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节奏与韵律:新诗形式问题之三
诗歌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艺术,它不仅要求语言优美凝练,而且要求语言富有节奏感和韵律美,以使诗歌既富有意味,又琅琅上口。
一、节奏
节奏在诗歌中具有重要的作用。郭沫若说:“节奏之于诗是她的外形,也是她的生命。我们可以说,没有诗是没有节奏的,没有节奏的便不是诗。”
节奏是诗与生俱来的。从诗歌起源学着眼,诗脱胎于原始时代的混合艺术。舞、乐、诗三者的分离,造成三种独立艺术的发展。但三者都保留了共同要素——节奏。中国诗歌从“风”、“骚”到新诗,都极富音乐性。中国古诗同音乐有直接联系。从古诗到近体诗再到词曲,经历了“以乐从诗”、“采诗入乐”和“倚声填词”的过程。新诗与音乐几乎没有多少直接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没有音乐性。它的节奏主要是内在的。“内在节奏、内在音乐性指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在艺术精神上,诗是最接近音乐的文学。”[26]
在诗歌里,节奏指的是语音、语调的有规律运动所造成的抑扬顿挫、轻重缓急等高低间隔和时间间隔。它具体体现为诗中的顿和逗(逗即停留)。现代心理学认为,人对节奏有一种自然的情绪反映。所以,诗歌中的节奏就不仅是凝聚词句和调节呼吸了,它还具有传达并唤起情感起伏变化的作用,外在的声音节奏和内在的情感节奏统一正是诗歌的基本要求之一。所以,要表现豪迈激昂的情绪,往往采取明快紧凑的节奏;而要表现深沉婉转的情绪,则常采用平和舒缓的节奏。如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朗诵这首诗时,按上面的标识作有意识地停顿和加重,诗歌就会有一种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节奏感,进一步增强感人的效果。
由于新诗多是自由体诗,诗人在安排节奏时常常以内在情绪起伏流动的内层和谐为满足,因此往往并不顾及诗行或诗节的匀称整齐,而是根据情绪的内在要求自由的组合诗行或诗节,形成自由灵活、长短有致的外在形式。郭沫若、艾青、戴望舒、田间等等即是。
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
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情景哟!
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
啊啊!我眼前来了的滚滚的洪涛哟!
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
啊啊!力哟!力哟!
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律吕哟!
——郭沫若《立在地球边上放号》
这是《女神》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首鲜明地表现出雄浑豪放风格的抒情短诗。它气魄宏大,境界开阔,给人的主要感受和印象是:豪壮、热烈、宏伟、强悍。诗中雄奇的形象和澎湃的激情使人惊赞、仰慕,唤起人们对自身力量的自觉意识和对生活的巨大热情,激起人们以全部生命的力去努力创造,去追求光明,去获取力的艺术,力的美。这是崇高与壮美的统一,作者唱出的是一曲表现崇高美的激情洋溢的赞歌。诗作即景生情,从眼前北冰洋的情景、太平洋的伟力抒写开去,唱出了不断毁坏和创造的力的赞歌。这种抒情特点使它很少运用陈述句,而大多采用感叹句。感叹句则又多用排比短语,短促有力,雄浑壮阔。诗歌追求“绝端的自由”,全诗各行字数不一,排行参差不齐,各行顿数也不相等,又不押韵,然而却乱中有法,具有一种内在的节奏和韵律,使人读起来,热血澎湃,起伏有致,自然感受到有一种不可扼制的力动地而至。
尤其是田间的诗歌,常常做得非常突兀,以造成一种强烈的节奏效果和视觉效果。如他的《给战斗者》中的诗节:
