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曾国藩幕府古文群体:形成与意义探析

曾国藩幕府古文群体:形成与意义探析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晚清咸同时期,曾国藩幕府在政治、军事领域举足轻重,在文坛中亦扮演了重要角色。一以梅曾亮为核心的古文群体,因时世动荡与主要人物的陆续离世,在咸丰年间渐趋衰落。可以说,梅曾亮古文群体至咸丰年间已几于解体。曾国藩的政治地位也随之不断攀升。即便是在统兵鏖战期间,曾国藩也未尝辍于对学术和古文的研讨。

曾国藩幕府古文群体:形成与意义探析

曾国藩幕府古文群体的形成与意义

代 亮

清代幕府对于学术和文学的发展有巨大的推动作用,正如论者所指出的:“清代学人游幕非常普遍,而且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向某些大幕流动,或向某些地区——特别是江浙地区流动,这就给他们造成了许多交流学术的机会。”[1]学人如此,文人亦不例外。何况清代学人常兼儒林文苑于一身,他们的“交流学术”,当也包括“词章”在内。晚清咸同时期,曾国藩幕府在政治军事领域举足轻重,在文坛中亦扮演了重要角色。就古文而言,桐城派在晚清得以持续发展,与其有直接关系,其中,作为幕主的曾国藩所起作用尤为彰明较著。道咸年间,因梅曾亮古文群体的衰落,桐城派后继乏人。与此同时,曾国藩的政治地位不断提高,学术思想和古文之学也日趋博大圆融,具备了主持坛坫的条件和实力。他借助自身的政治地位和声望,延揽了一批后起之秀进入幕府,并对他们竭尽心力,栽培化育。其教诲幕僚者,于义理、考据、词章等无所不包,而桐城派尤其是姚鼐的古文之学,更是其时常称道的对象。幕府期间的师生授受,为宾僚的古文创作讲明了途径,也为桐城派培养了若干传人。

以梅曾亮为核心的古文群体,因时世动荡与主要人物的陆续离世,在咸丰年间渐趋衰落。在此期间,曾国藩的个人政治声望不断提升,学术思想和古文创作观念也日趋博大圆融。同时,他对桐城文派的发展一直保持高度的关切。诸多因素的综合,使他可以承担起发扬光大桐城文派的重任。

桐城文派发展到咸丰年间后,面临着后继乏人的严峻局面。姚鼐在嘉庆年间离世后,其诸多弟子不遗余力地传播桐城派的文法理论。其中,梅曾亮的作用尤其突出。从道光十八年(1838)开始,以他为核心,在京师地区形成了一个讲求桐城古文之学的群体。这一群体人员众多,声势一度颇为浩大。[2]但好景不长,以道光二十九年(1849)梅氏的出都南归为转折,此后,由于群龙无首,他们的活动日趋减少,影响力每况愈下。咸丰初年(1851),太平天国起义在广西爆发,并迅速蔓延到江南各地,甚至一度威胁到清政府统治的心脏——京津地区。在风雨飘摇的政治局势下,士人也不可能有从容的心情去谈艺论文。群体中的一些重要人物在咸丰年间也陆续离世,如梅曾亮于咸丰六年(1866)去世,龙启瑞于咸丰八年(1858)去世,朱琦和邵懿辰死于咸丰十一年(1861)太平军攻破杭州城之时。在世者如王拯、冯志沂等人,既没有显赫的政治地位,也缺乏卓越的创作成就,不具备振臂一呼,天下景从的实力。可以说,梅曾亮古文群体至咸丰年间已几于解体。桐城派的传播至此遭逢到极大阻碍。

