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志》自诞生起已两千年,关于它的研究也贯穿这一历史时期。由于《汉志》在目录学和学术史上的重要作用,历代学者倾力研究,使得《汉志》研究中形成了一系列的重点和焦点问题。我们试举数例,以更加清楚认识《汉志》研究的进展和关节点。
第一,《汉志》与《别录》《七略》的关系问题。三者之间存在着沿袭关系,历来均无异词。由于三书分别成于刘向、刘歆和班固之手,这个问题也可以视为如何区分三人在《汉志》内容、体例、学术取向等的不同作用问题。三者的关系问题,最原始可信的记载莫过于《汉书》。《艺文志》载刘向奉命校书,“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为《别录》;刘向死后,“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班固作《汉书》时,又在《七略》的基础上“今删其要,以备篇籍”,为《汉志》。[12]《楚元王传》言“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刘向死后,“歆乃集六艺群书,种别为《七略》”。《汉书》所载大体已具,三书的基本关系也较清楚,但细节略而不详,也为后世围绕此问题的争论埋下了伏笔。
《汉书》之后,又有阮孝绪之《七录序》。阮氏在序中追溯了《汉志》的成书过程,“光禄大夫刘向及子俊、歆等,雠校篇籍,每一篇已辄录而奏之”,后来“歆遂总括群篇,奏其《七略》”,再后来“固乃因《七略》之辞,为《汉书·艺文志》”。[13] 阮序所载条理更为清晰,三者的因袭关系更加清楚,只是提供的细节也未能超出《汉书》。阮序和《汉书》的记载,也成为后世探讨《汉志》与《别录》《七略》问题的基本依据。
由于史书记载的疏阔,加之《别录》《七略》均已散佚,一些问题也逐渐显现出来。如有学人以三书的因袭关系为凭,以《汉志》为资料探讨《别录》《七略》问题,将《汉志》的体例特点、学术倾向推阐至二书,带来一些认知上的误区。如古今多将《别录》视为与《汉志》《七略》性质相类的目录之作,这实际是忽视了《别录》的产生背景及其历史功用,《别录》乃校对某一典籍时的“工作简报”,著录该典籍的存佚、篇卷、文字讹误、主旨及校对依据等,乃是校对工作的自然产物,与《汉志》《七略》作为目录的效用还是有明显差异的。
又如《汉志》之体例承自《别录》还是《七略》的问题,即《别录》是否存在六分法的问题。古今学者多将六分法创始归于《七略》,《别录》并无此类例。如郑樵、章学诚谈及《汉志》体例,必从《七略》言之,实则默认六分之法乃刘歆所创。近代以来学者也多从此说,如姚名达依据《汉书》所载刘歆“种别为《七略》”语,认为“盖所谓种别者,即依书之种类而分别之,明乎‘时又别集众录,谓之《别录》’,并未分类,至《七略》始分类编目也”[14]。但也有学者认为《别录》也已有了类似《七略》的体例,如姚振宗之辑佚《别录》佚文,将所汇集之条目以《汉志》之框架分布,大小部类均无二致。今人钟肇鹏也认为:“《别录》把这些散于各书的书录,汇集起来,按六略的次第编成”。[15]
第二,《汉志》学术价值的定位问题。从总体看来,《汉志》体例较为严整,六分法也基本符合当时的知识结构,加之大小部类后均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文字,所以古今学人多将其视为先秦两汉学术史的上乘之作。但也有人从刘向父子校书的实际过程出发,认为《汉志》体例的形成具有一定的偶然性,《汉志》之体例乃是校书之人分工的附带结果,如钟肇鹏表示:“窃疑《七略》诸子兵书、数术、方技之分,盖以刘向领校诸子,兵书校自任宏,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因校理人殊,故歆纂《七略》亦各别为部。其于分合之故,初未必有何深意,后人亦不必过事深求,转失本真也”。[16]
这种观点在某种程度上是有一定道理的。《七略》是在官藏书籍的整理过程中产生的,藏书目录是其原始和基本功能;刘歆虽在其中尤其是《诸子略》中倾注了学术关怀,使之部分具有了学术史的功能,但仍不能完全撼动《七略》书籍目录的基本性质。所谓“考镜源流”的文字,并非学术梳理的预定学术标准,应将其视为在图书整理业已完成之后所做的补充,虽带有一定学术总结的意味,但绝非《七略》六分法的真实依据。就刘向等人的校书过程来看,几人的校书活动是并行不悖的,刘向对其他几人的校书工作基本采取不干预的态度。从《七略》的整体来看,尚缺乏系统、严密的学术关照。由此,我们不能简单认为《汉志》是一个体系严密的学术史篇章。当然,此次分工的依据是图书的性质和各人的学术所长。而对图书性质的判定,还是应有相当的学术依据的,刘向等人的分工也不能说全无学术依据。
总体看来,《汉志》的类例是融合了学术和目录的双重规制,且在多数情况下两者的结合还是较为圆融的,但两者的效用毕竟各有侧重,一些地方也带有杂糅和混合的特点,这在《诸子略》部分较为明显,这是我们在本书中将要提到的。
