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诗书六艺”
两种内涵的“六艺”分别是何时产生的,这是回答两者关系问题时首先要考虑的。六经的名称出现是较早的事情,《庄子》中云“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1],《礼记》之《经解》中也有六经并称的说法,而出土之郭店楚简《语丛一》中,也有对六经功用的陈说。但以“六艺”指称六经,则是入汉之后才见于史籍记载的。《汉志》中有专门部类著录六经及其传记类文献,名为《六艺略》,而非冠以六经之名,可见以“六艺”代指六经已为汉人广泛接受。
从文献方面看,“诗书六艺”最早见于西汉初年陆贾之《新语》,共有两处:一为《道基》之“后圣乃定五经,明六艺”[2];一为《本行》之“表定六艺,以重儒术”[3]。其后在《新书》《淮南子》《春秋繁露》及《史记》等书中,“六艺”之名开始频繁出现。按照学术传播及书籍流布的情势,《新语》中“诗书六艺”的概念也不可能是突然出现的,之前必有一个历史时间段的铺垫,可惜文献方面无法给我们提供有力的证据。所以,有学者笼统地将其确定在战国末年,“战国末期出现‘六艺’一词以后,皆指《诗》、《书》、礼、乐、《易》、《春秋》而言,更无例外”[4]。也有人依据现存的史料,谨慎地认为“诗书六艺”出现于汉初。
但此结论的成立,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考虑:《史记·滑稽列传》曾有这样一段话:“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5],似乎“诗书六艺”的称谓出自孔子之口,其在孔子之世的存在为确凿之事。我们认为情况远不是这么简单,如仔细分辨,还有一些疑点需要考虑。
一则,孔子之后的儒者众多,如七十子及孟、荀等人,其思想保留在《礼记》《孟子》《荀子》等典籍中,后出之郭店楚简、上博简等亦有许多篇章属此类典籍。这众多文献中,虽也有谈及六经作用的言辞,如《荀子》之《儒效》《劝学》,《礼记》之《经解》等,但均采用了将《诗》《书》《礼》《易》《乐》《春秋》一一点出的形式,并未使用“六艺”的称谓。如孔子时已有“六艺”之称,出现儒门后学的这种“集体遗忘”的可能性不大。
二则,从古人引据典籍的习惯上讲,古人引书并不严谨,或以己意转述,或增减字句。《史记》中所言之“孔子曰”未必尽是孔子原话,时人改易、虚造、附会的情形也是存在的。如《孝文本纪》有“孔子言:‘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6],应是出自《论语·子路》“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7],两者相较,虽意旨相近,字句却有较大出入,《孝文本纪》多出“必世然后仁”一句。故《滑稽列传》的“孔子曰”未必出自孔子之口。而且《史记》虽被誉为信史,引孔子话语的地方很多,大部分见于《论语》,但也有例外,如《鲁周公世家》有“太史公曰:余闻孔子称曰‘甚矣鲁道之衰也!洙泗之间断断如也’”,就不见于《论语》。而《龟策列传》还有一大段冠以孔子的话:
孔子闻之曰:“神龟知吉凶,而骨直空枯。日为德而君于天下,辱于三足之乌。月为刑而相佐,见食于虾蟆。蝟辱于鹊,腾蛇之神而殆于即且。竹外有节理,中直空虚;松柏为百木长,而守门闾。日辰不全,故有孤虚。黄金有疵,白玉有瑕。事有所疾,亦有所徐。物有所拘,亦有所据。罔有所数,亦有所疏。人有所贵,亦有所不如。何可而适乎?物安可全乎?天尚不全,故世为屋,不成三瓦而陈之,以应之天。天下有阶,物不全乃生也。”[8]
这一段话在《论语》中就更无对应的词句,很难说是孔子之言。所以,《史记》所谓的“孔子曰”来源十分复杂,并不限于《论语》,应也有一些儒门后学推阐或比附的内容。《滑稽列传》中所引孔子评论“六艺”的话语,当与此相类,为《论语》失载,且在先秦两汉文献中均无踪迹,仅于《史记》一见。