与此同时,曾国藩的政治声望得以不断提升,学术思想和古文之学也日趋深邃,具备了继梅曾亮而起主持坛坫的实力。咸丰二年(1852),曾国藩离京回乡,并以在籍侍郎的身份办理团练对抗太平军。在统兵初期,他与太平天国的作战,败多胜少,屡屡受挫。咸丰七年(1857)他回家守父丧。咸丰八年(1858)再次出山后,时来运转,由于清军的江南大营再度被攻破,曾国藩统率的湘军得到了朝廷的全力支持,成为其镇压太平军最可依赖的力量。曾国藩的政治地位也随之不断攀升。咸丰十年(1861),他荣膺两江总督同治三年(1864),湘军攻破南京后,他又受封为一等毅勇侯,政治声望达到了巅峰,在士人群体中的号召力亦与日俱增。即便是在统兵鏖战期间,曾国藩也未尝辍于对学术和古文的研讨。在学术方面,他“于古人为学之津途,实已窥见其大”,[3]咸丰九年(1859)他作《圣哲画像记》,具道一己力图兼容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之蕲向及抗希古人之意。他又以古文为日课,自称“钻研颇久,有敝帚之获”,[4]“趋向略有所定”,[5]已然窥见正道坦途。貌似谦逊,实则不无自负。在咸丰十年(1860),他又编成《经史百家杂钞》,以选本形式表明自己的古文观念,展现了源于桐城派又不拘于桐城派的立场。另外,他力追雄奇而又兼容惬适的风格论,以韩愈文为师法典范又兼取《文选》的文法论,也几乎都是在咸丰末年到同治年间而发。可以说,他的古文创作观念也渐臻成熟。

出于个人与桐城派尤其是姚鼐的深厚渊源,曾国藩从道光末年就开始留意桐城文派的发展,咸丰八年(1858)再次出山后,他对其在动荡的政治环境中如何延续自身命脉愈发关注。曾国藩对姚鼐的倾慕由来已久,道光年间他向学之初就明确说:“桐城姚郎中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6]正是在姚氏“绪论”的引导下,他阅读了大量前人的诗文别集和总集。在咸丰九年(1859)所作《圣哲画像记》中,他对姚氏的引领之功仍然念念不忘:“姚先生持论闳通,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7]已然自认与姚鼐的师承关系。咸丰十年(1860),他编选《经史百家杂钞》,选录姚鼐文一篇,数量虽不为多,但考虑到姚氏是唯一入选的清代文家,此已足见他在曾国藩心目中的位置。可以说,曾国藩对姚氏的私淑之情,是他后来高擎桐城派大旗的重要心理因素。早在道光二十九年(1849)梅曾亮南归时,曾国藩作《送梅伯言归金陵三首》,已经流露出对桐城派承传的关切。其三有言曰:“文笔昌黎百世师,桐城诸老实宗之。方姚以后无孤诣,嘉道之间又一奇。碧海鳌呿鲸掣候,青山花放水流时。两般妙境知音寡,它日曹溪付与谁?”[8]颔联称赏梅氏能承继方、姚轨辙,尾联展望未来,表达出对梅氏离京后传薪乏人的担忧。这一情结发展到后来,更是有增无减。咸丰八年(1858)十二月,曾国藩作《欧阳生文集序》,又进一步传达出对桐城派传衍的忧虑。这篇文章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介绍姚鼐的师法渊源和建立流派的巨大功劳,随后叙述桐城派在安徽、江西、广西和江苏等各地流衍的情形。继之将文笔一转,评述其在湖南地区的传播状况。他指出湖南籍的吴敏树、郭嵩焘、舒焘、孙鼎臣、杨彝珍等著名文家,皆是姚鼐的承传者,笔墨间流露出由衷的自豪之情。第二部分叙述太平天国战乱对桐城派的巨大冲击,总结说:“老者牵于人事,或遭乱不得竟其学,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聪明早达,太平寿考,从容以跻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最后一部分,他评价欧阳勋的古文:“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而况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余之不闻桐城诸老之謦欬也久矣,观生之为,则岂直足音而已?”[9]将欧阳氏的继承桐城诸老,比作在“虚空”中闻“昆弟亲戚之謦欬”,对桐城派的后继有人表露出欣喜之情。值得注意的是,曾国藩在此文中几乎将湖南籍的著名古文家,都纳入到桐城派的行列,隐隐然认定桐城派文章的正传已转移到湖南。虽然他未尝明确说自己是否也属于这一阵营,但在同文中他强调姚鼐文章是“文家正轨,舍此则又何求”,奉为圭臬之意,一览无余,实已暗示出自己的努力方向,即继承姚鼐的轨辙而前进。如果说曾国藩在居京期间(1839—1852)的政治声望和创作实力尚有欠缺,难以主持风会。到再次出山后,各方面因素的综合,使他已可以担当起桐城派传播的重任。

