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两个六艺概念承袭关系辩驳

两个六艺概念承袭关系辩驳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两个“六艺”在概念上是否存在借鉴和承袭关系呢?以常理推断,“礼乐六艺”的概念与西周政治联系更为紧密,出现较早的可能性较大,而后才有了借用此“六艺”名义的“诗书六艺”。更何况《周礼》在西汉的出现不早于汉武帝,而“诗书六艺”的概念在汉初就早已有之,从时间上讲不通。两者表面称谓的一致,很可能是一种巧合,并没有概念上直接的因袭关系。

两个六艺概念承袭关系辩驳

两个“六艺”在概念上是否存在借鉴和承袭关系呢?前面我们谈到,《周礼》成于战国中后期的可能性最大,而“诗书六艺”概念的出现当也在战国后期,因此凭借现存证据,可以说在两种“六艺”出现的先后顺序上,存在着相互交叉、重叠的时间段,没有十分确切的先后顺序,当然更无从得知两个“六艺”在概念层次上的关系。

1.《周礼》的线索

面对此种困境,我们不妨转换思路。以常理推断,“礼乐六艺”的概念与西周政治联系更为紧密,出现较早的可能性较大,而后才有了借用此“六艺”名义的“诗书六艺”。这种观点也有一些学者表示认可,如吴龙辉认为“六艺”内涵的转变,牵涉了一场儒家带来的教育改革,即儒者本以“礼乐六艺”为教授内容,但因为时代变迁被淘汰,“儒家人士便将诗、书、礼、乐、易、春秋凑成六门课程,并沿用六艺这一名号来称呼它们,借以证明自己在教育史上的正统地位”[46],他实际认为“诗书六艺”乃是借鉴了“礼乐六艺”的影响,两者在概念上存在直接的因袭和承继关系。

但若仔细推敲,此种假设的实际可能性十分小。

第一,《周礼》其书在先秦两汉基本不为人所知,先秦典籍中基本无人提及,也无人引用,即便到了西汉也多属惊鸿一现[47],能在多大程度上为人知晓是很大的疑问,就更别提类似于六经那种精深的研究了。

我们认为,《周礼》在西汉的出现也属于较晚的事情,出于武帝之后当无可疑,而且出现之后就被收于秘府,常人不得见之,至成帝时刘向父子校书方再次出现,以“周官经”之名著录。《周礼》真正受到重视还要等到王莽篡汉之后,改称“周礼”也在其时。《周礼》在西汉的这种流传情形,至少可以给我们两点提示:一是《周礼》在西汉的出现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它的传播范围十分有限,接触到它的学人也不会太多;二是《周礼》在西汉学术中的影响力微乎其微,西汉之诏策、奏议、文章据引之六经之文,基本没有出自《周礼》者[48]。因此《周礼》中“六艺”的概念很可能不会被西汉学人熟悉,即便熟悉也不会被时人看重,“诗书六艺”又怎么可能套用这样一个无人知晓的概念呢?更何况《周礼》在西汉的出现不早于汉武帝,而“诗书六艺”的概念在汉初就早已有之,从时间上讲不通。

第二,也是更为重要的,《周礼》乃是一部充满后人理想的政书,构建的色彩非常浓厚,徐复观称之为“以官制表现达政治理想”[49]。所以《周礼》的官制设置过于规范,或者说过于机械,其中一个特点就是对数字的刻意运用,最为突出的便是“六”。徐复观曾统计过,《周礼》中“六的数字用得最多,大概有五十种左右”[50]。较为典型的就有六官、六典、六卿、六属、六叙、六职、六乡、六遂、六德、六行、六艺、六乐等,许多隐藏的“六”尚不在其中。所以,《周礼》的这种安排无疑是经过仔细考虑的。至于尚“六”的原因,彭林认为就是“象征王统辖天地四方六合和阴阳五行,为此之故”[51]

考“礼乐六艺”出现的语境,即“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52]。这里的“六艺”,只是“六”与“艺”简单的偶然组合。《周礼》本书中与“六”搭配的物象非常之多,对“六艺”并未予以特别的关注,“六艺”并不是一个有特殊含义的固定搭配,理解成“六种技艺”即可。可见,在《周礼》的整体布局中,特别是以“六”构建的职官体系中,“六艺”仅仅是一个非常普通,甚至不起眼的概念,且不说无法与“六官”等相提并论,即使与上述之“六行”“六德”相比,“六艺”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上的明显优势。孔门重德行、轻技艺,儒家更倾向于塑造一种德行上的君子。若是他们真想从《周礼》中套用概念,道德含义更为浓厚的“六德”或“六行”或许更能代表他们的意图,而不会垂青于一个惹人争议的技能之“六艺”。

