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儒家“诗教”的思考
赵佳聪
诗、礼、乐——儒家修身成德的三步骤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这是讲人的修身当从学诗起步。即是说,要塑造完美人格,青少年时期学诗是必经阶段。这与我们今天仅把诗歌视为“个人的业余兴趣爱好”相比,实在是相距甚远的。
“诗教”观形成的历史文化渊源
这当然与孔子生活的春秋时代有关,或说是当时的时代风尚使然。春秋时期,各诸侯国之间相互聘问、相互酬酢,赋诗断章(断章取义地诵诗)成风。如晋公子重耳因晋国变乱而出奔,至秦国时,受到秦伯(穆公)的款待,与秦约定婚姻,欲借秦的支持归晋。当时,在宴会上,秦穆公赋《采菽》“君子来朝,何赐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表示了车马相赠之意,重耳赋《黍苗》“芃(peng)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表示感谢之意。重耳又赋《小雅·鸿雁之什·丐水》“丐彼流水,朝宗于海”表示他返回晋国后,愿朝臣秦国。秦伯又赋《小雅·南有嘉鱼之什·六月》“王于出征,以匡王国”(叙述尹吉甫辅佐周宣王北伐之事)表达秦伯意欲通过援助重耳归晋以称霸诸侯之心。在外交活动中,常通过对诗歌的断章取意向对方进行暗示,以达到沟通的目的。孔子的“诗教”观,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形成的。
所以,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可见,孔子重视学诗是从当时的社会政治需要着眼。
《诗三百》(即《诗经》)——诗教的经典教材。
1.“诗教”的渊源可追溯到尧舜时代。《尚书·舜典》载:
帝曰:夔,命汝典乐。教冑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这里,首先说的是“典乐”(执掌音乐),但我国古代乐、诗、舞是三位一体的,“典乐”管诗,也顺理成章。“教胄子”(胄子,长子,长天下之子弟)就是传授于贵族后代。舜已经意识到诗歌对人的性情具有熏陶作用,同时,指出诗歌是作者心志的表现。
2.孔子继承和发展了舜的诗教观,明确指出以《诗三百》作为教材: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
“二南”都是南方的作品,周南是周公姬旦统治之地,召南是召公姬奭统治之地。《周南》11篇,《召南》14篇。这两地的诗歌,孔子把它作为《诗三百》的最精华部分,认为是人生必读之篇。如果不读它,人生便犹如对着墙,无所见闻,更无乐趣。《周南》的首篇便是《关雎》,此诗得到孔子的高度评价:“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夫盈耳哉!’”(《论语·泰伯》)“乱”,是诗歌合乐。师挚是鲁乐官,经其整理,《关雎》的音乐就很合律。既赞《关雎》情志之雅正,又赞其音乐之悦耳。
《诗三百》以西周诗为主,间有殷及鲁诗。它究竟是前代已编成集的,还是孔子编纂的呢?
《史记·孔子世家》曰: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这是认为孔子筛选、删节古诗,并排定次序,而编纂为《诗三百》。
《论语·子罕》:
子曰:“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这里,孔子本人只说校正音乐,并未提及删诗和纂集。
因此,历代对《诗三百》的编定,存在与《史记》不同的看法。唐孔颖达、宋郑樵、朱熹、叶适、清朱彝尊、赵翼、崔述、魏源等学者,皆认为孔子只有正乐之功,而无删诗之举。
据《礼记·王制》:
天子,五年一巡狩。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
“王制”指夏、商、周三代的制度。“大师”为周乐官之名。且不说更远的夏、商两代,而很清楚,周王命搜集各地的诗,借以了解地方的行政状况,民心得失,而且,由乐官专管其事。
《国语·周语》载西周末的厉王时,召公虎曾对厉王进谏:
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瞍赋,矇诵。
召公虎劝厉王让百姓说话,并听取诗和乐,以了解民俗、民心。具体办法是让贵族和士人献诗,盲者献曲,史官献书,让盲人背诵,连残疾人都可发挥作用。
《左传·襄公二十一年》载:
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豳》、《秦》、《魏》、《唐》、《陈》、《郐》、《小雅》、《大雅》、《颂》。
春秋末,礼崩乐坏。鲁国原是周公的封地,只有这里还保存周乐。吴公子季札要了解各诸侯国的状况,于是到鲁国请求领略周乐。季札所观之“周乐”,已具《诗三百》的大体构架,故应认为周代已有编成集的诗歌,编者是周王朝的乐官,即“大师”。
虽前代已有编定的《诗三百》,孔子在校正音乐的同时,可以对其重新整理、审定。孔子对周遗留的文化遗产进行了能动的继承。经孔子再行整理、审订后,《诗三百》才成为经典,并用于教育。儒家的经典总称“六经”:《诗》、《书》、《礼》、《易》、《春秋》、《乐》。《诗》为六经之首,可见其地位之重要。
孔子的诗歌功利观——“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子曰:“小子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
孔子重视诗,首先是从政治需要和伦理道德出发的。兴、观、群、怨是手段,而事父事君才是最终目的。孔子首先是政治家,然后才是教育家和诗歌鉴赏家。学诗是“修身”,以诗涵养个性。这第一步走好了,才能走好第二步“事父”,就是“齐家”。重要的是第三步“事君”,即治国,甚至是辅佐君主“平天下”。至于“多识鸟兽草木之名”那是很次要的,可以说是“余兴节目”了!