在中国/我们怀爱着——/五月的/麦酒/九月的/米粉/十月的/燃料/十二月的/烟草/从村落的家里/从四万万五千万灵魂底幻想的领域里/飘散着/祖国的/热情/祖国的/芬芳
《给战斗者》作于1937年底。这是抗日战争初期一首鼓动人民奋起斗争的战歌,全诗共分七节。诗篇以无比愤怒的心情控诉日寇的侵略暴行,激情高唱“七七”事变后中国“复活的歌”,歌颂着“呼啸的河流”、“叛变的土地”、“爆烈的火焰”,回叙民族光荣悠久的历史,描述人民辛勤劳动的和平生活,号召人民挺起胸脯,拿起武器战斗到底。诗作准确地表达了中国人民不甘蒙受屈辱、“在斗争里,胜利或者死”的民族感情和决战意志,充满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所以闻一多称诗人为“时代的鼓手”。诗体形式上,田间喜欢用一顿、二顿体的“短行体”,这使其诗形成了短促急骤、鼓点般的节奏旋律。但在这里,他在用了一连串的短行后,突然用了一个六顿体长句:“从四万万五千万灵魂的幻想的领域里”,随后,他又用了一个一顿句,使诗歌一下子又跌入了短诗行,而且一连五行,直线倾泻。他把一个特长诗行夹在一片特短诗行中,真可谓“鹤立鸡群”,显示出田间把握诗行组合规律的特殊本领。在这里,他出色地运用了相反相成的声韵调节规律,在短促急骤型的诗行中突然来一个特长诗行,以徐缓沉滞的节奏来调节一下急骤昂奋的情绪,随即又让这种急骤的情绪继续奔驰而去。如此大起大伏,就使得节奏变得更为鲜明。田间早期的诗形式上的这种独特的“短行体”,颇得闻一多赏识。闻一多誉他为“擂鼓的诗人”,说他的诗句就像“一声声的鼓点,单调,但是响亮而沉重”,“鼓舞你爱,鼓舞你恨,鼓舞你活着”。
艾青的《野火》、《当黎明穿上了白衣》,田间的《早上,我们会操》等等,也属于只以诗节情绪的内层和谐为满足的诗歌。还有一类诗歌,整篇不分诗节,只按照诗情内在起伏流势进行诗行组合。
有一类诗歌,在按照诗情内在起伏流势进行诗行组合时,也顾及诗节间对应诗行的顿数。这类诗歌,诗行间不存在绝对的或对称的顿数一致,但两个诗节对应的诗行,顿数却出现了一致,便使得诗篇节奏具有往复回旋的声韵美。如,王独清的《我从cafe'中出来……》、《威尼市》,穆木天《鸡鸣声》,卞之琳《胡琴》,林徽音《笑》,艾青《手推车》,曹葆华《无题草》等。
二、韵律
在诗歌里,韵律也即押韵,就是相同的语音在语句的一定位置上,有规律地反复出现。汉字的音节包括声母和韵母两部分(韵母又分为韵头、韵腹、韵尾三部分,如shuang中的u、a、ng)。押韵,是押声调和韵母都相同的字。由于这个字常常是诗行最末尾的一个字,因而叫韵脚。我国古代的格律对押韵要求很严,诗歌要按既定的平仄结构填写,诗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音。现代诗歌对韵律的要求没那么严,但新格律诗一般也要求押大致相近的韵,即不追求声调而只要求韵母相同或大体相近。这样既可以使诗歌的形式更自由,又可以保证诗歌在吟诵时有和谐悦耳的韵律。如郭小川的《甘蔗林——青纱帐》。诗中的韵脚主要是“林”、“峻”、“近”、“荫”、“音”、“深”、“晨”、“临”、“辛”、“进”、“芬”、“人”、“云”、“们”、“春”,它们声调不同,韵母也不太一致,只是押了大致相近的韵,但读起来一样流畅有力。
因诗的内容和情感浓度的不同,诗歌押韵的密度和方式也不尽相同,或句句押,或隔句押,或一韵到底,或换韵。一般而言,表现豪情壮志,情感比较激越的诗歌,可以押密一些,或一韵到底,使诗读起来一气贯通,急促有力。如《甘蔗林——青纱帐》,共用了两种韵(in,an),前四节和后三节用in韵,中间四节用an韵,给人一种一气贯通、急促有力的感受,有力地抒发了诗人的战斗激情;表现委婉深沉、较为缠绵的情感的,则可以押得稀疏一些,或者采取换韵的方式,使诗读起来一咏三叹,婉转深沉。如刘湛秋的《没体验过那么柔软的阳光》、闻捷的《苹果树下》等。
《苹果树下》虽也是两韵,但它没有采取《甘蔗林——青纱帐》集中用韵、一韵数节的押韵方式,而是采用两韵交叉的押韵形式,让两韵(o,ai)交叉行进,以缓和激动的情绪,消解旋律的冲力:
苹果树下那个小伙子,
你不要、不要再唱歌;
姑娘沿着水渠走来了,
年轻的心在胸中跳着。
她的心为什么跳呵?
