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先诗歌创作综论
刘 铭
在明代诗歌史上,李开先是一个比较多产的诗人,虽然其宣称:“中麓子屏居以来,其所著作,词多于文,文多于诗”。[1]但是他还是给我们留下了一千四百多首诗歌,而且这还不包括其闲居之前的作品。
李开先目前所留存的诗,都收集在其《闲居集》里,共有四集(卷),不包括其罢官闲居前的作品。本来刊刻者是想刊刻全集的,但是其“前作坚不肯出”,[2]只好做罢。至于为什么将自己的诗文集取名《闲居集》,他是这样解释的:“自称其集曰‘闲居’,以别官居时苦心也。”而之所以不称“卷”而称“集”,曾参与编撰的弥子方言道:“(李开先)又尝语人曰:‘古惟漆书竹简,汉始用纸成轴,可以卷舒,故谓之卷。及五代乃以板行,迄今遍天下,俱是集册,似当称集,不必仍旧分卷数云。’邑人得其诗于散失之余,比其类而分之,第一册则称集之一,第二册称集之二,以次挨去,改卷为集,虽从其意,寿集于木,则违其意矣。”[3]看来,这样做也是基本符合李开先的编撰思想的。
李开先《闲居集后序》云:“文词十余册,诗则三四册而已。古人有一句一首得名者,虽三四册亦赘多。丁巳七夕中麓子再书。”[4]可知,《闲居集》初刻只有四册诗集,刻于嘉靖丁巳即嘉靖三十六年(1557)。后来,又陆续补刻其文,增加为十二册。今所见刻本收录有其隆庆年间的诗歌,而隆庆二年(1568),李开先去世,随即便起家难,李家财产丧失殆尽,几近断炊。直到万历初年,李家家业稍复,生活较为富裕,才将嘉靖三十六年刻本,完全补充完整,也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十二册的《闲居集》。
李开先《闲居集》里的诗歌,在前四册里面共有四集,分为四言古体诗、五言古体诗、七言古体诗、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五言排律、七言排律等各种体裁。收录诗歌反映了李开先罢官闲居后对国家、社会、人生的独特理解和看法,反映了明代中期城市和乡村广泛的社会面貌,形象生动地表达了他在那个时代的人生状态和心路历程,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和史料价值。
李开先的诗歌作品题材非常广泛,所反映的思想内容也是纷纭复杂,各类题材的诗歌也呈现出异彩纷呈的艺术特色。
通过分析李开先诗歌所反映的主要内容,我们发现,李开先的诗歌从内容上来看,有以下特点:
第一,题材广泛。虽然李开先罢官后几乎没有离开过章丘,但这并没有桎梏其诗歌创作的题材范围,其情感的触角伸向了五彩缤纷、多姿多彩的大自然和广阔的社会生活以及斑斓的人生画卷:或吟咏风花雪月、草木虫鱼;或关注时政、忧喜民生;或感慨人生、抒发性情;或啸傲山林、徜徉田园;或高歌边塞、忧患国难;或伤悼亲朋、倾洒真情;或赠朋答友、播撒友情;或送别朋友、表达离情;或咏史怀古、寄托衷肠等等。可以说,古代诗歌的所有题材李开先几乎全部有所涉及,这在古代诗歌史上并不多见。
第二,表达的思想感情丰富多彩。古人对于诗歌的功能说法不一,无论是“诗言志”也好,“诗缘情”也罢,都是为了表达作者对自然和社会人生的主观感悟或哲理的认识。李开先的诗歌也是这样,对自然和社会人生万事万物的广泛涉及,自然会引发各种各样的思想感情。李开先的诗歌中,或者流淌他热爱大自然,与大化同流的喜悦与安闲;或抒发他关注国家和社会,与民同乐共苦的欢喜与忧伤;或书写其浮沉的人生与对命运多舛的慨叹;或宣泄其因仕途遭际而生的郁闷和忧伤等等。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一条奔腾不息、曲折多变的正直知识分子的心灵长河,又为我们谱写了仕途坎坷,壮志难酬,却忧国忧民以及“九死而未悔”的儒家士人的一曲慷慨悲歌。