在梅曾亮群体的活动消歇一段时间后,曾国藩借助自身的政治地位和声望,延揽了一批后起之秀进入自己的幕府。一个以其为核心的古文群体也随之俨然成形。

曾国藩既有着显赫的政治威望,又能不拘一格,虚心求士,为幕府古文群体的形成提供了深厚的人才基础。早在京官期间,曾国藩就以好士著称,道光二十六年(1846)他作《原才》一文,批评在上者不能发现并擢拔人才,而他自己则以陶铸天下人才为己任。咸丰年间他起兵镇压太平军时,又作《讨粤匪檄》,借机延揽天下才俊。时人评价说:“自道光以来,公卿不下士久矣。近惟曾相国(曾国藩)及润芝宫保(胡林翼)开此风气耳。”[10]后来他开幕江南,更是积极招引各方才俊,使其幕府成为人才的渊薮。作为一种政治机构,幕府为士人提供了衣食的场所,也给他们提供了锻炼才能进而获得荐举的机会,对于处在战乱时代的士人来说,自有非同寻常的吸引力。因而众多士人对其心向往之,纷纷前来投靠。关于幕府得人众多的情状,身历其境的容闳有这样的描述:“总督幕府中亦有百人左右。幕府外更有候补之官员、怀才之士子,几于举全国人才之精华,汇集于此。”[11]这些幕宾各有优长,遍布曾国藩所谓的“义理”、“经济”、“考据”、“词章”四科,其中也不乏能尽心尽力于古文创作,并且取得了显著成就的成员。

关于曾国藩幕府古文群体的主要成员,当时人和后来者各有说法。薛福成《叙曾文正公幕府宾僚》在列举幕府以古文擅场的宾僚时,所列有吴敏树、吴嘉宾和张裕钊等人。但二吴是否可以当作幕府古文群体成员来看待,值得商榷。吴敏树婉拒曾国藩入幕的邀请,只是在同治七年(1868)短暂到访,旋又离去,而且吴氏一再声明不为姚鼐所拘,对于曾氏将自己归入桐城派传人的做法有所不满,他甚至说“果以姚氏为宗,桐城为派,则侍郎(曾国藩)之心,殊未必然”。[12]其《己未上曾侍郎》一文中又有言曰:“序中所称文派,本近来风气实然,将来论者亦必援为案据,所以敏树尤欲自别耳。”[13]吴嘉宾虽一度进入曾幕,协助其处理事务,但在二人的文集及曾氏日记中未见双方讨论文事的记录。后来刘声木作《桐城文学渊源考》,罗列幕府中师事曾国藩学文者,有张裕钊、吴汝纶、黎庶昌、薛福成、向师棣、陈代卿、刘庠、王定安、曾纪泽、敖册贤等十余人。其实,根据曾氏的日记和书信,幕府宾僚在古文创作上接受过其指导者,除了刘氏所举外,还有李榕、李元度、陈宝箴、许振祎、方宗诚等一时名流。因此,从宽泛的意义来看,幕府古文群体的成员并不为少。

但不能否认,以上所举诸人中,多数成就一般,文名不彰,或其兴趣又有转变。真正对古文创作的兴趣始终一贯,且又被曾氏寄予厚望者,有张裕钊、吴汝纶、黎庶昌、薛福成等人,即后世所谓的曾门四大弟子。其中,张裕钊早在道光三十年(1850)进京会考时就得到时为阅卷大臣的曾国藩欣赏。张氏《赠李芋仙》诗对此深情回忆说:“湘乡老眼赏神骏,一见识是渥洼姿。”[14]他及第后授候选内阁中书,列于曾氏门墙。咸丰三年(1853)他赴曾国藩幕府,后来得其推荐担任江宁书院教席,仍时常往来于曾幕。吴汝纶早在同治三年(1864)就因方宗诚的推荐而闻于曾国藩,[15]后来他于同治四年(1865)进入幕府,从此跟随曾氏直到其去世为止。黎庶昌在同治元年(1862)上书论时政,以廪贡生得授知县,随即进入曾幕。薛福成是曾国藩京官期间的故交薛湘之子,同治四年(1865)他上万言书于曾国藩,议论时政,甫受其邀请入幕,后来追随曾氏长达八年之久。随着他们的先后进入幕府,一个以幕府为主要活动场所的古文群体在同治年间逐渐成形。诸弟子得到乃师与前辈学人的教诲与熏陶,更有同人之间的切磋琢磨,得以坚定志向,开阔见闻。