孔子特别强调诗歌的社会功利,兴、观、群、怨,就是四大社会政治功用。这跟“超功利”的美学是完全大异其趣的。
“兴”(xīng),在这里属功用,而非表现手法“赋比兴”的(兴xìng)。此“兴”,同于“兴于诗,立于理,成于乐。”的“兴”——起的意思,从诗中引起联想,得到启发。朱熹说是“感发志意”,明代郝敬《论语详解》说“感动曰兴”,都是指读诗可以使人感动,兴起修身的愿望和行动。孔子曾经通过论诗启发学生,让其深入理解仁与礼的内涵。《论语·八佾》载,子夏向孔子请教《诗经·卫风·硕人》问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孔子的回答很精辟:“绘事后素。”就是说,譬如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聪明的子夏颖悟道:“礼后乎?”即是明白了美女虽有倩盼美质,亦须教以礼,方能完善。诗歌亦如“绘事后素”,它的励志功能能激发你,让你不甘于浑浑噩噩虚度年华,而欲振奋精神,有所作为。
“观”即“观风俗之盛衰”(郑玄注),朱熹注“考见得失”。前面提到《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所载季札观乐就是最典范的历史经验。季札听乐后,对各国的政治民风有不同感受,并作出不同评价。如:对《周南》、《召南》评:“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对《邶》、《鄘》、《卫》评:“美哉,渊乎!犹而不困者也。……”对《王》,评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对《郑》评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对《齐》评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季札通过观乐对各国的政事得失,正如名医把脉一般准确!孔子正是接受了这样的历史经验,而提出诗歌“观”的社会功能。孔子认为,诗歌的重要并不在娱乐功能,而在认识功能,简直就是社会政治的“晴雨表”。我们今天不是也有“采风”活动吗?但我总觉得有些变样:不是以采集民间诗歌为主,而只是去参观、找诗料,回去后,关起门来,我写我的。当然,你可以写你的,但是别忘了,“采风”还有最古老的功能——“观风俗之胜盛衰”,即研究民间作品以察时政。今天的官员,也不妨一试。(www.daowen.com)
“群”,孔安国注“群居相切磋”。诗歌有合群的作用,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凝聚力。值得注意的是:孔子所指的“切磋”主要是政治得失的研究与交流,今天文化群体的“切磋”主要是学术和技艺的研究与交流。不管是哪种切磋,基础都是“仁者爱人”,即满怀善意的。共同爱好诗歌的人在一起,应该成为诗友,相互切磋,共同提高。我们今天有许多文化活动群体,本是很好的事,但个别人进入群体不是为了切磋,而是为捞取名声、甚至是私利。这种人,往往腹中空空,拿不出什么真知灼见来与我们“切磋”,而只有满腹名利的欲望,钩心斗角的伎俩。这种人,会把一个好端端的文化群体搞得四分五裂、乌烟瘴气,有失“合群”的初衷。去年在云南传统文化研究会主办的第八届“七夕文化节”的学术交流活动中,我作了题为《文化人格层次论》的发言,把当前的社会文化人格分为六个层次(六种类型):无所谓型、占有型、职业型、事业型、融入生命型、超逸型。对“无所谓型”者,应教导之;对“占有型”中强占位置以谋其私利者,“敬而远之”;对“职业型”者,尊重、鼓励之;对“事业型”者,钦佩之;对“融入生命型”者,亲近、学习之;对“超逸型”者,敬仰、学习之。有了这个文化人格模式,无论碰到什么人,都可将其“对号入座”,从容处之。
“怨”,孔安国注“怨刺上政”,朱熹称之为“和而不流”。孔子主要着眼于诗的社会功用,希望统治者从怨诗中领悟到为政之失。允许对政事“怨”,是孔子思想中的进步因素,用时髦的话说即“人性化因素”。为政有差,百姓发发牢骚,有何不可?发牢骚是希望解决问题,如果老百姓连牢骚都懒得发了,那是绝望,那才可怕呢!孔子并不赞同对君主盲从、愚忠。他倡导事君“勿欺也,而犯之”(《论语·宪问》)既是尊君,也是讲究为臣堂堂正正的人格。就诗歌创作者的心态而言,“怨”是一种释放、平衡和解脱。有可怨的事,为何不怨?