第三,在诗歌题材的发展上有一定的贡献。李开先创作了《塞上曲》一百首、《田间四时行乐》一百首、《六十子诗》等等规模宏大、气势磅礴、一事而百咏的组诗,不仅显示了作者非凡的才气,也为这类诗歌题材的发展和壮大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第四,李开先的诗歌特别强调情感的真实。这在明代中期的文学思潮中具有进步的意义,对后世也有一定的影响。李开先在《市井艳词序》中云:
忧而词哀,乐而词亵,此今古同情也。正德初尚[山坡羊],嘉靖初尚[锁南枝],一则商调,一则越调。商,伤也;越,悦也,时可考见矣。二词哗于市井,虽儿女子初学言者,亦知歌之,但淫艳亵狎不堪入耳,其声则然矣。语意则直出肺肝,不加雕刻,俱男女相与之情。虽君臣友朋亦多有托此者,以其情尤足感人也。故风出谣口,真诗只在民间。三百篇太半采风者归奏,予谓今古同情者此也。[5]
这里李开先提出了“真诗只在民间”的理论,就是说诗歌的创作要“语意则直出肺肝,不加雕刻”,也就是情真。而这一理论与明代复古派的中坚李梦阳赞赏的“真诗乃在民间”是一脉相承的。李梦阳《诗集自序》中其引用王叔武之言道:“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讴,劳神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之谓风也。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今真诗乃在民间。’”[6]
李梦阳是明代复古派诗歌的主将。他和何景明等“前七子”在明代初期台阁体等诗歌流派主导诗坛的情况下,以复古为新变,试图以恢复盛唐强健刚劲、内容真实的诗风来救正萎靡不振、内容空虚的诗风。他强调对唐诗的剿袭,以对盛唐诗字模句拟的办法,企图旧瓶装新酒,以盛唐诗人的宏大气息来包装明人的情感思维,以期改变诗坛微弱虚伪的诗风。这种想法固然是好的,但是人的情感思维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诗歌的形式也要适应所表现情感内容的变化。明人的思想情感与唐人自然不同,如果一味拘泥于对唐人诗句的因循模拟,势必会使诗歌的情感表达受到拘束,“本木强之人,乃效李之赏花酣酒,生太平之世,乃效杜之忧乱愁穷,其非本色,非真情甚矣”。[7]一些“文体如妆粉骷髅,宦态如牵丝傀儡”[8]的诗歌,“若旁人篱落,拾认咳唾,效颦学步,性情状貌,洒然无矣,无奈类诸译人乎?君子不作凤鸣,而学言如鹦鹉,何其陋也!”[9]这种诗歌又怎能表达新鲜生动的时代内容和世人的性情状貌呢?
李梦阳的后期,思想有所转化,眼光不再局限于盛唐。他将目光投向了《诗经》中的国风,并提倡“真诗乃在民间”的口号,强调诗歌要学习《诗经》,表达真实情感。实际上,李梦阳还没有完全认识到自己拟古诗真正的局限在哪里。诗歌不能表达出真情实感,不能让读者感动,不是学习盛唐还是学习《诗经》的问题,而在于诗歌的形式限制了情感的表达。不解决对古人诗句的字模句袭的缺陷,而只是改变模拟的方向,这无异于“五十步与百步之别”,不会根本上解决问题。
李开先在李梦阳的基础上,提出了“真诗只在民间”的口号,这似乎没有什么本质的改变。其实不然,李开先主张向民间学习,以民歌为师的前提是“语意则直出肺肝,不加雕刻,俱男女相与之情。虽君臣友朋亦多有托此者,以其情尤足感人也”。后人只注意了开先的口号,而忽视了其口号得出的前提,自然不会深刻理解开先这一口号的意义。
首先,李开先的主张包括语言上向民歌学习,作家要考虑的首先是情感的表达要真实,不是代古人言情,而是言自己肺腑之情。而且真情实感的表达不过分受到形式的约束,不需字斟句酌,过分雕刻,追求与古人的相似,字句的工拙与否,要取决于作家要表达的情感状况。