曾国藩对门下诸生竭尽心力,栽培化育。在他标举的人生三乐中,“宏奖人才,诱人日进”[16]为其中之一。在幕府中,曾国藩在饭后与宾僚“即围坐谈论,证经论史,娓娓不倦”,[17]或者在营中治理军务完毕后,便集合宾僚,坐而论道,“剧谈良久,隽词闳义,涛涌猋至,间以文章相勖勉”。[18]其教导诸人者,于义理、经济、考据、词章等无所不包,正如吴汝纶所谓“相君爱士,甄录在门。宏我道义,博我艺文”。[19]诸生在幕期间,当面聆听其教诲;出幕之后,则通过书信接受他的指导。

曾国藩对幕僚的勖勉,包括了兵事、饷事、吏事、文事等多个方面。虽然时势板荡,内忧外患接踵而至,但由于幕主兼道德、经济、词章于一身,且对古文兴趣始终一贯,因此“文事”在曾国藩与宾僚的日常讲论中所占比重并不为低。曾国藩既引导弟子认识“文”的重要价值,更能因材施教,勉励有古文创作天赋者专心于此。他跟薛福成说:“文者,道德之钥,经济之舆也。自古文周孔孟之圣,周程张朱之贤,葛陆范马之才,鲜不借文以传。苟能探厥奥妙,足以自淑淑世,舍此则又何求?”[20]强调文章对个人修身和经世的价值。受此影响,诸弟子异口同声地推尊文章的实用功能,并大力创作经世之文。曾国藩对弟子的作品时有佳评,而对吴汝纶和张裕钊期许之意尤为殷切。他在同治四年(1865)接见薛福成时,就赞誉其与黎庶昌的文章:“许余(薛福成)有论事才,谓莼斋生长边隅,行文颇得坚强之气,锲而不舍,均可成一家言。”[21]在同治四年(1865)接见吴汝纶后,他在日记中称道对方说:“古文、经学、时文皆卓然不群,异材也。”[22]并“劝令不必遽尔进京当差,明年可至余幕中专心读书,多作古文”。[23]盖以其短于吏事,而将他当作古文的可造之才来培养。对于张裕钊,他勉励其一心向学:“足下精进不怠,实鄙怀第一惬心事。两湖学人无多,其不为事务所牵,而专一于学者尤少,愿吾子之振之也。”[24]对于张氏,曾国藩自己既时时点拨,悉心培养他成才,更在与友人孙鼎臣信中言及他的状况:“武昌有张廉卿学为古文,笔力少弱,而志意高远,好学不倦,若邂逅相见,幸有以奖进之。”[25]提携爱护之意,显然可见。曾国藩对他们的鼓励和奖掖,也帮助其树立自信,推动其探研讨古文的积极性。

曾国藩教导诸生,循循善诱,既有意通过具体的写作实践来锻炼其才能,又能不厌其烦,指导其具体的行文技巧与方法。由于幕府来往文书较多,曾国藩在办理奏疏时,“命诸同人各拟一稿以进,择其最善者用之。且遍告曰:‘某君文佳。’倘若不合,始出己文。如有胜己者,则曰:‘吾初意云云,今某君文胜吾,吾用之矣。’即将己搞弃去”,坚持优胜劣汰,自己又能虚怀若谷,无形当中也激发了僚属的热情,“于是人争濯磨,事理愈细,文思亦愈精”[26]写作水平无形当中得以提高。而对于遣词谋篇的技巧,曾国藩也条分缕析,给宾僚以具体而微的点拨,比如他教诲陈宝箴说:“大抵剽窃前言,句摹字拟,是为戒律之首。称人之善,依于庸德,不宜褒扬溢量,动称奇行异征,邻于小说诞妄者之所为。贬人之恶,又加慎焉。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譬如万山磅礴,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挈一领。否则首尾衡决,陈义芜杂,兹足戒也。识度曾不异人,或乃竟为僻字涩句,以骇庸众,斫自然之元气,斯又才士之所同蔽。”[27]在遣字造句上戒剽窃,防僻涩;褒贬需符合实际;行文需有主脑和中心。这些大抵是写作学中的一般规律。曾国藩娓娓道来,不惮词费,诚可见他作为幕主和老师的耐心程度。