孔子的诗歌美学观
(一)“思无邪”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
“思无邪”出于《诗经·鲁颂·駉》:“思无邪,思马斯徂(驵)”这是鲁僖公的大臣所作的养马歌,描写公家马的盛壮,并警告养马的官吏和奴仆要好好养马。“邪”指养马者盗卖马草马料的行为,“思无邪”言养马者不做这种邪事。孔子借以指诗作者无邪念,情志不离正道。孔子心目中的正道是什么?就是“仁”和“礼”。《论语》中,“礼”出现75次,“仁”出现109次。“无邪”,即“发乎情,而止乎礼义。”这个要求,很难说“过分保守”。因为,它并不否定诗歌的感情要素,只不过不容许它过分泛滥。我们今天读《诗经》,一篇篇都充满浓厚的人情味,而又非常适度得体,不会挑逗人作出非理性的行动。如《关雎》写“君子”爱上了“淑女”,而“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也就是单思、失眠而已,哪里像今天某些流行歌写的“要死要活”?“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淫”的本意是久雨积水,即过分。《关雎》的美处,就在于乐和哀的情感都控制得很好,不过分,不泛滥。总之,《诗经》中的人性人情之美,就是一种不脱离理性的美、有良知的美。
(二)“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
《礼记·经解》载: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达,书教也,……诗之失愚……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
唐·孔颖达疏曰:“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性情柔和。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礼记·经解第二十六》疏)
孔子认为,受过诗教的人,性情温和,待人和颜悦色。可是,学诗不得法,人会变愚。如果这个人性情温和而又不愚,就是深通诗道的了。孔颖达解释道:这样的人写诗,纵然对君主有所讽谏,也不针对某件具体事。就是说,含蓄一点,给上面留面子。
“温柔敦厚”,我理解就是外表的温柔与内心的“敦厚”相统一。敦与厚是同义词,都是厚道的意思。敦厚的反面是浇薄。浇与薄也是同义词,是刻薄的意思。温柔敦厚的反面,就是尖酸刻薄。
温柔敦厚,既是批评标准,亦是创作标准。可是,这个标准很不好掌握。孔颖达还说:“诗主敦厚,若不节之,则失在愚。”怎样能做到既温柔敦厚而又不愚呢?原来,温柔敦厚也是有“度”的,应当节制好“度”。一旦过了度,就会变成“愚”,愚忠愚孝。孔夫子不希望我们变愚啊!
“温柔敦厚”亦可理解为儒家提倡的一种诗风、文风。它与“发乎情,止乎礼义”是相通的,历代文人各有理解。苏轼推崇杜甫,说:“若夫法于性,止于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王定国诗集序》)苏轼用忠孝解释儒家诗风。具有反讽意义的是,与苏轼同为宋人的杨时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批判苏轼:“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温柔敦厚,尤不可无。如子瞻诗多于讥玩,殊无恻怛爱君之意;荆公在朝论事多不循理,惟是争气而已,何以事君?君子之所养,要令暴慢衰僻之气,不设于身体。”(《杨龟山集·语录》)苏轼、王安石都受了批评,别人就更难做到了!
