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我们也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即《儒林传》反映的这种经学传承和“某氏之学”的特点,在《汉志》中几乎不可见。从《六艺略》各类所收录文献的情况看,经学中师法、家法的痕迹微乎其微,这与《儒林传》所载的经学传承流派众多、诸家平流进取的情势有很大出入。这个问题该如何认识?
我们还应从《汉志》产生的历史过程去看。刘向所校之书都是成帝之时搜罗的,而从《儒林传》反映的信息看,那些被冠以“某氏之学”的学人,其生活年代都在此之后。可见,建立在刘向校书基础上的《汉志》,反映的西汉经学传承的信息并不完整,后期经学传承、分化的许多新情况也无法从中窥其大端。
但细察《六艺略》各类文献,可以发现其描述的师法、家法或博士学术的情况都发生在成帝之前,汉末的经学流变几乎是空白,而这正与《七略》所收录典籍的下限相符。
以《儒林传》与《汉志》相较,则《汉志》各经的主要传承谱系,《儒林传》中基本都可找到其相应的记述。如易类文献中,《易经》及章句,各有施、孟、梁丘三家,《儒林传》有“《易》有施、孟、梁丘之学”;《汉志》有《易传·周氏》、服氏、丁氏及王氏,《儒林传》载田何“授东武王同子中、雒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80];《汉志》有《孟氏京房》《灾异孟氏京房》,《儒林传》云“《易》有京氏之学”;《汉志》著录五鹿充宗《略说》三篇,《儒林传》有“充宗授平陵士孙张仲方、沛邓彭祖子夏、齐衡咸长宾”[81];《汉志》著录《京房段嘉》,《儒林传》有“房授东海殷嘉”,张舜徽曰:“段嘉,《儒林传》作殷嘉,二字形近,必有一误”[82]。
尚书类中,《汉志》有欧阳及大、小夏侯三家经、传、章句,《儒林传》言“《尚书》有欧阳氏学”,“《尚书》有大小夏侯之学”;《汉志》有许商之《五行传记》,《儒林传》云“大夏侯有孔、许(商)”之学。
诗类,《汉志》之诗类文献主体为齐鲁韩三家及毛诗之经、故、说、传,《儒林传》中亦有此四家之别,记述各自授受关系;《汉志》之《齐诗》又有后氏、孙氏两家家法,后氏当为后仓,《儒林传》有“苍亦通《诗》《礼》……授翼奉、萧望之、匡衡”[83]。至于孙氏家法,《汉志》没有提供细节信息,《儒林传》也未提及。
礼类,《汉志》有后氏及戴氏《礼经》,《儒林传》有“《礼》后”及“由是《礼》有大小戴之学”语。
这几家的对照,很能反映两篇对于记录汉代经学传承的作用。《汉志》以书论学,也照顾了一些师法、家法的关系,但受制于史籍和目录的体例,总体来说对授受关系的表现略显零散和琐碎。而《儒林传》是班固追叙西汉经学传承谱系之作,重在描述师承授受关系,线索一以贯之,易得某经传授的清晰脉络。但此种方法的缺点是,局限于经解作品,一些带有个人色彩或孤立于此授受谱系外的六艺类文献没有涉及。从这点看,《汉志》著录的六艺类文献,反倒有了更大的包容性,更多反映了当时经学传承的多系统、多线索的场景。
当然,两者的这种殊途同归是就大处而言,若从考察西汉经学发展的完整性来看,《儒林传》提供的信息更为完整,这种完整性体现在时间线索上:《汉志》反映的信息基本停留在成帝之前(包括成帝),对哀、平二帝及王莽当政时期的经学传承关系没有提及,这在我们前面讨论《汉志》成书过程的时候已有涉及;而《儒林传》提供的信息在时间跨度上更为完整,即将西汉末之哀、平及新莽时期也纳入其中。
如大夏侯《尚书》许商之学,其最为知名的四名弟子为唐林、吴章、王吉和炔钦,许商曾被人以“孔门四科”誉之,“王莽时,林、吉为九卿……钦、章皆为博士,徒众尤盛。章为王莽所诛”[84]。
小夏侯之郑、张、秦之学,三人皆有后学,“宽中授东郡赵玄,无故授沛唐尊,恭授鲁冯宾。宾为博士,尊王莽太傅,玄哀帝御史大夫”[85],亦涉及成帝以后事。