在为文途径方面,曾国藩以桐城派尤其是姚鼐的文法理论来训导诸生,同时又掺入自家见解以弥补其不足。曾国藩以姚氏的私淑弟子自居,即便是在生命后期,他仍引姚鼐为同调。其同治三年和同治四年的日记中均有阅读其文集的记录,更有姚鼐入梦的记载:“梦见姚姬传先生颀长清癯,而生趣盎然。”[28]“梦姚姬传先生谈文颇久。”[29]足见他对姚氏的崇敬之情,这表现在对门生的教导中,就是以桐城派尤其是姚鼐文作为学文的正道坦途。他对方宗诚说:“方望溪侍郎谓:‘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介韩欧之间。’欲以韩欧之文达程朱之理。姚惜抱郎中谓:‘学问之道,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偏废。’望溪为文,不说一句假话。惜抱为文,不用一古字,自然古雅。此风气开得极好。”[30]对于方、姚二人的学术思想、古文批评和创作均表称赏,而姚鼐则尤为他津津乐道。张裕钊就说:“文正公论文,最服膺姚惜抱氏。裕钊亦旧从文正共为姚氏学。”[31]吴汝纶回忆道:“往年侍文正公时,公数数为余称述姚氏之说,且曰:‘今天下动称姚氏,顾其知姚氏之法者不多,背而驰者皆是也。’”[32]这既是曾氏瓣香桐城的明证,也能在无形当中影响其弟子的古文创作倾向。

需要指出,曾国藩对弟子的教诲虽以桐城文派的文法理论为主,但又不为其所束缚。咸丰八年(1858)再出后,曾氏论文,力追雄奇之风,而又兼容惬适;他奉韩愈文为师法典范,兼取《文选》,意欲打破骈散壁垒。以上这些观点,均超越了桐城派的藩篱,也渗透进他对弟子的指教之中。比如张裕钊在未入曾氏门庭之前,为文一法曾巩,趋于淡雅一路,不免流于柔弱无力。有见于此,曾国藩试图以韩文和汉赋的雄奇来矫正之:“足下气体近柔,望熟读扬、韩各文,而参以两汉古赋,以救其短,何如?”[33]在师法典范方面,对于姚氏所倾慕的归有光文,少见曾氏向弟子提及。在桐城派所倡扬的唐宋文外,曾国藩又益以《汉书》和《文选》等。他指导张裕钊说:“徒摹唐宋文而不及《文选》,则训诂弗确,不能几于古。”[34]又指导许振祎曰:“欲造句之古,宜仿效《汉书》、《文选》,而后可砭俗而裁伪;欲分段之古,宜熟读班、马、韩、欧之作,审其行气之短长,自然之节奏。”[35]将文章的“造句”和“分段”分开来谈,指出各有效法的榜样,不仅仅局限于八家,秦汉与唐宋并重,这也使弟子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桐城文派的藩篱。

曾国藩幕府虽然主要是政治和军事机构,但也为师生间学术、词章的授受和宾僚间的互动提供了良好的平台。幕府诸人的学术和文学造诣,也在潜移默化中也更上层楼。

咸丰八年(1858)再次出山后,曾国藩心态由高亢渐趋平和,他教导幕府宾僚,也不动辄作炎炎高论,“温温然如老诸生,不面折人过,或以书进规,或令他人转告之”。幕僚与他的关系,“直如弟子待先生函丈中,不知其为达官伟人也”。[36]他与诸生的谈文论艺,未因职位、年龄等差距而产生隔阂。这从吴汝纶与张裕钊的“偷艺”中可以窥见一斑:

某日,文正出。吾偕濂亭检案牍,见公插架有《古文四象》一书,盖公手定稿本也。亟取之,录其目,越日归诸架。逾数月,文章大进。文正怪之曰:“子等岂窃窥吾秘本乎?”则相与大笑。[37]

曾氏以“气势”、“识度”、“情韵”、“趣味”为标准,选录名篇为《古文四象》一书。吴、张二人在幕府中“窃窥”之,一段时间后,创作水平大幅长进,但并未因此而受责怪。此一轶事足见师生的相与无间、其乐融融之状。