第三,《周礼》在汉代出现之后,缺《冬官》一篇,所以才拼以《考工记》,因此也有学者认为此书根本没有完成。如郭沫若说:“其书盖为未竣之业,故书与作者不传于世。”[53]正因为如此,《周礼》在先秦时期并未为时人所知,直至汉代才由河间献王得到。从历史分析的角度看,这种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所以《周礼》这样的成书、流传情况也决定了它不会对汉代学术有太大的影响,其“礼乐六艺”的说法还会有多少人知晓和重视呢?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诗书六艺”的概念不会是由“礼乐六艺”演变而来,因为无论是从《周礼》的流传情况还是从“礼乐六艺”在《周礼》中的地位来看,都无法提供充足的理由。两者表面称谓的一致,很可能是一种巧合,并没有概念上直接的因袭关系。

当然,《周礼》之“六艺”构建的色彩虽浓,但也不是完全的闭门造车,其一些基本内容还是有所凭据的,“礼乐六艺”确为周代贵族所学技艺的组成部分。先秦其他典籍中也有部分佐证,如《礼记·内则》:

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年,出入门户,及即席饮食,必后长者,始教之让。九年,教之数日。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学书计。衣不帛襦裤,礼帅初,朝夕学幼仪,请肄简谅。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54]

按照时间顺序,将各种技艺予以排列,年幼时教以最基本的识数、方位等生活常识及男女之别和尊敬老人等礼节;待稍微年长,则至专门的学校学习更为高级的算术、礼乐和射御等技能。这些技艺学习的先后之别,是依据儿童成长不同阶段智力、体力等发展情况安排的,即“学习书数,宜于髫龀;至于射御,非体力稍强不能习”[55]。在这里,“男女不同席”“必后长者”“学幼仪”可谓“六艺”之“礼”;“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可谓“六艺”之“乐”;“学射御”,则为“六艺”之“射”与“御”;“学书计”,可谓“六艺”之“书”;“数与方名”,可谓“六艺”之“数”。如此,则《内则》虽无“六艺”之名,已具“六艺”之实,《周礼》“六艺”的说法确有所本。类似的例子还有《大戴礼记·保傅》:(www.daowen.com)

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居则习礼文,行则鸣佩玉,升车则闻和鸾之声,是以非僻之心无自入也。在衡为鸾,在轼为和,马动而鸾鸣,鸾鸣而和应。声曰和,和则敬,此御之节也。[56]

与《内则》相较,《保傅》的记述也有小的出入,如“就外舍”的时间,前者为十岁,《保傅》为八岁。但考虑到先秦学术流布的复杂性,这点出入无关宏旨。《保傅》所谓“小艺”与“大艺”、“小节”与“大节”的区别,应与《内则》所载之年幼与年长所学不同之技艺相类。康有为以为“小艺者,即数目、书记也。小节者,学幼仪,肄简谅也……然所谓学大艺者,亦不过学乐,诵《诗》,舞《勺》《象》,学射御,学礼容,舞《大夏》也,所谓履大节者,亦不外惇行孝弟,加以尊贤良,事师长”[57]。综合西周贵族政治的特点,“六艺”在西周时确有相对应的痕迹,当无可疑。只不过散见于《礼记》和《大戴礼记》的这些记述略显分散,诸种技艺虽有学习上的先后大致顺序,但在细节上也有出入;且两者所载之技艺较为繁琐,也不限于“六艺”。而《周礼》“六艺”概念的出现,一方面依托西周史实,另一方面也重新建构,特别是在重视数字“六”的模式下,将西周之贵族技艺以整齐划一、浓缩提炼的形式纳入《周礼》的框架内。

2.两个“六艺”内涵的联系

虽然我们认为两个“六艺”在概念上并无明显的因袭关系,但这不代表两者的内涵就泾渭分明。仅从字面上看,就有礼、乐两个重合项,尽管内容与表现形式并不一样。孔子面临的时代是一个礼崩乐坏的变局——西周的贵族体制崩溃,传统的知识、技能教育已无法维系,但他又是一个拥有文化接续自觉意识的人,既然制度层面已无成功的可能,那么不如以精神的形式保留西周文化的精髓,所以孔子之思想必定从西周文化中汲取了养料,其六艺之学也必有所据。

余英时认为,中国“轴心时代”文化转接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温和性[58]。当然,孔子的这种承接也是有选择性和创造性的,其对周礼文化的不同层面采取的态度也不一样。以“礼乐六艺”为例,对于礼乐,孔子虽然也强调外在形式,但更注重挖掘其背后的精神意义,或归之于君臣之序、邦国大义,或归之于人情心性、伦理纲常。

先说礼乐。自周公制礼作乐,西周文治趋于规整。较之儒家之礼乐,西周的礼乐有两个显著特点:首先,西周时期的礼乐范围更广,涉及国家体制的各个层面,邦国大政、贵族生活、军事征伐、礼天祭祖、送迎宴饮,甚至宗法制分封制——西周建构的两大支柱,也可以纳入礼乐的范围之中。礼乐某种程度上可视为西周国家的基本规制,也是贵族生活的基本规范。儒家的礼乐,从表面看来,与西周的礼乐形式有直接的承递关系,但由于贵族体制解体,《礼》《乐》所载的礼乐也不可能完全再现于春秋之后的国家体制之中。因此儒家更为强调的是礼乐之后体现的精神价值,而这种价值是可以脱离于僵化的形式而独立存在的,“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59]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儒家找到了礼乐精神得以延续的依据。

