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经博士十分珍视自己的官学地位,对武帝系统之外的经学学术有较强的排斥,但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因为,宣、元二帝时确实增设了新的经学博士,对这个问题又该如何解释?前面我们讲过,武帝之五经博士奠定了西汉经学博士增设的基本范围。若仔细观察,宣帝、元帝增设之诸家博士,其实与武帝经学系统都有着或隐或显的学术联系,师出同门或师承交叉的情况比较多。
如《书》博士,武帝时所置为《书》欧阳家,宣帝时所置为大小夏侯,三者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学术联系。如欧阳《尚书》之创始人欧阳生,曾就学于伏生,而大小夏侯之创始人夏侯都尉所师从的张生,亦为伏生弟子;《儒林传》又载,欧阳、大小夏侯之学,同出于兒宽,兒宽受学于欧阳生,兒宽又传道于欧阳生之子,且史籍明言“欧阳、大小夏侯学皆出于宽”,只是没有交代传授细节;夏侯建又曾师从于欧阳生的曾孙欧阳高。总之,欧阳《尚书》与大小夏侯在师学渊源上有着直接而紧密的联系,其跻身于博士之学,有其学术上的凭借。
又如礼学。武帝时所设之后仓《礼》与宣帝的大小戴《礼》,其学术关系更为直接,后仓为大小戴之师,“(后仓)授沛间人通汉子方,梁戴德延君,戴圣次君,沛庆普孝公……由是《礼》有大戴、小戴、庆氏之学”[104]。大小戴之礼学,实为后仓礼学的分支和流裔,其代后氏而起也是有学术上的承继关系的。
又如易学。汉武时所立为杨何《易》,后世之施、孟、梁丘《易》与之也有密切关系。汉初《易》之传承,祖于田何,田何授王同,王同授杨何;另一条传承谱系是田何授丁宽,丁宽授砀田王孙,王孙又授施、孟、梁丘。所以,就大处观之,三人所学与杨何同祖于田何。元帝时所立之京氏《易》亦如此,京房师从焦延寿,而焦延寿是孟喜的弟子,“由是,《易》有京氏之学”。
因此,就《书》《礼》与《易》经学博士的增设来看,都有着学术渊源上的关系作为过渡和转接的平台,这种增设并非另立山头,而是学术发展自然流变在官学地位中的折射。数家新增的博士,也没有脱离武帝之五经博士的涵盖范围,其增设还是比较平稳的。所以,宣帝、元帝时期《易》《书》《礼》之博士地位的确立,是基于其与武帝经学系统中《书》欧阳、《礼》后氏及《易》杨何的学缘关系,更像是同一学术系统中不同分支之间的相互扶持,各派别在学术上有着共同的师承渊源,学术宗旨也大致相类,彼此有着天然的亲切感。因此,大小夏侯《尚书》,施、孟、梁丘、京氏《易》及大小戴《礼》之立于官学,未见有较大的争论见于史传。仅有的争议也只出现在孟氏《易》和京氏《易》上,孟喜“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较之所师已大有不同,受到了梁丘贺的指责,但孟喜诈称受之田王孙,亦得以跻身博士;京房也喜言灾异,但他“托之孟氏”,即声称其学乃传自孟喜,后来也列为博士。所以,在五经博士那里,师承和学缘是一个关键因素,即便后学已偷梁换柱,但只要高举师承的牌子,还是很容易获得认可的。
至于宣帝时所立之《谷梁传》的问题,与上述数家立于博士的情况,性质又不大一样。在武帝之五经系统中,《春秋》以《公羊传》为正统,宣帝对《谷梁》博士的设立,完全是出于个人喜好。一方面,卫太子时已对《谷梁》有过接触,“复私问《谷梁》而善之”,宣帝可能受其祖父或太子党学术的影响[105]。而且,他曾经询问过《公羊》与《谷梁》学术的优劣,所问之人正好为出于鲁地的韦贤,韦贤对曰:“《谷梁》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宜兴《谷梁》”[106],这个回答有着地域学术偏好的因素。为了赋予《谷梁传》以合法地位,宣帝还授意召开了石渠阁会议,专门“平《公羊》《谷梁》同异”,结果是“《公羊》家多不见从……多从《谷梁》”[107],《谷梁》历经曲折后,也取得了博士地位。