幕府荟萃了各个学术领域的翘楚,以幕主曾国藩为核心,营造了讲求道德、学术和词章的浓郁氛围。张裕钊回忆幕府期间的生活说:“幕府辟召,皆一时英俊,并以学术风采相尚。暇则从文正公游览燕集,雍容赋咏以为常。”[38]人才济济的良好环境,也为诸人提升自我创造了机会。他们在幕府中得见前辈名流,闻其绪论,开阔见识。同治七年(1868),吴敏树到访曾幕,在此期间,吴汝纶、黎庶昌等人与其过从,时时请益,甚至成为“忘年交”。[39]同时,宾僚间复因性情和兴趣的差异,“各以其类为侪,讲习琢磨,有丽泽之益”。[40]比如,张裕钊与吴汝纶二人在同治七年(1868)于幕府相识后,即时常谈文论艺,甚为相得。[41]同时,曾国藩也积极“穿针引线”,介绍弟子彼此的状况和成就。他曾向薛福成谈及黎庶昌、向师棣等人,帮助他们沟通声气:“子文长于论事,年少加功,可冀成一家言,即与伯常(向师棣)、莼斋(黎庶昌)同舟,互相切劘可也。”[42]他又在与张裕钊的书信中向其道及黎庶昌和吴汝纶二人:“后生为古文者,遵义黎庶昌、桐城吴汝纶,可望有成。”[43]这也有助于相互间交谊的加深。在曾国藩去世后,他们仍时时讨论学术文章,一如既往,始终不渝,比如薛福成和黎庶昌两人,“踪迹虽隔,而情意益亲,数万里外往往直达手书,有无未尝不相通也,升沉未尝不相关也,文艺未尝不相质也”。[44]张裕钊与吴汝纶也时通音问,不但论列学术,商榷文事,还共同培养了若干桐城派的若干后劲如贺涛、马其昶等人。应当说,幕府古文群体主要成员的活动,并未因其核心人物的离世而戛然中止,这应当与他们在幕府期间结下的深厚友谊有直接关系。

正是在幕主的训导及影响下,诸弟子除了在学术上“稍稍得闻往圣昔贤修己治人平天下之旨”,[45]更能在古文创作上,“颇得广所见闻,讲明途径,而为之益劬”。[46]在曾氏身后,其弟子身处两千年来未有之变局中,面对“近世高材生言古文者,或遂厌弃桐城”[47]的局面,他们在修正其不足的同时,又坚守桐城派壁垒。黎庶昌认为“本朝文章,其体实正自望溪方氏,至姚先生而辞始雅洁,至曾文正公始变化以臻于大。桐城之言,乃天下之公言也”。[48]建构了自方苞、姚鼐向下延续到曾国藩的古文谱系,认为乃师与姚鼐一脉相承。薛福成强调“以文正之贤,不能不取义法于桐城,继乃扩充以继其才。然则桐城诸老所讲之义法,虽百世不能易也”。[49]他又作《论文集要》,选录上自韩愈下至方、姚以及曾国藩等人的论文之语,目的在于“沿桐城一脉,以寻文章正宗之所在”。[50]张裕钊《赠朱生铭盘》诗也有曰:“昭代盛文藻,桐城今所推。崛兴得湘乡,大途辟千期。”[51]这样,经过他们的递相阐发,桐城文派的文章涵纳了理学和经济,兼容了平淡与雄奇,至广大而又尽精微,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为人诟病的思想空疏与文风柔弱的缺憾,其命脉也得以延续。

【注释】

[1]尚小明《学人游幕与清代学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176页。

[2]关于这一群体在京师期间的活动,魏泉的《士林交游与风气变迁——19世纪宣南的文人群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柳春蕊的《晚清古文研究——以陈用光、梅曾亮、曾国藩、吴汝纶四大古文圈子为中心》(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7年。)均有评述。

[3]《曾国藩全集·家书》,咸丰九年正月二十三日《致澄弟沅弟季弟》,岳麓书社,1985年,第460页。

[4]《曾国藩全集·书信》,咸丰九年《复易良翰》,岳麓书社,1995年,第1041页。

[5]《曾国藩全集·日记》,咸丰九年三月初一,岳麓书社,1987年,第363页。

[6]《曾国藩全集·书信》,道光二十三年《致刘蓉》,第5页。

[7]曾国藩著、王澧华点校《曾国藩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92页。

[8]《曾国藩诗文集》,第96页。

[9]《曾国藩诗文集》,第286—287页。

[10]方宗诚《柏堂师友言行记》,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22辑,台湾文海出版社,第45页。

