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图书馆藏萧奇中手批“王注苏诗”简论
樊庆彦
萧奇中手批“王注苏诗”,即萧氏手批明万历茅维刻本《王状元(十朋龟龄)集百(诸)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三十二卷(附傅藻编撰《东坡纪年录》一卷),由上海图书馆藏。[1]按萧批苏诗末卷卷尾所附《邑志·文苑传》载,萧奇中,字对一,号大梁,弱冠补弟子员。壮而北游,名噪燕京;多所著述,喜笔墨,尤工于行草。乙酉,鼎革以后,忧愁感慨,遂洒然弃青袍,与山僧野老,诗酒徜徉,不预户外事。著有《萧潇集》、《魅喜篇》、《北游诸草》,又有《哀征集》、《八叶堂诗余》、《大梁公文集》,他若《文选》及李、杜、白、苏、钟、谭诸文集,经其评陟者甚多。萧批苏诗版式白口,左右双边,10行21字,注文双行同。首卷卷首有王十朋序,次赵尧卿序,扉页钤有“大梁秀生鉴赏,萧奇中印”。其所批苏诗眉端行间,评语殆遍,想见于此致力颇深。末卷有识语云:“癸巳四月初七日,大梁晚学萧奇中评毕”,下署“古之伤心人”一章。按此“癸巳”应指清顺治十年(1653),距明亡才十年,足见萧氏眷怀故国之心。
萧奇中之所以能够批点苏诗而致力颇深,与他的性格特征及苏轼的魅力影响不无关系。据《邑志·文苑传》中曰,萧奇中“生平豪迈,敦大节,仗大义,不艳富贵,不欺茕独,老而好学,行善不怠,具见儒者气象”。而苏轼才华横溢,洒脱豪放,沉定坚毅,乐观旷达,能够深入于儒、道、释三家典籍,并灵活运用于人生,使他面对种种坎坷而应付裕如,不因迫害而退,不为功名所累,无论仕宦沉浮,始终未失其本色,他也因此而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文人士大夫的行为典范。可见萧奇中不仅与苏轼的性格有些相仿,更深受其影响,故于苏诗亦是称赏有加。如他认为《李氏园》(卷四):“赋体诗情,或如丝竹,或如茄鼓,油然而欢,蹴然而戚,是大家之章。”《仙游潭五首》之《马融石室》(卷三):“诗史矣。”《送吕希道知和州》(卷十五)堪称“大雅之歌”。《石鼓》(卷四)“皆云皇帝巡四国,烹灭强暴救黔首”之句更令他“慨荡之余,自生击节”,颇具心有灵犀之感。而萧奇中对苏诗所表现出的那种豪放之风也颇为看重。如他认为《凤翔八观》“数笔耳,备豪情侠义,令人猛跃欲起,真咫尺有万里之势也”。其中《石鼓》(卷四)一首“精力聚于笔墨,挽万石、成千钧,莫过也”。且“古器纵横犹识鼎,众星错落仅名斗”之句“形容高赡”;“暴君纵欲穷人力,神物义不污秦垢”中“‘义不’二字说出神物有品有识”。又如评《留题延生观后山上小堂》(卷二十三)“深邃杳峭,别有天界”。《真兴寺阁》(卷四)“元气磅礴,如鼓风橐,如升旸轮,几难思议”。《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卷十八)“官舍度秋惊岁晚,寺楼见雪与谁登”句“雄而雅”。《送刘道原归觐南康》(卷十五)诗则是作者“胸中一段不可磨灭之气,借诗见之,尤借编史者见之,我无刃与箠,宁无舌与掌”。《和子由柳湖久涸忽有水开元寺山茶旧无花今岁盛开二首》(卷六)“雪里盛开知有意,明年开后更谁看”之句则是“随笔挥洒,健气飘逈”。这都与萧氏本人的那种豪迈之性相合。
明清鼎革,中原板荡,使清初的文坛上“悲凉之雾,遍披华林”。[2]萧奇中作为明遗民,亲身感受到家国沦丧所带来的悲愤忧愁,兼之他对苏轼的生平遭遇非常同情,对苏诗中所流露出来的伤时悼世之情体会尤深,因而其所评陟之语,皆噍杀哀婉,时常呈现黍离麦秀之音。如《次韵刘京兆石林亭之作石本唐苑中物散流民间刘购得之》(卷二十六)中“君看刘李末,不能保河关”句,萧氏评曰:“□感徐仲和印章中有‘河山易主矧球镛’,同一慨。”《数日前梦人示余一卷文字大略若谕马者用吃蹶两字梦中甚赏之觉而忘其余戏作数语足之》(卷二十一)“天骥虽老,举鞭脱逸。交驰蚁封,步中衡石。旁睨驽骀,丰肉灭节”之句中“‘节’字几不可问矣,举世皆‘丰肉’者耳,矧丧乱际,尤未易易言”。《竹枝歌》(卷三十二)“乘龙上天去无踪,草木无情空寄泣”之句,萧氏则认为“惟‘无情’,故‘空寄’。嗟乎,真无情也哉?以有情寄无情,未免以无情索有情耳”;而“招君不归海水深,海鱼岂解哀忠直”之句更令他发出“呜呼,亦知哀者”之叹。又如其评《和答庞参军六首》(卷三十一)“击鼓其镗,船开舻鸣。顾我而言,雨泣载零。