然而,如果我们抛开这沉甸甸的忠孝,把温柔敦厚视为一种“风格论”,将会轻松愉快得多,而且,对诗文创作甚是有利。
其实,这是倡导一种不卑不亢的人格之美、不温不火的艺术“中和之美”。其哲学基础就是孔子津津乐道的“中”、中行、中道、中庸。
如果要追根溯源,“中行”最早见于《周易》卦爻辞。其5次提到“中行”。《周易》八卦以三数重叠为卦,就是在两数之间加以“中爻”。“中爻”起中介作用。有了它,两数才能发生无穷变化。故《周易·履》卦象辞曰:“中不自乱也。”“尚于中行,以光大也。”周人处理人际关系,以此为准则。
孔子主张行中正之大道。但中行者难求,他感叹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中和风格的作品,应出于中道之士所作。故也是很难得的。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经过孔子及其后学的发展,后来被《礼记·中庸》概括为“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即处理万事万物的根本原则。如:就写诗而论,要写到含而不露,即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含蓄》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就绘画论,不能满纸密不透风,要逸笔行走,深意无穷;就书法论,不要写得锋芒毕露,咄咄逼人,而要温润宜人;就戏曲论,不能满宫满调,火暴激烈,亦不能哽哽噎噎,听之憋闷,要字正腔圆,不温不火,韵味雋永;就小说、影视而论:不要把弦绷得太紧,高潮迭起,令人难以喘息,要张弛有度,留下回味空间。
我对“中行”、“温柔敦厚”的理解有一个过程。我因生性刚直,狂狷自命,起初对“温柔敦厚”并不接受。20世纪80年代,曾赴杭州参加“中国古代文学宏观研究学术会议”。会上,西北大学裴斐先生发言说:“中国古代优秀作家的性格都不是圆的,而是方的!”正合我的愣劲儿,于是大为兴奋,即兴写了《狂狷三绝句》:“诗人无个不狂狷,屈子离骚李杜篇。若到温柔才已尽,玲珑与赋本无缘。”“千回百转纳兰词,德也狂生少人知。雪里梅花风骨俊,方为后代众家师。”“世人育女温柔态,我为狂狷误此生。来世若为七尺汉,狂狷更令世俗惊!”我赞扬李白、杜甫、纳兰性德,都没错。可是,错在把诗风的温柔说成“才尽”,把敦厚的性格视为“八面玲珑”。事实上,能把诗写得温柔含蓄者,可能是大才;敦厚者是老实人,而八面玲珑者,是奸狡人,不可混同。
孔子正是最讲究文化人格的。他最喜爱中道者,但其人难得。“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狂者进取,积极用世,狷者保持高洁,孔子认为二者皆有可取。孔子最讨厌“乡原”,说:“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孔子不想与乡原交往,因为他是损害道德者。乡原指责狂者志大才疏,指责狷者落落寡合。他们认为只有自己正确:“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也。”就是生在这世界上,为这个世界做事,只要过得去就行了。孔子对乡原一言以蔽之曰:“阉然媚于世者”。即八面玲珑,四处讨好。温柔敦厚者,绝不是这样的。孔子教我们写温柔敦厚的诗,并没教我们写“乡原诗”,这是原则区分。想明白温柔敦厚是高格调,对自己的诗词创作乃至文艺鉴赏都大有裨益。
我对稼轩词特别浓厚的兴趣,曾在1990年上饶“国际辛弃疾学术会议”提出:“豪放”概括不了稼轩词的风格,稼轩词的主体风格是“沉郁雄雅”,得到许多学者同意。这“沉郁”就得“摧刚为柔”,如《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千回百转,就非常耐读,与陈亮那“中兴露布”式的词大异其趣。
再如香港回归时,我任诗词大赛评委,看到征来的诗词都是类似的口吻:从骂满清政府卖国开始,写到改革开放后国力强盛,迫使英帮不得不归还香港。差别只在于骂得一般或骂得文雅一点。只有老诗人吴锐先生填了一首散曲,把香港喻为织女,历经分离之苦,终于欢快地说:“娘,俺上北京看牛郎!”而今,无论骂得俗的、还是骂得雅的诗词,我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但仍清晰地记得吴先生这一“化刚为柔”生动活泼的佳句。也许,你要问:你写了什么样的?我也写的婉约词,调寄《彩云归》。写一个绝美佳人流落在外,受尽苦楚,幸而被接回故里,抒发那难言的悲喜交加之情。张文勋、赵仲牧先生看后,笑说:“你这首可惜了!评委不能得奖。”我把它保留在诗词集里,作为风格多样的纪念。我也并非说婉约就比豪放好,只不过两种手法、风格都应具备。该婉就婉,该豪就豪。有时,同一篇作品还可以“豪婉兼之”。我作为民盟成员,所撰《定风波·中国民主同盟六秩诞辰》:
