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诸子对于历史的追忆,反映出来的历史观,似乎是一代不如一代。他们所处的春秋战国时代最为糟糕,被称为“乱世”。此前的夏商周三代被称为“小康之世”,虽不甚理想,但比乱世要好多了,所以是“小康”。“小康之世”以前的黄帝尧舜时代,最为理想,被称为“大同之世”。因此他们的政治理想就是,由“乱世”回归到“小康之世”,进而重建“大同之世”。
“大同之世”与“小康之世”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前者是“天下为公”的社会,后者是“天下为家”的社会。先秦诸子在这样的语境下,谈论从“大同”到“小康”,从“公天下”到“家天下”,便有了特殊的现实意味。正如吕思勉所说:“在大同之世,物质上的享受,或者远不如后来,然而人类最亲切的苦乐,其实不在于物质,而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大同时代的境界,永存于人类记忆之中。不但孔子,即先秦诸子,亦无不如此。”
《礼记 · 礼运》说:“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举)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它描绘了一个不分彼此、没有争斗的和谐而温馨的社会图景。这个社会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依据《春秋公羊传何氏解诂》等文献推测,当时存在共同生产共同消费的农村公社,选举年高德劭的人担任“父老”、“里正”。春、夏、秋三季,百姓外出种田;父老和里正在村口监督。到了冬天,父老在“校室”里教育儿童,里正则催促妇女从事纺织。在日常生活中,保持“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助”的风尚。《韩诗外传》说,村社的基层由八家人家组成,是一个不分彼此的共同体:“八家相保,出入更守,疾病相忧,患难相救,有无相贷,饮食相召,嫁娶相谋,渔猎相得,仁恩施行,是以其民和亲而相好。”
自从禹建立夏王朝之后,情况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由“大同之世”进入了“小康之世”。《礼记 · 礼运》说:“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执者去,众以为殃,是为小康。”
这种转变的关键,就是夏朝的建立者禹在移交王位时,传子而不传贤,从此“天下为公”变为“天下为家”,公天下变为家天下。在传说中,尧、舜时有“禅让”的传统,尧老传位于舜,舜老又传位于禹,都是传贤不传子,即“选贤与(举)能”。禹在年老时,在部落联盟议事会上提议讨论继任人选,大家先举荐皋陶,皋陶死后又举荐伯益。但禹在暗中培植他儿子启的势力,企图由儿子继位,果然禹死后启杀了伯益,继承了禹的职位,从此出现了“家天下”的夏王朝。这是私有制、阶级分化、国家机器出现之后的必然现象。
《史记 · 五帝本纪》把尧描述为圣明之君,他发现舜精于农耕、善于制作陶器,有组织、领导才能,确认舜可托付重任,便命他摄政辅佐,自己告老,临终前把王位让给了舜,而不传无能的儿子。舜谦辞不就,避居别地。由于各路诸侯的拥戴,舜才返回,继承王位。舜到了晚年,发现禹治洪水有功,仿效尧的做法,让禹摄政,自己告老。到了临终之前,舜因儿子无能,命禹继承王位。禹也同样谦辞不就,避居别地,在诸侯的拥戴下才登上王位。这显然是后世学者对“五帝”时代清平盛世的美化,反映了春秋战国时代你争我夺、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形势下,人们对五帝时代的大同社会的无限向往之情。然而“大同”时代的王位继承制是禅让而不是世袭,是有历史依据的事实,绝非虚构,却是可以肯定的。杨希枚《再论尧舜禅让传说》指出:“传说,甚至神话,无论其内容如何怪诞,多少反映着某些社会背景,或者说,可以从其内容来了解它所涉及的某些社会制度、思想或信仰。尧、舜传说自不例外。”杨希枚认为,尧舜禅让传说至迟是春秋时代已经流传的古老传说,它普遍见于《论语》及战国以来儒、墨、道、法各学派的论著,绝非出于某一学派的伪托。