这些不见于《论语》的“孔子曰”,学者曾有所讨论。如郭沂对《史记》中的孔子资料进行了细致的区分,将《孔子世家》及《仲尼弟子列传》判定为基本可靠的史料,认为:“《史记》虽成于汉代,但司马迁治史严谨,且此二篇是他研究孔子及其弟子的专著,后世谓之实录”[9],《史记》其他篇章中的孔子言行则被视为比较可靠的资料,因为“大抵出自时人之口和各种传闻,来源庞杂,难免鱼目混珠”[10],郭氏对此持谨慎的保留态度。梁涛的思考更为深入,他认为后世的许多“孔子曰”并非孔子的言论,而是包含了后人的诠释:“先秦两汉典籍中特别是孔门后学所记录的‘子曰’,虽不能说全无根据,但由于主观、客观的原因,它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实录’,而是包含了记录者对孔子思想的诠释和理解,表达了记录者的主观意图和愿望”[11]。因此,仅从字面上的“子曰”或“孔子曰”很难判定这就是孔子的真实想法,更不用说这是不是孔子的原话了。
三则,《滑稽列传》中“孔子曰”的来源也值得思考,其主体内容在《太史公自序》中也曾出现,与《滑稽列传》基本一致,仅少了“孔子曰”一句。为便于考察,特不避重复,将《太史公自序》中的这一段话抄录于下:
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12]
《太史公自序》中的这番话,与董仲舒关系十分密切,其主旨即是对董生春秋学的阐释。司马迁的此番言论,相当一部分是以董仲舒为基础的,即所谓“余闻董生曰”的内容。但问题是“董生曰”的内容何处为下限,这直接关系着《滑稽列传》及《太史公自序》中表述六经功用的这一部分文字是源于孔子,还是源于董仲舒的问题。从表面看,“董生曰”的内容至“以达王事而已矣”截止。但裴骃在注“《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时,说:“骃谓太史公此辞是述董生之言”。则裴驷认为上述这一段话,全是董仲舒之意,而“孔子曰”的内容似乎是出自董仲舒之口,属于“董生曰”的内容。考之《春秋繁露》,这段文字确与董仲舒关系甚密。《玉杯》有言:
君子知在位者不能以恶服人,是故简六艺以赡养之。《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美,《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著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能兼得其所长,而不能遍举其详也。[13]
将此段文字与《太史公自序》及《滑稽列传》相较,表述六经之用的言辞基本一致,但也有一些出入,可能是由于传闻之误,或董仲舒之书尚未成形,司马迁仅得其意旨之大体。尽管如此,也可知《太史公自序》“余闻董生曰”的说法是有据可查的。这段话的主体内容出自董仲舒的可能性更大,《滑稽列传》中“孔子曰”的内容也不能确凿无疑地认为是孔子的原始言论,极有可能是董仲舒的说法,并由司马迁以“余闻董生曰”的形式载入《史记》。
那么儒家之将《诗》《书》等六经称为“六艺”又是由于什么原因呢?这一点,前人偶有谈及,有的认为之所以称六艺,是因为六书能培育人的六种德行,如吕思勉言:“自人之学习言之,谓之六艺;自其书言之,谓之六经”[14]。吕氏此说其实本自贾谊,贾谊认为人之修养应“内法六法,外体六行,以兴《诗》《书》《易》《春秋》《礼》《乐》六者之术以为大义,谓之六艺”[15],亦是从六经在培养人的不同德行上讲的。也有学者认为汉儒之所以将六经改称六艺,乃是由于学术的世俗化和政治化,称谓的转变只是“服务于其变‘经’为‘艺’、变‘学’为‘术’的学术转向”[16]。
以上数种说法,或许都有一定道理,吕说体之于人情,蒋说察之于汉代儒学的基本动向。相较之下,我们认为后种说法更能反映学术演变的内在理路。“艺”在先秦时期最基本的语义是“技艺”,孔子之时肯定不会将《诗》《书》等称为“艺”的。因为他对“技艺之学”是相当贬斥的,“君子不器”[17],“吾不试,故艺”[18],应该不会以“艺”来标注他寄以巨大希望的《诗》《书》。