风雨萧萧入耳声,书生掩卷哭民生。遍野哀鸿沟壑影,惊醒!拼将热血荐平明。
健足渥洼平野骋,堪省!黄河流水几时清?冀得良朋相倾听,忠耿,丛林深处有嘤鸣。
上阕写对敌,用赋法,直说,而且讲究力度,以表现民盟的革命精神。下阕对中共这个执政的朋友而言,当然口气要柔和,用比兴。以“平野”赞今天的社会环境,“渥洼”是名马,可以竞相驰骋。以黄河水喻问题,够严重的,但是,点到为止。最后,写民盟愿参政议政,贡献意见。用《诗经·小雅·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这就比较温柔敦厚、发人深思了。
一言以蔽之,达到温柔敦厚的主要手段,就是比兴用得恰当。如果能做到这点,就觉得温柔敦厚是可亲、应珍视的风格了。
这延展到《红楼梦》研究中,就能理解俞平伯先生所言:
以此看来,怨而不怒的书,以前的小说界上仅有一部,《红楼梦》,……刻薄漫骂的文字,极易落笔,极易博一般读者底欢迎,但终究不能感动透过人底内心。刚读的时候,觉得痛快淋漓为之拍案叫绝;但翻过两三遍后便索然意尽,了无余味,再细细审玩一番,已成嚼蜡的滋味了。这是因为作者当时感情浮动,握笔作文,发洩者多,含蓄者少,可以悦俗目,不可以当赏鉴。缠绵悱恻的文风恰好与之相反,初看时似觉淡淡的,没有什么超群绝伦的地方,再看几遍渐渐有些意思了,越看得熟,便所得的趣味亦愈深永。所谓百读不厌的文章,大都有真挚的情感,深隐地含蓄着,非与作者有同心的人不能知其妙处所在。……
的确,《红楼梦》这本伟大著作,我从垂髫时接触之后,便无法抗拒地被吸引住了。它伴着我走过大学时期,十年浩劫“发配”时期,回昆明教大学时期,以至退休时期。无论挨批评、被没收了书,还是冷嘲热讽,我都与它不离不弃,相互陪伴了大半辈子。我开的第一门选修课就是“《红楼梦》研究”,第二门才是“唐宋词研究”。“红学”,我在本职工作中从1982年到2003年,讲了二十年出头,我和学生都乐此不疲。特别是我并将这门课升为研究生课程,为青年教师讲授。我还应邀到其他院校讲座,听者热烈欢迎。《红楼梦》为什么这样耐读、耐讲?一是内涵精深博大,一是风格含蓄蕴藉,不管读几遍、讲几遍,总有可品味之处。
再如,我自幼是京剧迷,特迷于梅派剧。有时寻思:梅兰芳先生何以能成为“四大名旦”的首席人物?梅派为何能成为中华戏曲的典范而与其他两大戏剧表演体系(斯坦尼思拉夫斯基体系、布莱希特体系)鼎立,而成为世界第三大戏剧表演体系?
我想,除了梅先生丰富多彩的剧目、精湛的表演技巧、绚丽的服饰外,还应该归功于其总体风格的“中和之美”,含蓄蕴藉、不温不火,最准确地表现了中华民族善良、内向的性格。梅兰芳先生的性格就是典范的温柔敦厚型,平日“无可无不可”,非常随和,对谁都彬彬有礼。然而,他是坚守民族大节的。抗日战争中,他从北京南迁上海。在上海重演《生死恨》、新排《抗金兵》,都是借古喻今,表现反抗异族入侵的戏。当上海成为孤岛后,梅先生又避居香港。香港沦陷后,他“蓄须明志”,坚决不为日寇演出。日寇汉奸再三威逼,他甚至不惜一连注射三针伤寒防疫针,让自己发高烧,以称病拒演。梅先生的性格外柔内刚,刚柔相济,这很符合孔子教诲中的温柔敦厚,不卑不亢,是讲气节的。可叹,现在许多人不知道何为气节!
梅派剧目中也有表现激烈冲突的,如楚汉之争、垓下之围,但并不赤裸裸展示酷烈的“血与火”的场面,而是通过“四面楚歌”的氛围,项羽与虞姬的相依相惜、生死与共的深情来表现历史悲剧。项羽面临危亡时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忍悲劝慰项羽并作剑舞,自刎前悲婉欲绝地唱:“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全剧表现出刚柔相济、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风格,感人泪下,余味悠悠不尽。许多人都会唱虞姬的唱段,然而哪怕是梅派专业演员,都难以掌握这不温不火的韵味。中和之美,美哉!亦难哉!
我从各种文化举例,无非说明儒家的“诗教”影响何其深远,值得我们深入领会,并弘扬光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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