子卿白首,当还西京”之句曰“皆顾言也”;“辽东万里,亦归管宁”句使之“不胜涕泣”。评《和乙酉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和游城北谢氏废园作)》(卷三十一)“新年结荔子,主人黄壤隔”之句“伤哉”。评《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卷十)“路人行歌居人乐,僮仆怪我苦凄恻”句“历过怨知”;“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句“伤绝”。评《楼观(秦始皇立老子庙于观南,晋惠始修此观。)》(卷二十三)“门前古碣卧斜阳,阅世如流事可伤”句“荒荒黯黯”。评《中隐堂诗》(卷二十八)“好古嗟生晚,偷闲厌久劳。王孙早归隐,尘土污君袍”句“清风萧萧”。言语之中充满感伤之情,盖因有所不忍言而不敢言者,虽是悲悯苏轼不幸之语,实为借他人手中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明清之际实学思潮已广渐于思想文化的各个领域,着眼于历史兴亡的探讨,必然会触及封建制度的某些本质方面,而在文学中的反映,便是重视文学抒述愤懑、批判时政的作用。由此也让萧奇中在感伤之余对社会现实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与批判,他努力发掘苏诗中内含的现实意义。如评《真兴寺阁》(卷四):“古人虽暴恣,作事今世惊。登者尚呀喘,作者何以胜”句曰:“快哉言,今人不尔,作事亦颇庸常万万矣。”而对于《李氏园》(卷四)之句:“将军竟何事,虮虱生刀。何尝载美酒,来此驻车谷。空使后世人,闻名颈犹缩。”萧氏评曰“:今百万家,树亭植沼,黼楼黻阁,有未成而身殒者矣,有成而足不一至、目不一瞵者矣,有至而算租庸、呵吏役者矣,美酒乎哉?笙歌妇妓乎哉?”其评《秦穆公墓》(卷四)“昔公生不诛孟明,岂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徇公意,亦如齐之二子从田横”句曰:“真读书、真吊古者。读书而不知其人,吊古而不原其志,世间何光,山川何色,是史,是论,是诗。”后又于“古人感一饭,尚能杀其身。今人不复见此等,乃以所见疑古人。古人不可望,今人益可伤”句评曰:“益见今人之可笑,今人何人,读书吊古之人也。”《石苍舒醉墨堂》(卷二十八)起句“人生识字忧患始”,萧氏评曰:“千言万言不及此七字真理真铭”;于“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处又评曰:“岂独书哉,匠心特妙者何人也,无法非无法,是名大法。”评《中隐堂诗》(卷二十八)“当时夺民田,失业安敢哭”句“何透畅至此,势豪富横,丧良恣暴,曾一省及多”。而《送刘道原归觐南康》(卷十五)诗中,作者“交朋翩翩去略尽,惟我与子犹彷徨。世人共弃君独厚,岂敢自爱恐子伤”之语,亦颇令萧氏有“知己之感”。这些都体现出评者对于人生价值和人生理想的深层思索。
萧奇中的遗民心境,也让他在批点苏轼《和陶诗》中,从陶渊明那里找到了思想的共鸣。兹将萧氏所批《追和陶渊明诗引》(卷三十一)摘录如下:
东坡先生谪居儋耳,置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度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章为鼓吹,至是亦皆罢去。(萧夹:好。)独犹喜为诗,精深华妙,(萧夹:似。)不见老人衰惫之气。是时,辙亦迁海康,书来告曰:“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吾。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萧夹:堪若。)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其为我志之。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萧夹:又一波。)如其为人,(萧夹:工于看士。)实有感焉。(萧眉:诗画书法,易以一节掩生平。王右军,岂徒书家?曹将军,岂徒画匠?