以“六艺”指代六经,可能与荀学的关系更为密切。一则,孔子之后,儒门发生了极大分化,即韩非所言“儒分为八”,分化的基本趋向是“孟子重视仁(心)的内在派,荀子重视礼的外在派,和《易传》的天道派”[19]。若从与政治的契合程度来讲,荀子的外在派更为成功,秦汉之后的许多政治模式也没有跳出荀子礼、刑并用的圈子,“两千年之学皆荀学”的说法并非没有因由。因此,儒学政治化的转变,最迟也可上溯到荀子,儒学由“学”到“术”的转变,或许可以从这一思路中寻得线索。荀子对实际政治的倾注,或许从某种程度上冲淡了他对六经痴迷式的推崇和固守,将其视为修身、齐政的“六艺”的可能性,较之其他儒门也更大。而且以时间段来看,荀子活动于战国后期,与学人们推断的“诗书六艺”概念出现的时间非常接近,两者的重合恐怕也并不是简单的巧合。可惜现存《荀子》书中虽有谈及六经作用的语句,但仍未出现“六艺”之名,抑或是荀子后学的创见,也未可知。
二则,荀子于战国后期之五经传承贡献最大。从《汉书》和《经典释文》提供的信息看,荀卿所传涉及《易》《礼》《诗》《乐》和《春秋》,汪中盛赞:“盖自七十子之徒既殁,汉诸儒未兴,中更战国、暴秦之乱,六艺之传赖以不绝者,荀卿也”[20];皮锡瑞也承认“荀卿传经之功甚巨……汉初传其学者极盛”[21]。从经学传承的主要谱系看,荀子的影响最大,“六艺”称谓出自荀学的可能性当然也最大。不过,这两点只是我们的一种大致推断,或当或否,仅提供给大家一个思考的角度罢了。
2.“礼乐六艺”
如果说“诗书六艺”概念的起源已经是雾里看花,那么“礼乐六艺”的问题就更加复杂。此“六艺”作为明确概念仅见于《周礼》,先秦其他典籍中均没有此种内涵的“六艺”,这显得十分突兀。更为棘手的是,《周礼》的成书时间本身就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学术公案。关于《周礼》的流传,历来有几种不同说法,为方便分析,一一列举如下:
第一,据《汉书·河间献王传》,献王好搜罗古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22]。此说陆德明又有补充:“河间献王开献书之路,时有李氏上《周官》五篇,失《冬官》一篇,乃购千金不得,取《考工记》以补之”[23]。
第二,据马融《周官传叙》,“秦自孝公以下,用商君之法,其政酷烈,与《周官》相反。故始皇禁挟书,特疾恶,欲绝灭之,搜求焚烧之独悉。是以隐藏百年。孝武帝始除挟书之律,开献书之路,既出于山岩屋壁,复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见焉。至孝成皇帝,达才通人刘向子歆,校理秘书,始得列序,著于《录》《略》”[24]。(www.daowen.com)
第三,《后汉书·儒林传》则认为“孔安国所献《礼》古经五十六篇及《周官经》六篇,前世传其书,未有名家”[25]。
依据这些模糊的记载,古往今来众多学者聚讼于《周礼》的成书时间问题上,观点层出不穷,论证繁复多样。据彭林统计,《周礼》成书年代问题上至少有六种说法:出于周公说、成于西周说、成于春秋说、成于战国说、成于周秦之际说、成于刘歆说[26]。如今,周公说与刘歆说因为其明显的尊经或疑经色彩,基本已没有了支持者,学界多将《周礼》认定为战国时期的作品。但即便是赞同《周礼》成于战国之后的学者,其基本观点也大相径庭,如郭沫若认为“盖赵人荀卿弟子所为”[27];杨向奎则认为成于战国中后期的齐地学者[28];彭林认为成书于汉初高祖至文帝之际。
确定了《周礼》的大致成书时间,问题还未解决。因为“礼乐六艺”的明确记载虽只见于《周礼》,但此结论的最终落实,还有两个问题需要面对:一是《吕氏春秋》之《博志》与《贵当》两篇中,有“文艺”一词,后人或有疑问,以为“六艺”之讹;二是《论语》之《述而》有“游于艺”一句,现存之注解均以“礼乐六艺”释此处之“艺”,似乎孔子之时已有了此种含义的“六艺”。
我们先来看第一个问题,《吕氏春秋》有这样一段话:
