王朱由检继位,即明思宗。明思宗拨乱反正,不动声色地逐元凶、处奸党,对自称“九千岁”的魏忠贤、自称“老祖太太千岁”的客氏,作了果断处置,魏忠贤在贬往凤阳的途中在阜城县悬梁自尽。魏忠贤一死,引起政局的极大震动,阉党的土崩瓦解指日可待,但已成盘根错节之势,不连根铲除、彻底清算,势必贻留后患。在思宗的主持下,毁《三朝要典》,定阉党逆案,大张旗鼓地展开。崇祯二年(1629年)思宗以谕旨形式公布了钦定逆案,除首逆魏忠贤、客氏已明正典刑,其余共列七类:首逆同谋六人,结交近侍十九人,结交近侍减等十一人,逆孽军犯三十五人,诌附拥戴军犯十五人,结交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八人,祠颂四十四人,共计二百五十八人。思宗排除种种干扰,对阉党进行最大限度的清算,无论对明朝社稷,抑或对中国历史而言,都是值得称道的有声有色的大手笔。
然而崇祯年间朋党之争依然不息,它以复社与阉党余孽斗争的形式反映出来,复社因此被称为“小东林”。
复社的创始者是太仓人张溥,他与张采有志于振兴文风,被人们称为“娄东两张”。魏忠贤败,谄媚于他的内阁辅臣顾秉谦罢官归乡,途经太仓,张溥、张采率士人驱逐,写檄文声讨,脍炙人口,两人声名大振。复社是一个以文会友的文人社团,它原是一个生员的结社,其精力的相当大部分消耗在八股文中,也就是说,它的成员大都是为了制艺,为了科举考试合格,才来入社的。但是张溥以“兴复古学,务为有用”为宗旨,标榜新学。所谓新学,主张德与学分离,追求一材一艺的学问,即经世之学,也就是作为“救时之用”的“经世之术”。因此必然追慕东林之余绪,以学问触及时事,卷入政治漩涡之中。有的学者把张溥称为“在野政党的首领”,未免言过其实,因为复社充其量不过是若干文人社团的联合体而已。先有拂水文社、匡社、应社,才发 展为复社,它作为一个文人社团的联合体,包括了大江南北好多社团。《复社纪略》说:“天如(张溥)乃合诸社为一,而为之立规条,定课程,曰:自世教衰,士子不通经术,但剽耳绘目,几倖弋获于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人材日下,吏治日偷,皆由于此。溥不度德,不量力,期与庶方多士共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因名曰复社。”这是联合许多地方文社作为全国性组织的复社创立时的纲领性宣言。张溥对“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的状况极为不满,与顾宪成对“官辇毂,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头不在百姓上”的不满,几乎是同出一辙,无怪乎人们要视复社为“小东林”了。
经过崇祯二年(1629年)尹山大会、崇祯三年金陵大会、崇祯六年虎丘大会,“复社声气遍天下”,其成员张溥、吴伟业、杨廷枢、吴昌时、陈子龙等都成了进士,一般在朝要员也来拉拢复社,士子经复社两张(溥、采)推荐即可获得功名。复社领袖也借拥护者的势力,全图涉足政坛,影响朝政,于是复社便由士子读书会文组织演化为一个政治团体。内阁首辅周延儒的复出便与复社的支持有很大关系,张溥不仅支持他复出,而且给他密信谋划十余事,要他再出必行。
著名的晚明四公子——桐城方以智(密之)、阳羡陈贞慧(定生)、归德侯方域(朝宗)、如皋冒襄(辟疆),都是名家之子,成了复社的中坚人物。侯朝宗风流倜傥,冒辟疆慷慨好士,在桃叶渡大会东林被难诸孤,替东林遗孤声张正义。东林被难遗孤如周顺昌之子周茂生、黄尊素之子黄宗羲都成了复社名士。
阉党余孽、名列逆案的阮大铖在怀宁建立中江社,与复社对抗,不久避难入南京,成立群社,招揽名流,他不惜千金,撮合侯朝宗与名妓李香君。复社对他的动机看得十分清楚,崇祯十一年(1638年)复社名士吴应箕与顾杲(顾宪成之孙)谈及阮大铖的种种劣迹,顾表示“不惜斧锧,为南都除此大憝(duì)”;吴又与陈定生谈及此事,陈也表示“未必于人心无补”。于是吴应箕在陈定生家中起草了声讨檄文,分寄各处征求复社名士支持。次年,复社人士乘金陵乡试之机,在冒辟疆的淮清桥桃叶渡河房寓所,召开金陵大会,正式发布《留都防乱公揭》,声讨阮大铖,在公揭上签名的有一百四十二人,以顾杲作为东林子弟代表而领衔,以黄宗羲作为天启被难诸家代表而次之。《留都防乱公揭》揭露阮大铖逆案祸首的老底,文章写得慷慨激昂,气势夺人:“(阮大铖)乃自逆案既定之后,愈肆凶恶,增设爪牙,而又每骄语人曰:‘吾将翻案矣,吾将起用矣。’至有司信以为实然,凡大铖所关说情分,无不立应,弥月之内,多则巨万,少亦数千,以至地方激变,有‘杀了阮大铖,安庆始 得宁’之谣。意谓大铖此时亦可以稍惧祸矣。乃逃往南京,其恶愈甚,其焰愈张……日与南北在案诸逆交通不绝,恐喝多端,而留都文武大吏半为摇惑……杲等读圣人之书,附讨贼之义,志动义慨,言与愤俱,但知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阮大铖慑于清议的威力,不得不暂避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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