陶彭泽,岂徒以诗称宗者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萧夹:高人每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萧夹:可悲可感。)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萧夹:为人则愧是坡老不愧实处。)嗟乎!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儿,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萧眉:淋漓。)虽然,子瞻之仕,其出处进退,犹可考也。(萧夹:好。)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萧眉:吾师乎。)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区区之迹,盖未足以论士也。辙少而无师,子瞻既冠而学成,先君命辙师焉。子瞻尝称辙诗有古人之风,自以为不若也。(萧夹:坡之愧渊明。)然自其斥居东坡,其学日进,沛然如川之方至。其诗比李太白、杜子美有余,遂与渊明比。辙虽驰骤从之,而常出其后。其和渊明,辙继之者,亦一二焉。丁丑十二月海康城南东斋引。
从此间批点中,我们可以感悟到萧奇中对于陶渊明不事晋宋“高节美行”的赞扬,也感受到他对苏轼超逸清拔人格的赞同,而对苏轼的积极用世之心也深表理解。同样,这也代表着萧氏自己的心迹表白。故而,在《和郭主簿二首》(卷三十一)中,苏轼书云:“清明日闻过诵书,声节闲美,感念少时,怅然追怀先君宫师之遗意,且念淮、德二幼孙。无以自遣,乃和渊明二篇,随意所寓,无复伦次也。”对此,萧奇中颇有同感:“予夜闻儿辈读书,有诗云:‘灯花叹我老无成,闭眼书围坐几更。试听赏心非养耳,回思发愤已亡情。’只四语,感念殆止坡公乎?得其同。”
作为明代遗民的萧奇中,也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晚明时期个性思潮的影响。此际的文人心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他们吸收了佛学中的狂禅思想及道家中的清流之风,扫除传统道德对精神的禁锢,追求思想与感受的开放,以至于“道学侈称卓老,务讲禅宗;山人竞述眉公,矫言幽尚”。[3]萧奇中亦是“洒然弃青袍,与山僧野老,诗酒徜徉,不预户外事”。晚明思想和文学的主要特点是:怀疑人伦秩序的现状,归心自然,向慕本真;“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抨击“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拟古论调,以为“代有升降,法不相沿”,文学创作应当“各极其变,各穷其趣”。[4]“率真则性灵现,性灵现则趣生”,[5]李贽的“童心说”、徐渭及汤显祖的真情论、公安派的“性灵说”等,此中精髓一脉相承。在晚明主情文艺思潮的熏染下,评点者一般比较关注苏轼作品的“真”、“趣”之处。萧氏批语最善于运用简单有力的字句表达他对苏诗的主观印象。如评《留题延生观后山上小堂》(卷二十三)“深谷野禽毛羽怪,上方仙子鬓眉纤”句“妙”;“不惭弄玉骑丹凤,应逐嫦娥驾老蟾”句“总妙”。评《病中大雪数日未尝起观虢令赵荐以诗相属戏用其韵答之》(卷十一)“何时反炎赫,却欲躬臼磨”句“奇极”;“人欢瓦先融,饮俊瓶屡卧”句“微”。评《和子由论书》(卷二十七)“迩来又学射,力薄愁官笥。(官箭十二把,吾能十一把箭耳。)”句“生致”;“多好竟无成,不精安用伙”句“至言,至言”。评《和子由寒食》(卷二十二)“寒食今年二月晦,树林深翠已生烟。绕城骏马谁能借,到处名园意尽便”句“亦佳”;“但挂酒壶那计盏,偶题诗句不须编。忽闻啼鵙惊羁旅,江上何人治废田”句“意厚”;评《颍州初别子由二首》(卷十五)“征帆挂西风,别泪滴清颍。留连知无益,惜此须臾景”句“真,真”;评《游金山寺》(卷二十三)“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句“茫茫逼真”;评《甘露寺》(卷二十三)“江山岂不好,独游情易阑”句曰“真”;“但有相携人,何必素所欢”句曰“是”;评《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卷十九)“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句曰“妙”,更称之曰:“真兴致,真道理”。直抒所感,随心而言,顺口而发,但却是真情流露。