养由基、尹儒,皆文艺之人也。荆廷尝有神白猿,荆之善射者莫之能中,荆王请养由基射之。养由基矫弓操矢而往,未之射而括中之矣,发之则猿应矢而下,则养由基有先中中之者矣。尹儒学御,三年而不得焉,苦痛之,夜梦受秋驾于其师。明日往朝,其师望而谓之曰:“吾非爱道也,恐子之未可与也。今日将教子以秋驾。”尹儒反走,北面再拜曰:“今昔臣梦受之。”先为其师言所梦,所梦固秋驾已。上二士者,可谓能学矣,可谓无害之矣,此其所以观后世已。[29]
起首句之“文艺”,后世有人以为乃“六艺”之误。如俞樾就持这种观点:“养由基善射,尹儒善御。射与御皆六艺之事……今作文艺者,字之误耳。”[30]问题是“文艺”“六艺”都有版本依据,仅从这点出发,不好断定何者为真,这就需要根据上下文的内容作出判断。文中既明言养由基善射,尹儒学御,似乎与六艺中的射、御密切相关,“文艺”自然可能就是“六艺”之误了。如吕思勉就认为:“文艺二字,古书罕见,作六艺者盖是。由基善射,尹儒学御,称为六艺之人,此即《周官》之制不诬之证”[31]。吕氏此说的主要支撑点有两个:一是“文艺”一词在先秦典籍中十分少见,因此在此处出现得太过蹊跷;二是《博志》中出现射、御两项技能,可以《周礼》之“六艺”囊括之。但如果深究,吕氏的两个支撑点也无法坐实。
一则,“文艺”一词在先秦时虽不多见,但“礼乐六艺”的概念何尝不是仅见于时代不明的《周礼》,如何断言“文艺”乃“六艺”之讹呢?且“文艺”除见于《吕氏春秋》外,《大戴礼记》中亦有出现,《文王官人》有言:
生民有灵阳,人有多隐其情,饰其伪,以赖于物,以攻其名也。有隐于仁质者,有隐于知理者,有隐于文艺者,有隐于廉勇者,有隐于忠孝者,有隐于交友者。如此者,不可不察也。[32]
而所谓“文艺”,“素动人以言,涉物而不终;问则不对,详为不穷;色示有余;有道而自顺用之,物穷则为深。如此者隐于文艺者也”[33],即或故放高论,或隐约其辞,或故作深沉,总之就是以言语、神态掩饰自己的无知或不良品行。此处之“文艺”与《吕氏春秋》相较,具体含义上好像有所不同,但都有人为、后天粉饰的意思在里面,从大的方面讲,还是有共同之处的。
二则,《博志》中虽有射御的说法,但这不能断章取义,因为在紧随《博志》的《贵当》中,亦有“文艺”一词。按俞樾的观点,亦应为“六艺”之误。细察这里的“六艺”,问题也随之而来。《贵当》之主旨在于劝说人君任贤择士不要拘于表面,要贵于审视。文中还举了两个例子加以说明:一为相人观相;一为猎人打猎。两者看似都与政事无关,其实背后都蕴藏着用人、识人的智慧。所以《贵当》总结说:
故贤主之时见文艺之人也,非特具之而已也,所以就大务也。夫事无大小,固相与通。田猎驰骋,弋射走狗,贤者非不为也,为之而智日得焉,不肖主为之而智且惑焉。[34]
若此处之“文艺”以“六艺”矫之,则会与《周礼》对六艺的描述有较大的差距,如陈奇猷所说:“且射御,虽于六艺中有之,而猎亦可勉强归入六艺之射,至于相则于六艺中无可归属矣”[35]。因此,将“文艺”改为“六艺”,一方面是受了前文养由基、尹儒的误导,另一方面恐也与俞樾等人的尊经重典意识密不可分。
那《吕氏春秋》中的“文艺”到底何意呢?“文”与“质”相对,带有后天人为、修饰的色彩,“艺”指技艺,“文艺”就是带有后天修饰的才艺,“文者文彩,艺者技术。文艺者,有文彩之技术也”。陈奇猷认为养由基、尹儒等人技术高超,文采斐然,所以用“文艺”称之,类似后世之骑车、滑冰等“耍花式”的表演。此等理解,未必完全恰当,但置之于上下文,亦可谓平实得当。
第二,再看《论语》中《述而》篇的问题。对于“游于艺”,现存《论语》各家注本均释为“礼乐六艺”,此问题的关键在于清理郑玄对《论语》注解的干扰。以“礼乐六艺”解“艺”,根子就在郑玄这里。
概观郑氏注,其中一个鲜明特点就是多从礼的角度注解《论语》,这与郑玄的学术倾向及喜好密切相关。王鸣盛曾有言:“康成注经,三礼居首,阅十四年乃成,用力最深也”[36],郑玄在注诸经时,喜引三礼,特别在涉及典章制度时更是如此。但郑玄对三礼也并非等而视之,其最推重的是《周礼》,此为古今学人所共知。当三礼记述出现抵牾时,他的基本做法就是以《周礼》为主,调和三者在制度、典章上的差异,“郑玄的调和法,说来也很简单,就是以《周礼》为周制,凡不与《周礼》合者,便以殷制或夏制解之”[37]。他对《周礼》的偏爱,也波及其他经典的注解,“郑氏注述群经,以为《周礼》乃周公致太平之迹,信之尤笃。故言及名物度数,概以经为准,而不杂以他说”[38]。这种倾向在其《论语》注中也较为明显。