第三,“六艺”概念辨析。《汉志》对当时之五经经传曾予以著录,并冠以“六艺”之名。《汉志》此举,牵涉经学史上两个“六艺”的关系问题。六艺之内涵有两个系统:一为礼乐射御书数,始见于《周礼》,我们权称之为“礼乐六艺”;一为《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见于汉初,我们权称之为“诗书六艺”。两种六艺的关系,学人也有涉及,徐复观依据《周礼》“伪造说”,认为“礼乐六艺”为后起,乃是对“诗书六艺”概念“旧瓶装新酒式的创造”[17]。也有人认为,两种六艺关系的转变实际代表了儒学史上一次教育变革,即由重礼乐、重军事的西周贵族教育向重教化、重义理的儒家教育转化[18],“诗书六艺”的概念借自“礼乐六艺”。两种观点对两种六艺称谓的先后顺序判断截然相反,却都默认两种概念之间存在借用与因袭的关系。
但正如我们在后面将要指出的,无论从《周礼》在秦汉时期的普及程度及其重要性上看,还是从两个“六艺”称谓出现的时间线索看,都不好得出定论说两者存在直接的概念上的借鉴关系。“诗书六艺”的称谓,当与经学的世俗化与政治化密切相关;而《周礼》中“礼乐六艺”的称谓,乃是作者在“尚六”思想的指导下,对西周贵族教育的建构和整理,“六”与“艺”的结合只是一种不固定的搭配,在《周礼》的框架内并无深意。两种“六艺”的称谓,乃是字面上的巧合,围绕两者的先后及借鉴问题,似乎不足以成为一个难点(详见本书第二章)。
第四,《汉志》所见《易》地位的提升。《六艺略》中对《易》有较为明显的推崇,各家小序中多引《易》作为小序的起首句,在总序中直接将《易》称为五经之原。这种现象在其他部类也有出现,《汉志》共引据《易》多达十几次。《汉志》的做法引出了经学史上两种六经次序的问题,即“以《易》为首”和“以《诗》为首”。
最早谈及此问题的是陆德明,其在《经典释文》中指出“以《易》为首”的六经次序乃是以各经产生的时间先后为据[19];周予同认为,在清末以来的今古文经的范式下,六经之所以分别有《诗》《易》为首的两种排序,乃是由于汉代今古文对孔子定位的不同[20];当代学者廖名春依据马王堆汉墓帛书及《史记》《汉书》等,认为孔子晚年喜《易》,“以《易》为首”的六经之序乃是孔子晚年学术重心发生转移的结果[21];黄丽丽则认为“以《诗》为首”的六经次序源于西周礼乐社会,是《诗》在当时政治、社会及贵族礼仪等各方面效用的真实体现,而后来儒学对《易》的介入,及汉代五经博士的设立,使得《易》地位扶摇直上,出现了“以《易》为首”的六经次序[22];王凤则从刘向父子的学术背景入手,以《汉书》中“歆及向始皆治《易》”的记载为据,认为“刘向、刘歆父子都是春秋学的大师,他们同时又治《周易》,那么在他们身上,《周易》与《春秋》发生关系是迟早的事”[23]。
以上诸说,各有所据。我们认为,《易》地位的提升还应从更长的历史断限来考察,易学本身的流变、儒门对易学的统摄、汉代易学的新进展等,都应当是《汉志》中易学地位抬升所要考虑的因素。如我们所要讲到的,儒门对《易》的义理化、道德化注解只是易学发展的一个向度,筮占易学和天道易学也一直流传,且在西汉中后期有了汇流的趋势,即所谓象数易的崛起。西汉象数易以孟喜的卦气说和京房的象数易为代表,其主旨即以《易》为核心,建立一个囊括天地人事、阴阳万物的庞大体系,这种思维无疑对刘歆有所影响。在汉末的谶纬中,纬书对《易》的解读也是沿袭这种思路在进行,只不过更加侧重天人感应的层面。西汉时期《易》地位的抬升有过程可考,刘歆对《易》的推崇,是这个过程的重要一环。《汉志》中“以《易》为首”的六经次序的出现,似乎也可以从中寻得一些答案。
第五,《诸子略》之“九流十家”的内在逻辑。《诸子略》是先秦学派体系演进的重要环节,也是对诸子学派划分的集大成和终结之作。历来围绕“九流十家”的争议也一直存在。如杂家,许多人认为其不当成为学派,也有学者以“黄老”或“新道家”取代之;又如农家,有学者认为其为技艺之学,当与兵家或方技并列,不可附于诸子。
这些质疑虽有一定道理,但某种程度上没有深入考察《汉志》的现实背景和学术考虑。《汉志》之前,已有《论六家之要指》的铺垫,《汉志》对前人的成果无法回避,将其六分法引入到诸子分类中。而《汉志》首先作为目录存在,又势必以实存书籍为据,对体例进行扩充。这种扩充又不得不首先服务于目录学的需要,学术考虑和现实需要成为《诸子略》“九流十家”分类法一系列扞格的关键所在。如杂家类,在司马谈抽象谈论学派的情境下,六家学派都是虚指,纯粹的学派在概念层面上是存在的;而在《汉志》的条件下,学派概念被赋予了现实内容,即典籍和学人。这就使得学派概念丧失了灵活度,《吕氏春秋》等内容复杂的典籍是无法归入某一纯粹学派的,《汉志》的“杂家”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得以成立。与此相类,《汉志》所增设之纵横家、小说家、农家等,都有自己的现实考虑和学术逻辑。脱离《汉志》成书的现实场景,孤立地考察“九流十家”,是无法寻得真正的答案的,也无法达到“历史的理解”。
