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是一个动乱而迷惘的时代,名士们思治而不得,苟全性命于乱世,心态发生了畸形的裂变,对文化、思想、社会风气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传统的无形约束消失了,法律的明文制裁无效了,对天下对自己陷入了绝望,对人生对未来丧失了信心,摆脱名教而自命通达,成了当时的流行风尚。对魏晋风度没有一个合理的诠释,便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文化与思想,不能发现怪诞外表掩盖下的闪光亮点。
《易经》讲垂衣裳而天下治,《周礼》讲服饰威仪与等级。因此,儒家一向讲究仪表端庄,儒冠儒服,循规蹈矩,道貌岸然。魏晋名士却一反常态,或者过分讲究化妆,使男人女性化,或者不修边幅、放浪形骸,走了两个极端。当时的名士追求阴盛阳衰的病态美,“士大夫手持粉白,口习清言,绰约嫣然”,一副娘娘腔。玄学家何晏“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还喜欢“服妇人之服”;诗人曹植洗澡之后都要涂脂抹粉,装扮一番;书法家王羲之为女性化的杜弘治那种“天姿国色”所倾倒,叹道:“此公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真神仙中人也!”为此他刻意仿效,使自己也“飘如游云,矫若惊龙”。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南朝,梁朝全盛时,贵族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与此形成强烈对照的是,一些名士放浪不羁,故意颠倒美与丑的标准,来发泄心中的郁闷。他们接待宾客时故意穿破衣烂衫,“望客而唤狗”;参加宴会时,故意不拘礼节,“狐蹲牛饮,争食竞割”。更有甚者,接待来客时,赤身露体,一丝不挂,美其名曰“通达”。“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酒醉之后,脱光衣裤,坐在床上,叉开双腿,称为“箕踞”(坐时两脚伸直叉开,形似簸箕)。另一“竹林七贤”刘伶,在室内一丝不挂,面对来访的友人,竟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kūn)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发展到后来,形成一种风气,邓粲《晋纪》说:“(谢)鲲与王澄之徒,慕竹林诸人,散首披发,裸袒箕踞,谓之八达。”有的人“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凡此种种,都是对儒家礼教的背叛,其深层的原因在于,不满于黑暗的社会现实,又无力改变它,便佯狂而避世,当时人把他们看作疯子、狂人,其实他们内心十分清醒又极其痛苦,以怪诞的言行来宣泄不愿同流合污的心情。
这种心态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饮酒与服药。魏晋时代饮酒是一种社会风气,曹孟德的《短歌行》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世说新语》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然而魏晋名士的饮酒并非一味附庸风雅,而是为了避祸。如阮籍大醉六十日,为女拒婚于司马昭之子,使其欲杀不能。钟会多次用敏感的时事话题来试探他,企图抓住把柄,都因为阮籍酣醉如泥而无从下手,幸免于难。阮籍经常酣醉的原因于此可见一斑。正如《晋书 · 阮籍传》所说:“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阮籍经常酣饮狂醉并非仅仅嗜酒成癖,其实是借醉逃避政治风险。他一方面无奈地向司马昭上劝进表,阿谀逢迎,另一方面写文章痛骂礼法之士,向往无君政治,处在这种矛盾之中,十分痛苦,只有一醉方休。刘伶也嗜酒如命,他自我表白:“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chéng)”;他一生只写了一篇《酒德颂》,透露了饮酒的原因是有人向他“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只有沉醉,才可无思无虑。依然是为避祸而饮酒。服药与饮酒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一种麻醉一种刺激。当时名士盛行服食寒石散(五石散),从眼前讲,为了纵欲以忘却人间烦恼;从远处讲,为了长生不老,向往神仙生活,追求超脱。何晏“耽好声色,始服此药,心力开朗,体力转强”,然而它有毒性,长期服食后药物反应强烈,内热难耐,冬天也要用冷水浇身才能缓解。所以魏晋名士多穿宽大的旧衣服,脚拖木屐,为的是服药后易于散热又不损伤皮肤。名士们如此自讨苦吃,目的无非是暂时忘却社会的烦恼和精神的痛苦。鲁迅的名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对此有精辟而诙谐的论述。
