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将诸子起源与《周礼》之职官建立直接联系的其实是《隋书·经籍志》(以下简称《隋志》)。其论儒家,则“《周官》,太宰以九两系邦国之人,其四曰儒,是也”[13];论道家,则“《周官》九两,其三曰师,盖近之矣”[14];论法家,则“《周官》,司寇‘掌建国之三典,以佐王刑邦国,诘四方’,司刑‘以五刑之法,丽万民之罪’,是也”[15];论名家,则“《周官》,宗伯以‘九仪之命,正邦国之位,辨其名物之类’,是也”[16];论墨家,则“《周官》宗伯‘掌建邦之天神祇人鬼’,肆师‘掌立国社及兆中庙中之禁令’,是其职也”[17];论纵横家,则“《周官》,掌交‘以节与币,巡邦国之诸侯及万姓之聚,导王之德意志虑,使辟行之,而和诸侯之好,达万民之说;谕以九税之利,九仪之亲,九牧之维,九禁之难,九戎之威是也’”[18];论小说家,则“《周官》,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道方慝以诏辟忌,以知地俗’,而训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志,诵四方之传道而观衣物’,是也”[19];论农家,则“《周官》,冢宰‘以九职任万民’,其一曰‘三农生九谷’,地官司稼‘掌巡邦野之稼,而辨穜稑之种,周知其名与其所宜地,以为法而悬于邑闾’,是也”[20]。
与《汉志》相较,《隋志》的子部还包括兵家、天文、历数、五行及医方,涉及四部与六分法的问题,这里暂不做讨论。另外一个不同就是,《隋志》对诸子学缘的推断,只有儒家类与《汉志》相同,其他则全据引《周礼》。这些变化有两种情况:一为对《汉志》论断的改易,如《汉志》将道家归于史官,而《隋志》归于“师”。二是对《汉志》之职官的具体化,如《汉志》中法家出自的理官,被具体为《周礼》之司寇、司刑;《汉志》墨家所出自的清庙之守,《隋志》具体为《周礼》之宗伯、肆师;《汉志》小说家所出自的稗官,《隋志》具体为《周礼》之诵训。
所以,真正将诸子起源与《周礼》相联系的并不是《汉志》,所谓“诸子出于王官说”至《隋志》才达于完整,这是后世许多学者忽略的地方。从表面看来,这是《隋志》对《汉志》的补充和完备,实际是将《汉志》所表达的概指之辞加以固化。从形式上看虽更加齐整,但在解释上的可信性上更低。胡适认为《汉志》援引《周礼》以推说诸子起源,实是冤枉了刘歆。
针对“诸子出于王官说”的探讨,在《隋志》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比较平静,诸家多沿用《汉志》《隋志》或《淮南子·要略》的说法,或取其一,或兼采二三。章学诚曾从官守角度讨论学术问题,但态度也不十分清晰,“(《汉志》)次及诸子百家,必云某家者流,盖出古者某官之掌……其云流而为某家之学,即官司其职,而师弟传业之义也”[21]。尽管这样,章学诚的意思也只是对《汉志》意旨的复述,并未予以特别阐释,也未将其与《周礼》职官联系起来。最终凸显《周礼》与《汉志》关系问题的乃是胡适,其《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乃是驳章太炎而来。但细察章太炎《诸子学略说》,他仅在评述儒家时,引用《周礼》以解“司徒之官”,评述其他各家时并无此说,胡适的反驳有无的放矢的嫌疑。
《汉志》与《周礼》的关系问题,并非一个单纯的学术探源的问题,背后隐藏着不同时期学术潮流的影响。学术动向的转折,是造成该问题不同表现形式的原因之一。下面我们还是以《隋志》对《周礼》的信从,和胡适对“诸子出于王官说”的反驳为切入点,探讨《汉志》与《周礼》关系中的关键点。(www.daowen.com)
《隋志》对《周礼》的依赖,实际是东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周礼学发展的逻辑结果。新莽时,《周礼》被立为官学,东汉时又被废弃,但《周礼》的传承却未中断。东汉一朝研习《周礼》者可考的有杜子春、郑兴、郑众、贾逵、卫宏、张衡、马融、卢植等[22]。其中最著名的是郑玄,他不仅遍注三礼,而且对《周礼》倾力最多,将其置于三礼之首。从刘歆到郑玄,《周礼》地位越来越高,甚至也产生了一个谱系较长的传承系统和实力不俗的学者群体。
魏晋南北朝时期,《周礼》地位仍呈上升的趋势。曹魏时期,《周礼》正式立为博士,取得官方承认。《周礼》越来越受到推重。如南朝吏部侍郎陆倕曾有言:“凡圣贤可讲之书,必以《周官》立义,则《周官》一书,实为群经源本。”[23]北魏更是一度以《周礼》为据,改革官制,“依《周礼》建六官,置公、卿、大夫、士,并撰次朝仪,车服器用,多依古礼,革汉、魏之法”[24],《周礼》的影响已入及政治操作层面。而且《周礼》中记载了翔实的制度,诸人奏议中援引《周礼》谈及后宫、职官、乐律、度量、宫室等礼仪规制的情形非常普遍。《隋志》子部对《周礼》的援引,出于何人虽不可详知[25],要不离于此学术大势。
而胡适对《汉志》与《周礼》关系的否定,亦是有缘由的。宋以来疑经之风日盛,《周礼》是争论的热点之一。至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周礼》刘歆伪作说一度流行。胡适受此思潮影响,对《周礼》的可靠性十分怀疑,进而波及《汉志》诸子起源的论说,他对“诸子出于王官说”的反驳,并非是其考察《汉志》问题本身得出的结论,实是信从《周礼》伪造说的附带结果。他的结论表面看来有一定道理,其实忽略了此问题的另一关键处,即对《诸子略》所据引之职官是否出自《周礼》没有进行仔细的分析。现代学者刘巍分析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说》的诸多促进因素,认为其中重要因素就是清末所谓今文学的渲染,“以康有为为中心的晚清经今文家早就提出了对《汉志》‘九流出于王官说’及其相关根据的经古文家说的不信任案,为‘诸子不出于王官论’的面世准备了观念的前提”[26]。胡适论断的基础,在于对《周礼》可信性的怀疑,由此才牵连对“诸子出于王官说”的质疑。
可见,对《汉志》与《周礼》的关系问题的讨论,并非严格围绕诸子起源问题本身,此问题的呈现和消沉与周礼学的动态和进展有密切关系。《汉志》本身的表述并没有体现出对《周礼》的特别关注。两者关系的构建,在形式上备于《隋志》,而真正为现代学者所关注乃是源自胡适。通过分析,胡适对《汉志》的学术出于官守的批驳,虽说有一定道理,但其用以立论的大前提是不稳固的,因为《汉志》所称引之职官与《周礼》的相关度很小。即便是他设为假想敌的章太炎也承认:“《艺文志》所称某家者流出于某官,多推想之辞”[27]。胡适此论的真正依据,源于清末今文学对《周礼》的贬责,“诸子不出于王官说”只是此种质疑衍生的一个并不确凿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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