苏轼典型的老庄兼释家的自然天成的审美观及苏诗中蕴含的那种“物我两忘,身心俱空”的达人风旨也使萧奇中从中悟到了禅理。如他评《洗儿》(卷六)“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句曰“大悟”;“惟愿孩儿愚且鲁”句曰“此愿能满大千稽首”;“无灾无难到公卿”句曰“公道保身,享福之言,天地无憾矣”。评《和子由渑池怀旧》(卷十八)“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则曰“作一绝,参悟大千”。评《琴诗》(卷三十)“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则曰“奇参。不必说禅,不必说诗”。又如评《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卷二十五)“物生感时节,此理等废兴。飘零不自由,盛亦非汝能”句曰“悟语”。评《出都来陈所乘船上有题小诗八首不知何人作有感余心者聊为和之》(卷二十九)“年来烦恼尽,古井无由波”句曰“禅心”。评《和刘道原咏史》(卷五)“仲尼忧世接舆狂,臧谷虽殊竟两亡”句曰“不独为仲尼、接舆言之也,可以悟身,可以悟世”。而苏轼的坦率、开朗、风趣的个性以及晚明文人以文为戏的审美观念,也使萧奇中进而感受到苏诗的禅趣。其评《题怀素草帖》(卷二十七)“人人送酒不须沽,终日松间挂一壶。草圣无成狂饮发,真堪画作《醉僧图》”曰“今人宝素帖极矣,坡公独谑之如是”。评《襄阳乐府三篇·上堵吟》(卷三十二)“我悲亦何苦,江水冬更深,鳊鱼冷难捕”句曰“妙;谐得趣”。评《神释》(卷三十一)“堪欲随陶翁,移家酒中住”句曰“妙;趣而快”。评《次韵柳子玉见寄》(卷十)“薄雷轻雨晓晴初,陌上春泥未溅裾”句曰“一往天趣”;“行乐及时虽有酒,出门无侣漫看书”句曰“亦爽境”。俱显其求“真”务“趣”之心,此中不无李贽、三袁等人的影响。由此观之,萧批苏诗乃是有所感而发,确实融入了自己的真情实感,因而也就能探知苏诗个中之三昧,从而获得评点的乐趣。
萧奇中不仅与苏轼有着情感之认同,更对苏诗颇具艺术之激赏。他比较关注苏诗的用字法,如《壬寅二月有诏令郡吏分往属县……作诗五百言以记凡所经历者寄子由》(卷一)中有“晚宿南溪上,森如水国秋。绕湖栽翠密,终夜响飕飕。(是日与监宫张杲之泛舟南溪,遂留宿于溪堂。)冒晓穷幽邃,操戈畏炳彪。(十八日,循终南而西,县尉以甲卒见送。或云近官竹园往往有虎。)”之句,萧氏评曰:“‘炳彪’二字,是坡公用字法。”《磻溪石》(卷四)“一朝婴世故,辛苦平多难”之句,萧氏评曰:“‘婴世故’三字,轻得妙,耀干戈、取天下,不过婴世故耳。‘婴’字,猿寉堪羞。”又如评《和杂诗十一首》(卷三十一)“我苗期后枯,持此一念静”曰“十字胜《唐子西研铭》”。《次韵张甥棠美昼眠》(卷十三)“炎歊五月北窗凉,更觉甘如饭稻粱”句,萧氏评曰“‘更觉’二字要善读,‘更’平声,‘觉’去声,申言熟睡反复之美”。《东园》(卷三)“雨后月前天欲冷,身闲心远地偏幽”句,萧氏评曰“‘后’、‘前’二字妙于领起……”《万州太守高公宿约游岑公洞而夜雨连明戏赠二小诗》(卷二十一)“肩舆欲到岑公洞,正怯冲泥傍险行。定是岑公闷清境,春江一夜雨连明。”萧氏评曰:“‘闷’字有理妙”。《陈守道》(卷十九)“人伪相加有余怨,天真丧尽无纯诚。”萧氏评曰:“‘人伪’二字,胜庄老一部”。《和赠羊长史》(卷三十一)“此书久已熟,救我今荒芜。”萧氏则评曰:“‘熟’字起‘荒芜’,作诗细騐。”显示出评者精湛的文字功底。