其次,西周时期的礼乐是贵族体制的伴生物,等级色彩浓厚,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礼乐是贵族专享的权利。而在孔子之后的儒门,礼乐日益成为个人道德品行的组成部分,其形式也具体化为人人可触及的礼仪、规范,修身养性的终极目标不再是培养贵族,而是培养品德高尚的君子,礼乐背后的内涵才是他们汲汲以求的东西。

再说射御。西周时期的射、御是贵族进行车战的两项基本军事技能。当然,射礼在西周也已存在,也是表明贵族之间关系融洽、君臣和睦的礼节,但这种礼节无疑是从军事活动中演变出来的。而儒家视域中的射礼已经无法再同军事活动挂钩,完全成了促进了解、增进信任的礼仪,如《论语》所讲“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60]。个人在射礼中的表现也成为判断德行高下的重要途径,“故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61];射礼也就具备了浓厚的道德色彩,“射者,仁之道也”[62],“循声而发,发而不失正鹄者,其唯贤者乎!”[63]

最后谈书数。书、数,就字面讲就是书写与计算。关于两项技术的记载,先秦典籍中凤毛麟角,但我们可以大致推想一下两项技艺的必要性。贵族阶层是文化的垄断者,识字书写无疑是最基本的要求,而且贵族间互通声息,上奏下传,没有知识的支撑也是不可想象的。至于算术,古代观察星历、推算节气、征收赋税等各方面无不涉及数字的运算,即便是简单的军事征伐,如何排兵布阵,运用兵力,也同样离不开计算。现存的《九章算术》《算数书》虽然在汉代成书,但其算题有相当固定之模式和类型,当渊源有自,先秦必有专门之学。《汉志》之《六艺略》有专门小学类文献,著录识字、书写之书,其中有“《史籀》十五篇”,班固注为“周宣王太史作大篆十五篇”,虽未必为史事,但足以证小学之书起源甚早。且小学之书已具备较为完整的传承谱系,秦朝李斯之《仓颉》、赵高之《爰历》及胡毋敬之《博学》;西汉有武帝时司马相如之《凡将》,元帝时史游之《急就》,成帝时李长之《元尚》,另有班固新入之扬雄、杜林两家[64],则识字之学在当时确为基本技艺,从事之人亦不在少数。不过在儒门里,书数已经不占有重要地位,这是因为儒家以传承西周礼乐文化为己任,侧重于精神传统,读书识字只是通经大义的最基本条件,因此往往被视为六艺之附庸而存在,在历代书目中也多附于经部之小学类。

除了对以“六艺”为代表的西周知识、技艺有所筛检外,孔子还对其做了补充,即《春秋》与《易》亦被纳入了他们的思考范围。《春秋》原本只是鲁国史书,编年系事,而孔子予以整齐化,以字句寓褒贬,实际蕴含了他对当时君臣失序、斯文扫地的一种基本态度,这种态度的背后,很大程度上是以西周礼乐秩序为参照物。又如《易》,本是西周时期的占蓍之书,迷信是其主体内容,而孔子“晚而好《易》”,开启了解《易》的新方向,即将道德、精神、理性注入其中。当然,孔子可能仅仅是为这一诠释方向指明了道路,《易》的儒学化还须经历漫长的时间。

由此,孔子“诗书六艺”的构建是以道德化、人文化为主轴的,其对周代礼乐的扬弃标准,就是能否从中提取超时代的价值。“诗书六艺”与“礼乐六艺”在概念上虽无直接的因袭、借鉴关系,但从内容上来看,两者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语似分歧,实无二致”[65]。这种看似悖论的现象其实不难理解,一则《周礼》虽掺杂了西周、春秋乃至战国时期的官制架构,但其对西周典制的追忆并非空穴来风,“礼乐六艺”的描述与西周贵族的实际生活模式很大程度上是相契合的,其保留了当时的部分影像;二则“诗书六艺”源于孔子对西周礼乐文化崩溃后的反思与接续,力图从精神价值层面保留西周文化的某些精髓,赋予其超越时代的价值,其对西周礼乐是以“温和的变革”进行的,保留的东西亦属不少。两个六艺的构建,都离不开西周礼乐文化的共同背景,我们能从中看到许多共性的东西,也就可以理解了。孔门之六艺乃是取西周礼乐文化之内核,以六经为依托所构建的崭新体系,从某种程度上看,乃是对西周文化的义理化和抽象化。当然,由于西周贵族体制的崩溃,一些依托于物态的技艺如射、御等,也被儒门淡化甚至忽略。从这个意义上讲,“诗书六艺”相对于整个西周文化整体而言,也有窄化的意味。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