其次,李开先认为,向民歌学习也可以讲究兴寄,而且兴寄的范围可以扩大到男女之情。讲究诗歌的兴寄是《诗经》以来古代诗歌的重要传统,而在诗歌发展史上,不讲求兴寄的形式主义诗风也是时时兴起。如在唐诗之前,诗风“逶迤颓靡,风雅不作”,“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10]陈子昂痛心于此提出了重扬“汉魏风骨”的口号,主要目的就是要让诗歌讲求兴寄。而明代初期的台阁体主盟的诗坛也存在无病呻吟、“嘽缓冗沓”[11]的流弊,李梦阳为首的前七子高举复古的大旗,主张学习盛唐,矫正诗坛的流弊。李梦阳也主张“比兴错杂,假物以神变”,[12]形成“美以类彰,情以物寓”[13]的境界。但李梦阳所主张的兴寄,并没有越出儒家正统的“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范围,兴与寄都“没有勇气在自己的诗中抒发私生活领域中的情怀”。[14]
而李开先向前推进了一步,他主张民歌中表达热烈的男女之情,并非一味是宣淫泄欲,而是“虽君臣友朋亦多有托此者”。以男女之情寓君臣友朋也是中国诗歌的重要传统,从《诗经》到《离骚》,这一传统可谓源远流长。而李梦阳所要学习的“民间真诗”里,没有能够包括这种男女之情,而李开先主张“真诗”完全可以发扬以男女之情寄托忠君与爱友的传统,这是他比李梦阳进步的地方。
李开先的诗歌不仅题材广泛,思想内容丰富,而且在艺术上也有一定的特色。
第一,诗歌语言通俗浅直、明白如话,而又意味隽永。
李开先闲居家乡二十七年,熟悉民间的生活,对民歌等通俗文学非常的喜爱和熟悉。因而他不仅在词曲作品中积极向这些通俗文学学习,而且还将它们的通俗性带到一向被视作正统雅文学的诗歌上来。与明中期诗坛上主流的复古派讲究对字句的刻意雕琢仿古不同,李开先主张诗歌语言的通俗性与口语化,他认为这样更能表现他“直出肺肝”的真情。这一点李开先也有自己的阐述。其《闲居集序》中云:“年四十,罢归田里,既无用世之心,又无明后之志。顿然觉悟,诗不必作,作不必工。或抚景触物,兴不能已;或有重大事,及亲友恳求,时出一篇,信口直写所见。”[15]在《闲居集后序》中又云:“然皆随笔随心,不复刻苦,常言常意,无有可传。”[16]看来,追求语言的浅显平易,晓畅通俗,是李开先诗歌追求的审美准则。目的是要用这种常言常语,直抒胸臆,表达自己“闲居”的悠悠闲适之心。
李开先的诗歌的这一特点颇似白居易。《海岳灵秀集》中云李开先“盖白乐天之流也”。[17]白居易的诗歌以语言的平易浅直为特色,赵翼《瓯北诗话》云:“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18]这里对白居易诗歌的评价颇为中肯,指出了其通俗和平易性的特点。但是,白居易的诗歌由于过分追求浅易,甚至要做到“老妪能解”,[19]有时难免流于肤浅与直露,失去了诗歌应有的含蓄美。而白居易诗歌的缺点,也是李开先的缺点。然而与白居易的诗歌“言浅而意深,意微而词显”[20]的作品一样,李开先有的诗歌中也有“辞简而意多,色淡而味永”[21]之作。如,《望远人》:
燕与人同去,燕来人未来。料应双鬓改,莫遣寸心灰。远道书难寄,离怀酒不开。云山迷望眼,空上最高台。[22]
这首诗的语言通俗简明,没有任何的雕饰,平淡如水,却意味深远。人燕同去,燕归人未回,似化自于刘禹锡的《浪淘沙》:“衔泥燕子争归舍,独自狂夫不忆家。”[23]作者对远人未归的失望与惆怅,从笔底缓缓流出:“云山迷望眼,空上最高台。”久不见,日夜盼,不见远人来,登上高处远望,而无情的迷雾又遮断了视线。“空”字是此诗的诗眼,既写出了空荡荡的看台上作者孤寂的身影,又衬托出不见远人的作者内心空荡荡的感觉。
苏轼曾以“质而实绮,癯而实腴”[24]来评价陶渊明的诗歌,用以说明陶诗平淡中蕴含着丰厚生活哲理的特色。李开先的诗,从整体上看,自然不可与陶诗比肩,但是有些诗,倒颇具陶诗的神韵。如,《游山庄》:
折枝驱蹇驴,囊破路遗书。饥瘦两村仆,短衣不掩裾。旱热时当午,尘途甚趑趄。一仆气犹壮,一仆力不舒。壮者唱山歌,倦者长唏嘘。路穷林忽出,报已抵山居。土壁架草屋,依岩成里闾。知有远客到,田父欣候余。为黍必杀鸡,鸡飞过邻庐。开瓮出浊醪,提筐剪野蔬。醉饱卧绳床,一梦游华胥。醒来山月上,起步随所如。愈觉夜气清,顿教尘虑除。若非畏扰主,一月不归欤。