此外,萧奇中还比较关注对章法、句法的分析。如评《王维吴道子画》(卷四)“丰昌志满,文章之能事毕矣”。《游径山》(卷三)“近来愈觉世议隘,每到宽处差安便”句“亦自然一法”。又如评《维摩像唐杨惠之塑在天柱寺》(卷四)“当其在时或问法,俯首无言心自知”句曰“顿挫尽致”。《秋思寄子由》(卷十)“黄叶山川知晚秋,小虫催女献功裘”,萧氏评曰:“一句胜《豳风》一章”。而《和子由柳湖久涸忽有水开元寺山茶旧无花今岁盛开二首》(卷六)结句“如今胜事无人共,花下壶卢鸟劝提”,萧氏评曰:“两结,和意全出”。萧评还对苏诗对仗、比喻、用典等特殊手法作了简洁有力的分析。如评《和子由木山引水二首》(卷二十六)“泫然疑有蛟龙吐,断处人言霹雳焦”句云“好对法”。评《石鼓》(卷四)“忆昔周宣歌《鸿雁》,当时籀史变蝌蚪”句曰“对法之妙”;“扫除诗书诵法律,投弃俎豆陈鞭杻。当年何人佐祖龙,上蔡公子牵黄狗”句“对法与上同”。《石苍舒醉墨堂》(卷二十八)“乃知柳子语不妄,病嗜土炭如珍羞”,萧氏评曰“妙喻”。评《和子由论书》(卷二十七)“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椭”句曰“博喻”。从而点出了苏诗艺术手法的丰富性与创造性。
苏诗门户广大,风格多样,他对前人的借鉴、学习呈现出一种兼收并蓄、转益多师的态度,萧奇中对苏诗与前代诗人之间的渊源关系有全面的论说与评析。或指出苏诗与先唐诗歌之间的关系,苏辙在《东坡先生墓志铭》中说:“公诗本似李、杜,晚喜陶渊明,追和之者几遍。”[6]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在《跋子瞻和陶诗》中说苏诗与陶诗:“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7]萧奇中则就《和归去来兮辞》(卷三十一)比较陶渊明与苏轼二人的诗歌语言:“陶辞风上,苏辞语豁”。苏轼《集归去来诗十首》(卷三十一)中“役役倦人事,来归车载奔。征夫问前路,稚子候衡门。入息亦诗策,出游常酒樽。交亲书已绝,云壑自相存”一首,萧氏称之为“一幅《归去来》画”。或指出其与唐人之间的传承。如《送曾子固倅越得燕字》(卷十五)“但苦世论隘,聒耳如蜩蝉”句,萧氏评曰:“与李白‘下士大笑如苍蝇声’同訾。”《太白山下早行至横渠镇书崇寿院壁》(卷一)起句“马上续残梦”,萧奇中认为其出于“唐人句”。这都体现出评者相当犀利的眼光。
但是,萧奇中注意到,苏轼对唐诗的借鉴存在着一个最主要的对象,那就是杜甫。而苏轼对杜诗确实极为重视,俨然以学杜者自居,曾自矜曰:“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8]其《东坡题跋》中有关杜诗的论评多达14处。对于苏诗学杜的一面,宋人早有论及,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中即曰:“公诗本似李、杜。”在萧批苏诗中,指出苏诗与杜诗之关系的例子不胜枚举。有的是着眼于某种手法的,如《维摩像唐杨惠之塑在天柱寺》(卷四)起句:“昔者子舆病且死,其友子祀往问之。跰鉴井自叹息,造物将安以我为。”萧奇中认为:“意后言前,亦挥洒殆尽,如此起法,惟少陵有。”评《石鼓》(卷四)诗:“纪事法,唐惟少陵能用。”有的是着眼于诗篇风格的,《和子由初到陈州见寄二首次韵》(卷十)“懒惰便樗散,疏狂托圣明”句,萧氏评曰:“逼杜。”《甘露寺》(卷二十三)“方其盛壮时,争夺肯少安”之句,萧奇中评曰:“逼杜。”萧氏则不仅只是阐发苏诗学杜的大致印象,而且坐实到杜甫具体诗作。如《中隐堂诗》(卷二十八)五首,萧氏评曰:“五首全摹少陵《过何将军园》诗,气与语俱风敦。”《王维吴道子画》(卷四)“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句,萧氏评曰:“画时神情全出,如老杜《曹霸丹青引》。”《自仙游回至黑水见居民姚氏山亭高绝可爱复憩其上》(卷二)“山鸦晓辞谷,似报游人起。出门犹屡顾,惨若去吾里”句,萧氏评曰:“真绝,亦子美所云‘入舟翻不乐’也。”不仅指出苏诗与杜诗较为明显的形似之处,而且从整体上揭示出他们之间的神似关系。(www.daowen.com)
苏轼对于丰富的文学遗产既有继承,同时又加以改造、发展,形成自己独具一格的特色。萧批苏诗在指出苏诗与唐诗的艺术渊源的同时,亦能对苏诗新变与开拓的一面有充分的认识。如《壬寅二月有诏令郡吏分往属县……作诗五百言以记凡所经历者寄子由》(卷一)中,萧氏评曰:“‘蛟龙懒’二句,与‘岩崖’二句,总谓之申衬,唐人未有。”《李杞寺丞见和前篇复用元韵答之》(卷十九)起句“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萧奇中认为“‘无’字押得新”。又如评《越州张中舍寿乐堂》(卷二十八)曰“读此诗,不独书法意造,句亦意造矣”。能够在传承中创新,这也是苏诗能够彪炳文学史的一个重要原因。而萧氏对苏诗对后代诗歌的影响也有所论述,如《东园》(卷三)“雨后月前天欲冷,身闲心远地偏幽”句,萧氏评曰“……钟伯敬‘好雨能先月’本此”。体现出他通观古今的文学史眼光。