第六,诸子出于王官说的历史考察。在《诸子略》每一家的最后,刘歆曾谈及诸家的学术起源,且将其与周代王官之学挂钩,这一提法引起了很大争议。若从整体看来,诸子学术起于官学当为不虚,章学诚言:“刘歆盖深明乎古人官师合一之道,而有以知乎私门初无著述之故也”。[24]但刘歆“王官说”的表述十分模糊,其所论职官来源复杂,与《周礼》当无直接关系。《隋书·经籍志》在《汉志》基础上,将诸子所出之王官具体到《周礼》中对应的职官,“王官说”由此与《周礼》牵涉一起。近代,康有为《新学伪经考》指斥《汉志》之“王官说”乃是为刘歆伪造的《周礼》张目[25],将《汉志》所涉之职官直接与《周礼》挂钩。后来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说》,亦将矛头指向《汉志》与《周礼》的关系。其实,所谓王官说在《汉志》那里只是一个模糊的表述,其作为一个确凿的提法和与《周礼》附会乃是后人增益的结果,是对《汉志》本意的极大误解和推阐过度。
《汉志》据引王官谈论诸子起源是有自己的考虑的。一方面,将诸子起源归于上古官守,说明诸子仍源出官学,六艺与诸子本是同源同根,为六艺统摄诸子提供了一个重大的佐证,也为诸子存在的合理性提供了论证。另一方面,与《庄子》之《天下》篇和《淮南子》之《要略》中“诸子起于救弊说”相较,《汉志》从官制入手考虑诸子起源问题,还应有其特殊原因。刘歆的时代,经学已深入到政治层面,其从制度层面阐释这个问题也可以理解。且当时出现了一种儒生复古思潮,而复古的很多议题都是在礼制和官制的基础上产生的,刘歆从上古官制解释诸子起源,也是时风使然。
从以上数点可见,《汉志》研究存在一系列的基础性和全局性难题。前辈学者在这些问题上都曾辛勤耕耘过,也带来了很多建树性的观点。但任何问题的解决都不是一劳永逸的,我等后学也应在《汉志》研究上有所推进。
【注释】
[1]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二十二《汉书二十六》“汉艺文志考证”条引,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125页。
[2]《汉书》卷三十六《楚元王传》,中华书局,1962年,第1972~1973页。
[3]荀悦:《两汉纪》,中华书局,2002年,第438页。
[4]傅荣贤:《〈汉书·艺文志〉研究源流考》,黄山书社,2007年,第23~24页。(www.daowen.com)
[5]阮孝绪:《七录序》,《广弘明集》卷三,见于《四部精华》(子部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 97页。
[6]同上。
[7]郑樵:《通志二十略》,中华书局,1995年,第1821页。
[8]郑樵:《通志二十略》,中华书局,1995年,第1809页。
[9]叶瑛:《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第952页。
[10]叶瑛:《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第972页。
[11]叶瑛:《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第951页。
[12]《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第1701页。
[13]阮孝绪:《七录序》,《广弘明集》卷三,见于《四部精华》(子部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 97页。
[14]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9页。
[15]钟肇鹏:《校雠目录学论丛》,见于《求是斋丛稿》,巴蜀书社,2001年,第116页。
[16]钟肇鹏:《校雠目录学论丛》,见于《求是斋丛稿》,巴蜀书社,2001年,第19页。
[17]徐复观:《徐复观论经学史二种》,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335页。
[18]吴龙辉:《六艺的变迁及其与六经的关系》,《中国哲学史》,2005年第2期。
[19]黄焯:《经典释文汇校》,中华书局,2006年,第5页。
[20]周予同:《群经概论》,岳麓书社,2011年,第8页。
[21]廖名春:《“六经”次序探源》,《历史研究》,2002年第2期。本文亦收录于廖氏著《中国学术史新证》,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
[22]黄丽丽:《六经次序辨》,《甘肃社会科学》,2008年第5期。
[23]王凤:《刘歆与〈周易〉最高经典地位的确立》,见于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第二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332页。
[24]叶瑛:《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第952页。
[25]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三联书店,1998年,第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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