郑玄的这种做法同时带来了一些问题。郑氏注过度据依《周礼》,很多时候是不必引或不当引,有时略显机械、凝滞。我们试举数例,加以说明。
如《述而》中对于“行”的注解,在《论语》的语境中,行与文、忠、信合为孔子之“四教”,四者是孔子教书育人、培育德行的四个标准。但在郑玄这里,情况则变得复杂化了,他以《周礼》之“六行”— —孝、友、睦、姻、任、恤释“行”[39],表面看来使得“行”的内容更加明晰,更加具体,但总体似有牵强附会之感。因为“文、行、忠、信”作为“孔子四教”是整体出现的,而《周礼》中并没有所谓“六文”“六忠”或者“六信”与“文、忠、信”对应。郑玄仅拿出四者之中的一个“行”大加注释,有断章取义的嫌疑,不免使人对此处以《周礼》注《论语》的可信性和妥帖性有所顾虑。从后世的注疏看,许多学者对郑玄的这种倾向有自觉的纠正。如“行”,皇侃引李充曰:“孝悌恭睦谓之行”[40],《论语注疏》为:“行谓德行,在心为德,施之为行”[41]。两者的注解较为平实,他们对“行”的理解偏重于一般的德行,并没有拘泥于《周礼》的限定,也没有赋予其具体的特殊含义。而且就《论语》寓意来看,将“行”释为德行也完全能满足此处语境的需要。若是以《周礼》之“六行”解释,一则有上述勉强之嫌疑,二则也使“行”受制于《周礼》的限定,丧失了在《论语》语境下的灵活度。
又如“诔”。根据《论语》的语境,由于孔子抱病,子路为之祈祷,所谓诔就是祷辞。郑玄解之为《周礼》的“六祈之辞”,即“一曰类,二曰造,三曰襘,四曰禜,五曰攻,六曰说”[42],显得有些过于机械、整齐。且《周礼》中明确说“六祈”由大祝执掌,而大祝在“国有大故、天灾,弥祀社稷,祷祠”[43]。周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大祝可谓位高权重,以其所执掌的“六祈”来释此处子路祷神的“诔”恐很难有说服力。因此在“诔”的注解上,后世学人也没有遵循郑玄,如何晏注曰:“诔,祷篇名”[44],朱熹注曰:“诔者,哀死而述其行之辞也”[45]。两人对“诔”的解释,也同样摆脱了《周礼》的影响,完全是依据《论语》做出的合乎情理的一般性诠释。
因此郑玄出于对《周礼》的盲从,单从字词的表面联系入手,引据略显轻率,殊不知这些注解与《论语》的学术体系和当时的宏观学术背景并不完全契合。而郑玄过分执守于《周礼》的某些做法,实质上束缚了其注解《论语》的内容,使其注释被迫受制于《周礼》的牵引,也给后人理解《论语》的本意带来了一些干扰和困惑。从某种程度上讲,郑玄并非在以《周礼》注《论语》,而是在以《论语》辅证《周礼》。
郑玄对《述而》“游于艺”之“艺”的注解也明显来自对《周礼》的偏爱。“游于艺”之“游”,历来有两种注解:一为“游憩”;一为“游离”。两者相较,当以“游憩”为佳,意谓以“艺”为德行修养的辅助,此说前人已有提及,不再赘述。而郑玄将“艺”注为《周礼》之“礼乐六艺”,确为不妥。一则,“礼乐六艺”与西周时期的贵族体制紧密相连,时代特色鲜明,而春秋之末的孔子之世,已是“礼崩乐坏”的局面,孔子若以此种内涵的“艺”辅翼德行,与大的历史背景相左。二则,孔子之学乃是“平民之学”,其弟子多卑贱之人,其教学以塑造德行上的“君子”为目的,若教之以西周贵族之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与当时实际情况不符。因此,此处之“艺”断不可以“礼乐六艺”释之。由于郑玄在经学史上的标杆性地位,后世学者大多没有注意,而是基本沿袭了他的说法。因此,将“游于艺”释为“礼乐六艺”乃是郑玄的《周礼》情结所致,并不能说明孔子之时已有此六艺的自觉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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