为什么跳得失去节拍?……
春天,姑娘在果园劳作,
歌声轻轻从她耳边飘过,
枝头的花苞还没有开放,
小伙子就盼望它早结果。
奇怪的念头姑娘不懂得,
她说:别用歌声打扰我。
小伙子夏天在果园度过,
一边劳动一边把姑娘盯着,
果子才结得葡萄那么大,
小伙子就唱着赶快去采摘。
满腔的心思姑娘猜不着。
她说:别像影子一样缠着我。
淡红的果子压弯绿枝,
秋天是一个成熟季节,
姑娘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是不是挂念那树好苹果?
这些事小伙子应该明白,
她说:有句话你怎么不说?
……苹果树下那个小伙子,
你不要、不要再唱歌;
姑娘踏着草坪过来了,(www.daowen.com)
她的笑容里藏着什么?……
说出那句真心的话吧!
种下的爱情已该收获。
——闻捷《苹果树下》
从节奏方面看,押韵实际上是一种被动式的诗行组合方式。它首先看中的是诗节外层的声韵和谐,往往不大顾及诗的情绪内层的和谐,因此,一些诗歌,虽然外在声韵节奏显得抑扬、铿锵,但总缺少一点委婉有致的内层韵味,“特别是长的诗节,因为模式固定,没有变化,会出现节奏疲劳。”[27]如朱湘的长诗《王娇》第六节,共246行,全是两个二字尺、两个三字尺的四顿体诗行组合而成,因而也就容易产生这种疲劳感。新月派的“豆腐干”诗,也存在着这些毛病。最为通用的诗节组合模式,是按每行四顿、每节四行的模式组合成篇的。
也有不少诗人对此进行变通,即在肯定从顿数出发而不从字数出发的前提下,发挥匀称美的作用,通过让相随、相交、相抱的几组诗行求得顿数一致的办法来组合诗节,进而推至全篇。如闻一多的《忘掉她》: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缕香──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听蟋蟀唱得多好,
看墓草长得多高;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这是《忘掉她》的第一、三节。此诗采用的是一、四两行和二、三两行各各相抱、顿数一致的诗行组合方式。这一种组合方式比较而言,更有规律中的变化或变化中的规律可循。这首诗的韵式是,每一节第一、四行是叠句,押“发花”韵;各节第二、三行所押韵不同,如第一节押“江阳”韵,第二节押“中东”韵。该诗是悼念早夭的长女立瑛的(年仅4岁)。1926年9月,闻一多受聘为上海吴淞国立政治大学教授兼训导长。此间,病中的立瑛经常呼唤“爸爸”,闻一多得讯后却根本抽不出时间回家,只得寄了一张照片回来,立瑛看着照片一边叫一边哭。就在这年的冬天,立瑛不幸夭折,至死也没有再见到她的爸爸。闻一多闻讯赶回,未进家门,先打听墓地,在看到立瑛用过的东西,读过的书等遗物后,十分悲伤,连写三首诗歌——即收在《死水》中的《也许》、《忘掉她》、《我要回来》,悼念亡女。此时,闻一多心情抑郁,几乎足不出户,只在家中闲居。
新月派诗人,特别是徐志摩,很喜欢用这种诗行组合方式来建节立篇。而英年早逝的朱湘更得闻一多之神韵。他受闻一多的影响较深,在诗歌理论和创作实践上颇接近闻氏,是新格律诗的有力主张者和实践者。他注重融化旧诗词的意境而独辟新意,吸收民歌民谣的神韵而自酿纯味;他喜欢在平静的调子中,吟唱柔和的歌。沈从文称其诗为“平静的微波”。
朱湘短暂的一生,为我们留下了四部诗集:《夏天》、《草莽集》、《石门集》、《永言集》(死后由友人出版),对形式美作过多方面的探索。其诗形式多样,不拘一格。有音韵优美的散文诗,如《小河》;有哲理小诗,如《早春》、《秋》;有长篇叙事诗,如借传统故事表现青年人纯真爱情的长诗《王娇》,长达九百余行,章法严谨,句式整齐,音韵和谐;有吸收民歌营养创作的诗,如,《采莲曲》;有借鉴西洋“商籁体”创作的十四行诗,近百首;有体现其诗最高成就的新格律诗,如《有一座坟墓》、《答梦》、《雨景》、《有忆》等,这些诗具有“音乐的美”、“绘画的美”和“建筑的美”。朱湘似乎特别重视音乐性,他说:“诗无音乐,那简直与花无香气、美人无眼珠相等。”
《采莲曲》是他的得意之作:
小船呀轻飘,
杨柳呀风里颠摇;
荷叶呀翠盖,
荷花呀人样娇娆。
日落,
微波,
金丝闪动过小河。
左行,
右撑,
莲舟上扬起歌声。
…………
全诗偏重于写景写人,创造“绘画美”。它从傍晚写到晚上,交叉地描绘自然景色、采莲活动和采莲姑娘的心思,向读者展现出一幅洋溢着青春气息、充满着希望与追求的生活图景,婉转自然、细腻精炼;诗篇排行错落有致、音韵徐缓和谐,具有“建筑美”与“音乐美”。全诗五节,每节十行,节内各行字数依次为5757227227,全局上整齐规范,局部内变化多姿。各节的押韵方式也一致:1、2、4句用一个韵,5、6、7句用一个韵,8、9、10句用一个韵,既富于变化,又和谐统一,宛若小船在水波上行走,时而静滑,时而微摇,时而卧波,其款款悠然之状撩人心扉。这是一首内在情绪与外在形式达到完美统一的诗篇。韵律和节奏一样,都与诗的情感密切相关,都应适合诗人情感表达的需要,正如戴望舒所言:“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所以,好的韵律,应和诗歌中的情感一致并有助于情感的抒发;而好的诗人,也应善于寻找表达自己情感的韵律。