道家典籍对于这种社会变革也有所描绘。《抱朴子 · 诘鲍》说:“曩古之世,无君无臣,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系,恢尔自得;不竞不营,无荣无辱。山无蹊径,泽无舟梁。川谷不通,则不相并兼;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势利不萌,祸乱不作;干戈不用,城池不设。身无在公之役,家无输调之费,安土乐业,顺天分地,内足衣食之用,外无势利之争。”进入夏朝之后,一切社会关系都颠倒过来了:“智用巧生,道德既衰,尊卑有序”;“强者凌弱”,“智者诈愚”;“见可欲,则真正之心乱;势利陈,则劫夺之涂开”;“有司设则百姓困,奉上厚则下民贫”;“闲之以礼度,整之以刑罚”。(www.daowen.com)
夏王朝就是付出了沉重代价的“小康之世”的开端。考古发掘大体可以印证传说中的这种变化。
偃师二里头遗址发掘出不少铜渣、坩埚残片、陶范残片和小件铜器凿、锥、刀、鱼钩、铜镞等。经过化学分析,证明这些小件铜器已是青铜器,虽然带有某些原始性,但已反映了农业、手工业的发展。陶器中酒器的发现,说明当时已有一定数量的剩余农产品,可以用于酿酒。房基和墓葬情况,反映了基于私有制的贫富分化、阶级分化。有的房基长达9~10米,宽5米左右,地面坚硬,铺有薄层料姜石面。有的居址还发现了四边磨光的石柱础和柱子洞,这与地穴式半地穴式的房屋不可同日而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标志着国家机器的宫殿遗址的出现。这座宫殿遗址处于遗址中部,洛河自北流过,面积约1万平方米,有厚约1~2米的夯土台基,高出地面约80厘米,上面是排列有序的柱子洞和完整的墙基。台基中部偏北地方有一块高起部分,呈长方形,是一座面阔八间、进深三间、四坡出檐的殿堂,堂前是平坦的庭院,四周有彼此相连的廊庑。在殿堂对面,发现了东西向排列的柱子洞,是宫殿的大门。如果复原的话,一座规模宏大、气势庄严的宫殿建筑,巍然屹立,夏王朝的威仪便跃然而出了。
夏已进入了青铜时代,考古发掘证实了传说中禹的时代“以铜为兵”,以及禹铸九鼎等,是可信的。但铜器用于农业生产的可能性很小。当时主要的农具还是木器、石器和一部分骨器、蚌器。农具有耒、耜等。耒是一根前端弯曲、有双尖的木棒;耜为宽刃形起土工具,有木、石、骨制三种。从禹治洪水的传说中可以看到当时已有原始的灌溉技术。《论语 · 泰伯》说,禹“尽力乎沟洫”;《孟子 · 滕文公上》说,“禹疏九河”,“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这些均表明当时已知道开通沟洫、排洪泄涝,是农业生产的命脉。
夏人在不断积累农业生产经验的同时,天文历法知识也逐渐丰富。当时已有了明确的日、月、年的概念,把一年分为十二个月,以冬至后两个月的孟春之日作为一年的开始。同时还出现了以六十甲子(干支)记日的方法,夏朝后期的几个王,如胤甲、孔甲、履癸(桀),都以甲、癸等日干为名,便可窥知一斑。《左传 · 昭公十七年》引用《夏书》中的一段记载:“辰不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表明夏人观测到发生于房宿位置上的一次日食时击鼓奔走的情景。这是见于记载的世界上最早的日食记录。《竹书纪年》中有“夏帝十五年,夜中星陨如雨”的记载,是夏人观测到流星雨的最早记录。
孔子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孟子说:“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这两句话表明了一个意思:夏商周三代的制度虽有所损益,但也有所继承。周的田赋制度与夏有一脉相承的关系,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古来田赋之制实始于禹”,“周之疆里,犹禹之遗法也”。周的“疆里”,也就是孟子所说的“经界”——井田上的土地划分,所以马端临在《文献通考》中推论“井田创造于禹”。禹在农田上开沟洫,把它与《考工记 · 匠人》所描绘的井田上的沟洫制度相对照,似乎可以推测:西周那种井田式样的沟洫其实肇始于夏。
从夏与商、周之间如此紧密的承袭关系来看,不仅表明夏已从野蛮时代走向文明时代,是可信的,而且表明夏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具有不容忽视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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