又如《鲁诗》之韦氏学,有“玄成及兄子赏以《诗》授哀帝”[86]事;《谷梁春秋》之胡氏学,有“(胡)常授梁萧秉君房,王莽时为讲学大夫”[87];《左氏春秋》,有“(胡)常授黎阳贾护季君,哀帝时待诏为郎,授苍梧陈钦子佚,以左氏授王莽”[88]。
成帝之后的授受关系,《七略》无法涉及,从班固自注和大、小序反映的信息看,《汉志》也未进行补充,幸赖《儒林传》才保留了一些痕迹。
即便是成帝之前汉代经学的传承,《儒林传》的记载也更加清晰、全面,提供了较《汉志》更完整的师承授受及师法、家法流变信息。(www.daowen.com)
如易类文献,《汉志》提供的信息集中于以王同、周王孙、丁宽、伏生为代表的第一代学人,以杨何、砀田王孙为代表的第二代学人,及以施、孟、梁丘为代表的第三代学人上,仅勾勒了《易》传承的大体格局,许多后学的情况不可概观。而《儒林传》中,这些细节信息保留较多,如施氏《易》之后学张禹、彭宣,孟氏《易》之后学白光、翟牧,梁丘《易》之后学士孙张、邓彭祖及衡咸,京房《易》后学之殷嘉、姚平及乘弘等。
尚书类中,大夏侯许商之学,《汉志》载有其《五行传记》一篇,但《儒林传》另有孔氏之学;小夏侯《尚书》之郑宽、秦恭、张无故、假仓及李寻之学,《汉志》则全无记录。
其他的还有很多,如《鲁诗》之韦氏学,《齐诗》之翼、师、伏、匡之学,《韩诗》之学;《大戴礼》之徐氏学,《小戴礼》之桥氏、杨氏学等。
而且这些一家之学,很多确实是有书籍形式的经解作品存在的。
如施雠《易》彭宣之学,《经典释文》有“施雠传《易》,授张禹,禹授淮阳彭宣,字子佩,大司空,长平侯,作《易传》”,则彭宣确有解《易》的作品。彭宣又授戴崇,《经典释文》云“沛戴崇,字子平,少府,作《易传》”。[89]
欧阳《尚书》之传承中,林尊授平当,“当授九江朱普公文,为博士”,《后汉书·桓郁传》云“(桓)荣受朱普学章句四十万言,浮辞繁长,多过其实”[90],则朱普当有自己的一家之学。
小夏侯《尚书》秦恭之学。桓谭《新论》有“秦近君能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说至十余万言,但说‘粤若稽古’,三万言”[91],刘勰《文心雕龙》也有“若秦延君之注《尧典》,十余万字;朱普之解《尚书》,三十万言,所以通人恶烦,羞学章句”[92],则秦恭也当有自成一家的章句。
《鲁诗》之韦氏学。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曰:“《鲁诗》有韦氏学,后汉执金吾丞武荣碑云:治《鲁诗》经,韦君章句”[93]。《经义考》亦言:“按《鲁诗》有韦氏学,而章句不载于《汉志》。考执金吾丞武荣碑云‘治《鲁诗经韦君章句》’,时则当时韦氏父子亦有章句授弟子矣”。
《鲁诗》张长安之弟子许晏,《太平御览》引《陈留风俗传》云:“许晏,字伟君,受《鲁诗》于琅琊王扶,该学‘许氏章句’,列在儒林”[94]。
《大戴礼》之桥氏学。《后汉书·桥玄传》有“七世祖仁,从同郡戴德学,著《礼记章句》四十九篇,号曰‘桥君学’”[95]。
这些都是《汉志》中毫无端倪的,这些“某氏之学”体现了西汉经学嬗变、演进的完整形态,师法、家法的转化,经学的推陈出新,都是在这种“某氏之学”中体现出来的。
列举这些例子,只是为了表明《汉志》在记述西汉经学传承上的限制和不足。《汉志》成书的过程,决定了它没有将西汉经学的完整脉络展现出来,西汉后期经学发展的许多崭新特点,如经学传承的进一步分化,师法、家法的演进和嬗变,博士经学增设的内在逻辑等,在《汉志》中都无法体现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讲,《汉志》对西汉学术演进的记录,与《汉书》其他部分,尤其是《儒林传》提供的信息并不同步,基本停滞于成帝之前。因此,研究西汉经学之传承,还须从《汉书》大局出发,仅凭借《汉志》是远远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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