《谷梁》属于超脱于武帝之五经博士系统外的新学术,虽然得到宣帝支持,仍是经过了石渠阁会议的一番争吵方才勉强跻身学官。而且谷梁学的地位并不稳固,在经历了短暂的繁荣之后又归于沉寂,东汉十四家博士已无其一席之地,只能附丽于《左传》之后,与《公羊》抗衡。可见,始构于武帝时期的五经博士系统已具有了独立的学术力量,这种惯性并非个别君主的喜好可以扭转的。(www.daowen.com)
从这一过程看,武帝后数次的博士增设,表面看来略显杂乱,似并无固定标准,其实背后仍有着学术渊源与师承关系的因素在起作用。西汉经学博士传承这种若隐若现的界限,既有弹性,又有刚性。其对有共同师承、意旨相近的学术派别,表现了相当的宽容,对其博士地位也是优容、认可的。而对那些原本孤立于武帝之五经博士大格局外的异己学术,如《左传》《古文尚书》等,则予以强烈抵制。从这个角度上讲,武帝时设立五经博士的举动,其影响远远超过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种学术上的排斥性还深入到了经学的内部支派。这或许是刘歆议立《左传》等遭到重创的一个主要因素。因此,从西汉博士格局的总体趋向看,将今古文之争简单视为利禄之争略显草率,其背后隐含着一定意义的学术分野和学派意识。当然,五经博士之反对刘歆议立古文,流露出了他们的保守性,而这种保守性正与他们的官学地位有关。
综上所述,我们对汉代“今古文之争”的认识,过多地受到了清末学人的误导。以今古文学指称汉代的学术论争,实是清末学人的创举,尤以廖平的影响最大,其在《今古学考》中以今古文为据,为汉代学术划分出两大阵营,有所谓《今古学统宗录》及《今古学宗旨不同表》[108],“今文”与“古文”演变为具有学派属性的概念。廖平的这一论断,为当时许多学者接受,如康有为、皮锡瑞、章太炎、刘师培等,成为清末民国考量两汉经学的范式性框架。
廖平对汉代经学的理解实则走入了推阐过度的误区,所以亦有学者进行反思,如钱穆认为西汉时期“实并未以某经为今文学,某经为古文学也”[109],“当时并不指十四博士自成一系,谓之‘今文’,其他诸经皆为‘古文’……凡后世遍及诸经,而为之分立今古文界划者,皆张皇过甚之谈也”[110]。徐复观也认为,“今日言经学,言经学史,必首先反清末的今文学派”,力图清除廖平等人对汉代经学发展的这种强加式的解释。
理性地看待西汉所谓的今古文之争,还应回到此事件出现的历史场景中去。西汉经学传承的界限,虽不如东汉那样明显,但大体的区分还是存在的,后世所谓的“师法”“家法”在这个层面上看也是渊源有自。这种渊源关系,以秦末汉初经学的自然传播为基础,经由汉武帝立五经博士格局加以固化,其后逐渐走向封闭。宣、元二帝对博士的增设,也是在武帝五经博士基础上的补充,总体上仍局限于武帝设立的框架之内。这表明五经博士的官学一旦确立,就有了相当的稳定性和排他性,其对新兴学术的优容也是建立在紧密的学术联系之上的,那些武帝经学系统之外的新兴学术,诸如《左传》《谷梁传》等则受到十分强烈的抵制和排斥。
从这个角度讲,所谓今古文之争还带有十分明显的官学与私学之争的色彩。冯友兰就曾意识到这一点:“今文经学是当时政府的官方经学,代表地主阶级当权派的利益。古文经学是民间的经学,代表地主阶级不当权派的利益。”[111]刘歆之争立博士,除了要“广道术”外,还有着以私学与官学对抗的色彩,而这才应是当时“今古文之争”的完整含义,《谷梁传》在很多时候被视为接近于“古文学”,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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