苏诗数量丰富,题材广泛,艺术上有得有失。宋代是一个充满理性的朝代,士大夫阶层以理学思想作为主体意识的理论表现,讲道论学成为他们弘扬己说、摒弃异见的卫道手段,故宋人尚议论,十分重视文学的政治教化功能,宋代文学也是富有理论与思辨色彩。这同样影响到苏轼的创作风格,喜好以文为诗,纵放恣肆,直抒胸臆,议论英发,但有时以抽象议论代替形象表达,过于直露率易,忽略了诗须凝练含蓄的内在特质。萧批苏诗亦直陈利弊,有所针砭。或批评苏诗意味浅薄,如《郿坞》(卷四)“衣中甲厚行何惧,坞里金多退足凭。毕竟英雄谁得似,脐脂自照不须灯”,萧奇中认为“笑倒老卓矣,万古英雄,谁不被此”。又如他评《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卷二十五)“君看藜与藿,生意常草草”句曰“后二字不雅”;“楚客方多感,秋风咏江篱。落英不满掬,何以慰朝饥”句则是“学究向泥,菊落互□不已,作诗人兴与境会,随笔风扫,岂能拣出吃饭”。评《授经台(乃南山一峰耳,非复有筑处)》(卷二十三)“信口在通”。或指出苏诗太露太尽。如认为《和子由木山引水二首》(卷二十六)“去国尚能三犊载,汲泉何爱一夫忙”二句“带讽”。《秦穆公墓》(卷四)“昔公生不诛孟明,岂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句则“是讥”。《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绝》(卷十)“眼看时事力难胜,贪恋君恩退未能”两句更是“未免沾沾”。这些都较为准确地指出了苏诗的受病之处。当然,这也与苏轼的豪放善谑个性有关,亦与其公务繁忙或交游广、应酬多而消耗才思,致使作品不够精明不无关系。
综而观之,萧批苏诗具有以下特点。首先,萧批苏诗注重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结合,其评语既有触文兴意、一时感应的谈吐,也有关于艺术风格特色,尤其是美学意蕴的文本分析,还有引申出来的关于社会文化层面的批评,论述颇有见地。其次,萧批苏诗中多所真情流露,作为明遗民,其评语中颇多黍离麦秀之音,也有着超然世外的参悟之语;但在晚明主情文艺思潮的影响下,亦能发现苏诗的“真”、“趣”之处。再者,萧奇中能以文学因革正变的学术眼光看待苏诗,对其承继前人而又力争创新求变的创作倾向给予客观公正的评价。而且,萧氏以实事求是的态度高屋建瓴地俯视苏诗,对其利弊得失有着清醒的认识,故能痛下针砭,直陈优劣,态度公正,褒贬分明。应该说,如果不是萧奇中出于对苏轼及其诗歌由衷的喜爱,出于他对苏诗的细密研究,以及他具有的深厚的文学修养,是很难做出如此精深的评点的。
【注释】
[1]为行文方便,本文中均简称为“萧批苏诗”。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齐鲁书社,1997年,第185页。
[3]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三十二《续说郛提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袁宏道《叙小修诗》,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87页。
[5]陆云龙《叙袁中郎先生小品》,《翠娱阁评选袁中郎先生小品》卷首,明崇祯五年钱塘峥云馆刊本。
[6]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栾城集·后集》卷二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山谷内集诗注》卷十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苏轼《次韵孔毅父集古人句见赠五首》(其三),《东坡诗集注》卷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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