名士们逃避现实同时保全自己的最潇洒又最安全的方式是山林隐逸,以洁身自好的高士风范保持正直的人格和气节,委婉地显示了与当权者不合作的态度。他们向往老子的“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社会;向往庄子的“织而衣,耕而食”,“一而不党”(无所偏私)、“命曰天放”(自然放任)的境界;向往无君无臣、无忧无虑、衣食温饱的理想社会。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构建了一个具有诗情画意的乌托邦,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这种倾向。当然它并非纯属虚构,而是当时中原地区占据山险平敞之地的堡坞共同体的理想化。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指出:“陶渊明《桃花源记》寓意之文,亦纪实之文”,士人隐逸的目的“或隐居以求其志,或曲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情”。社会的动乱不定,改朝换代的频繁进行,令人无所适从,与世无争的隐逸生活便成为士人的普遍追求。正如王安石诗所说:“世上那知古有秦,山中岂料今为晋。”
上述三种消极形式表现出来的魏晋风度,体现对现实的不满,从反传统的意义上说它是一种从不自觉到自觉的思想运动。这是一个畸形时代的产物。由于思想的解放,造就了可与春秋战国相比拟的群星灿烂的文化辉煌。玄学的出现是最值得注意的动向。
汉朝的经学,一失于迷信的谶纬,二失于繁琐的传注,三失于经生墨守家法,只以师传之说为是,三者的共性是拘泥,是僵化,是教条。重才轻德的曹操公开抛弃儒教伦理,使儒教日趋式微。几十年的动乱之后,重新开张的太学,已不再有先前五经博士的辉煌,仅仅成为逃避劳役的学生庇护所。研究儒家典籍的经学,专注于字义与读音,忽略了其中的普遍原理。与此相映成趣的是,佛教在社会上蓬勃发展,道家随着道教勃兴而愈来愈引人注目。经学化的儒教作为一种社会规范,在动乱的时代,适用的范围是极其狭窄的,既不能成为治国安邦的方略,也不能成为功名利禄的捷径,更不能成为消灾避祸的屏障,人们纷纷探寻代替它的东西,道教、佛教的兴旺是一个方面,玄学的出现则是另一个方面。当时的文人想借助道家的老庄思想使自己回归大自然,摆脱现实社会的扰攘纷争,但又不可能彻底摒弃儒家的经学,于是就出现了用道家思想诠释儒家经典的怪现象,援道入儒,儒道合流,形成了魏晋时期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玄学,使僵化的儒学获得了新的生命力。(www.daowen.com)
魏晋名士喜好老庄,何晏有《无为论》,王弼有《老子注》,阮籍有《达庄论》,郭象有《庄子注》,嵇康则标榜“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他们以道家思想赋予儒家经典新的内涵,何晏的《论语集解》,王弼的《论语释疑》、《周易注》、《易略例》,阮籍的《通易论》,郭象的《论语体略》等,莫不如此,与两汉时代大相径庭。汉儒重家教、师法,注重家学渊源与宗派门户之见,魏晋名士学从己出,喜欢独立思考。王弼生长于正始年间,正是魏晋新思潮勃兴之际,士人们固然可以自由思想,却又倍感彷徨迷失和失去信仰的痛苦,便借谈玄说道来抒解心中的郁闷。这种大背景,使得才思敏捷的王弼,开魏晋玄学风气之先,独领一代风骚。于是披着儒家外衣的道家思想一时风靡天下,名士无不以谈玄成名,哲理之阐扬,应对之标准,师友之讲求,父兄之劝戒,无不以老庄思想为指针。玄学取代经学,老子取代孔子,形成了一场思想解放运动。
《晋书 · 嵇康传》载嵇康“不涉经学,又读《老》、《庄》,重增其放”,就是玄学哲理指导社会风气,社会风气又推动玄学发展的显例。因此他敢于“非汤武而薄周孔”,指斥“六经未必为太阳”;高唱“越名教而任自然”,对儒家政治伦理进行公开而大胆的挑战。高傲的阮籍会用青白眼看人,顺心的用青眼(黑眼珠)瞧,不顺心的则翻白眼,视而不见。《晋书 · 阮籍传》说他“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阮籍却安之若素,这既出于对人生真谛的最终归宿的通达理解,也出于对传统礼俗惰性力量的挑战,他非常蔑视那些“惟法是修,惟礼是克”,用礼法来约束自己的假名士,在《大人先生传》中,称他们为“裈中之虱”。
魏晋名士的批判武器是道家的“无”,即自然主义。反映在文学上的建安文风,尚清峻,崇通脱。清峻即文章简约、立意严明,通脱即随心所欲、自然成篇,这便形成了“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的文风。文尚情随顾忌就少,显然是重自然、轻名教的一种表现。东晋画师顾恺之不仅善写丹青,而且擅长画论,尤妙人物肖像,其神来之笔在于画龙点睛,反映了绘画中包含的哲学思辨,即末与本、形与神的辩证思维。他的《洛神赋图》以曹植名篇《洛神赋》为题材,艺术地再现洛神飘逸委婉之美,洋溢着无拘无束的浪漫情怀。书圣王羲之的行、草把书法艺术推向高峰,一扫汉隶沉稳、厚重的呆板笔法——这种笔法适应了儒家拘守家法的需要。王羲之崇尚老子的自然主义、庄子的达观通脱,使书法艺术解脱了礼法的束缚,从玄学中得到启发,形成柔媚矫健的风格,遒劲温婉,舒卷自如,可谓得自然之精灵,融巧思之堂奥,他的《兰亭序》被后世赞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绝非偶然。
王羲之《兰亭序》
魏晋风度与玄学是后人永久传颂的话题,新见迭出。旅美作家木心在他的名著《哥伦比亚的倒影》中如此写道:“滔滔泛泛之间,‘魏晋风度’,宁是最令人三唱九叹了;所谓雄汉盛唐,不免臭脏之讥;六朝旧事,但寒烟衰草凝绿而已;韩愈李白,何足与竹林中人论气节。宋元以还,艺文人士大抵骨头都软了,软之又软,虽具须眉,个个柔若无骨,是故一部华夏文化史,唯魏晋高士列传至今掷地犹作金石声,投江不与水东流,固然多的是巧累于智俊伤其道的千古憾事,而世上每件值得频频回首的壮举,又有哪一件不是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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