【注释】
[1]沈大用:《中国新诗史(1918~1949)》,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页。
[2]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1990年版,第2130页。
[3]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0页。
[4]此为胡适为其诗《梦与诗》所作的“自跋”,见胡适《尝试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8~69页。
[5]陆志韦:《我底诗的躯壳》,见王永生主编《中国现代文论选》(1),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8页。
[6]陆志韦:《我底诗的躯壳》,见王永生主编《中国现代文论选》(1),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70页。
[7]沈大用:《中国新诗史(1918~1949)》,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6页。
[8]潘颂德:《中国现代新诗理论批评史》,学林出版社,2002版,第161页。
[9]潘颂德:《中国现代新诗理论批评史》,学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68页。
[10]陈梦家:《新月诗选·序言》,见陈梦家编《新月诗选》,上海新月书店,1931年版,第14~16页。
[11]戴望舒:《诗论零札》,见《戴望舒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691~693页。
[12]杜衡:《望舒草·序》,见《戴望舒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53页。
[13]戴望舒:《谈林庚的诗见和“四行诗”》,见《戴望舒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695~699页。
[14]戴望舒:《诗论零札》,见《戴望舒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701~703页。
[15]艾青:《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149页。
[16]艾青:《诗的散文美》,见1939年4月29日《广西日报》。
[17]龙泉明,邹建军:《现代诗学》,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38~139页。
[18]转自吴开晋《现代诗歌艺术与欣赏》,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8页。
[19]绿原:《活的诗》,转引自刘明馨、赵金钟《20世纪中国文学论纲》(下),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06页。
[20]吕进:《新诗文体学》,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38页。
[21]吕进:《新诗文体学》,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38页。
[22]吕进:《新诗文体学》,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41页。
[23]胡风:《田间君底诗——中国牧歌·序》,见《胡风评论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07~408页。
[24]胡风:《关于诗和田间底诗》,见《胡风评论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00~103页。
[25]吕进:《新诗文体学》,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56页。
[26]吕进:《新诗文体学》,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43页。
[27]骆寒超:《新诗创作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4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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