[11]《西学东渐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4页。

[12]《与筿岑论文派书》,吴敏树撰,张在兴校点《吴敏树集》,岳麓书社,2012年,第395页。

[13]同上,第405页。(www.daowen.com)

[14]张裕钊著,王达敏点校《张裕钊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50页。

[15]曾国藩在日记中说:“阅桐城吴汝纶所为古文,方存之荐来,以为义理、考证、词章三者皆可成就,余观之信然,不独为桐城后起之英也。”(《曾国藩全集·日记》,同治三年五月二十七日,第1024页。)

[16]《曾国藩全集·日记》,咸丰九年十一月初二日,第432页。

[17]吴永《庚子西狩丛谈》,岳麓书社,1985年,第109页。

[18]薛福成《跋曾文正公手书册子》,续修四库全书1562册,第83页。

[19]《祭方存之文》,吴汝纶撰、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一),黄山书社,2002年,第74页。

[20]薛福成《拙尊园丛稿序》,《庸庵文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562册,第351页。

[21]同上。

[22]《曾国藩全集·日记》,同治四年十月十五日,第1197页。

[23]《曾国藩全集·家书》,同治四年十月二十四日《谕纪泽纪鸿》,第1224—1225页。

[24]《曾国藩全集·书信》,咸丰九年九月十五日《致张裕钊》,第1060页。

[25]《曾国藩全集·书信》,咸丰八年十月十七日《加孙芝房片》,第712页。

[26]唐文治《桐城吴挚甫先生文评手迹跋》,《茹经堂文集》,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33册,第1384页。

[27]《曾国藩全集·书信》,同治八年五月二十七日《复陈宝箴》,第6782页。

[28]《曾国藩全集·日记》,同治三年十二月十七日,第1088页。

[29]《曾国藩全集·日记》,同治四年十二月初十日,第1213页。

[30]《柏堂师友言行记》,第69页。

[31]《夏润之孙桐之母姚宜人六十寿序》,《张裕钊诗文集》,第228页。

[32]《铜官感旧图记》,《吴汝纶全集》(一),第80页。

[33]《曾国藩全集·书信》,咸丰九年三月十一日《加张裕钊片》,第934页。

[34]费行简《近代名人小传》,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8辑,第32—33页。

[35]《曾国藩全集·书信》,咸丰十一年三月十一日《复许振祎》,第1971页。

[36]方宗诚《节录曾文正公遗书跋》,《柏堂遗书》,《柏堂集后编》,清光绪间刻本,卷第六。

[37]唐文治《桐城吴挚甫先生文评手迹跋》,《茹经堂文集》,第1383页。

[38]《唐端甫墓志铭》,《张裕钊诗文集》,第138页。

[39]黎庶昌《书柈湖文录后》,《拙尊园丛稿》,续修四库全书1561册,第287页。

[40]方宗诚《送朱子钦叙》,《柏堂遗书》,《柏堂集续编》,卷第九。

[41]张裕钊在《吴育泉先生暨马太宜人六十寿序》记载了二人相识经过,并赞赏吴氏文章:“同治七年秋来江宁,逎晤至甫相国曾公使署,索其文读之,诚辨博英伟,气逸发不可衔控。”(《张裕钊诗文集》,第70页。)吴汝纶在日记中也记载了他与张氏的交往:“夜与张廉卿久谈为文之法。廉卿最爱古人淡远处。其谓‘气脉即主意贯注处’,言最切当。”(戊辰十月十二日,吴汝纶全集(四),第289页。)

[42]《上曾侯相书》,《庸庵文编》,第232页。

[43]《曾国藩全集·书信》,同治四年五月十七日《复张裕钊》,第5052页。

[44]薛福成《拙尊园文稿序》,《庸庵文编》,第351页。

[45]黎庶昌《庸庵文编序》,《拙尊园丛稿》,第333页。

[46]《季弟遗集序》,《庸庵文编》,第78页。

[47]《寄龛文存序》,《庸庵文编》,第212页。

[48]黎庶昌《续古文辞类纂序》,第288页。

[49]薛福成《拙尊园文稿序》,《庸庵文编》,第351页。

[50]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六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761页。

[51]《张裕钊诗文集》,第3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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