这首诗描写了作者一次游玩的经历。诗歌采用了前后对比的形式,前面众人的狼狈相,颇具诙谐色彩,让人忍俊不禁。而这更衬托了后面到达山庄后的安闲和幸福,作者的流连忘返,依依不舍,则使田园生活的美好溢于言表。全诗语言平实,明白晓畅,淡淡如水,而所包容的内蕴又是那么丰富而厚重。浓浓的生活情趣,深刻的人生体验都蕴含在平白如话的语言里,仿佛如平静流淌的小溪,不时泛起朵朵晶莹剔透的浪花,给人美感,引人遐思。
第二,李开先的诗歌众体兼备,古体诗、律诗、绝句、歌行、辞赋等均有涉及,排律、五言、七言、四言、六言、杂言等各有特色,尤其擅长古体,而其组诗则更引人关注。
李开先对诗歌各种体裁的作法有自己的理解:“就其所长取喻,言易入而悟易了,五、七言律诗,即是四书及经义,必精细稳重,始称其体。而古选诸体,即举业之二场谕等。歌行不甚拘严,如策场然。”[25]用科举考试作试题的方法来比喻各体诗歌的作法,可谓独出心裁。而综观开先诗歌的创作,也基本实践了其上述说法。
李开先性格豪放,颇有侠气,因而其诗歌体裁的选用中偏爱古体。因为古体诗可以使作者不必因过分地遵循格律而窒碍了情感的表达,可以直接抒发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感受,敞豁地流露自己的内心世界。高兴了可以有《田家乐》;愤懑了则可以有《秋夜狂吟》;伤感了可以有《亡妻忌辰》;无聊了可以有《戏赠小妓》等等,总之是要敞开自己的个性,一任情感之流,自由地流淌,尽情地抒发自己的胸中炽烈的激情。李开先曾被友人称为“山东李白”,[26]这固然是多从其嗜酒放浪的人生个性上来着眼的,而从诗歌的这一特点来说,也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胡震亨称李白之诗“以才情相胜,以宣泄见长”,[27]李开先之古体诗勉可附之。
李开先诗歌的另一个可关注之处是其组诗的创作。李开先诗歌中组诗的数量非常多,有时是一题几十首,如《咏雪诗》近百首;有时是一韵几首、十几首、几十首,甚至上百首,如《田间四时行乐》和《塞上曲》都是一百首。
李开先爱作组诗,有时是为了逞才负气。如其《田间四时行乐》组诗,就是开先为访客所激,三天之内写成的,以与《梅花百咏》争胜。但主要还是有感而发,胸中情感一发而不可阻遏,需要反复咏叹,方能宣泄释怀。或者事关多绪,需多方抒写。如对于《塞上曲》一百首,其友人高运跋曰:“泛论各边,既非一方之事,又非一时之事,如东报捷而西失机,才败军而旋得胜,一方、一时,其事即不可同如此。胜负乃兵家常态,况非一方与一时耶?”[28]
古代的组诗从《古诗十九首》开始作为雏形,历朝历代作者层出不穷,逐渐发展成熟,而且成就斐然。如被王夫之称作“旷世绝作”的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远绍国风,近出入于十九首”,[29]而“远近之间,遇境即际,兴穷即止,信其但然而又不陡然,疑其必然而彼固不然”。[30]虽然“厥旨渊放,归趣难求”,[31]但是已经围绕中心情感,“意固径庭,而言皆一致”,[32]可以目之以组诗了。
杜甫的《秋兴八首》,由秋景触发,围绕忧国忧民,感时伤怀的思想感情,一诗一事,一诗一情,而各诗之间相互照应,暗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成为其晚年的代表作品,也成为古代组诗的典范。清沈德潜云:“怀乡恋阙,吊古伤今,杜老生平,具见于此。其才气之大,笔力之高,天风海涛,金钟大镛,莫能拟其所到。”[33]再如,范成大之《四时田园杂兴》,多达六十首,围绕着一个中心,按时令整齐排序,写出了田园风光的方方面面,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明朝王世贞赞曰“已曲尽吴中农圃故事矣”。[34]
李开先的组诗在前人的基础上,有继承也有创新。继承了传统组诗围绕中心思想构思的方法,由景入情,发挥作者的联想和想象,每首从不同角度分述一事或分抒一情,构成一个整体。但是李开先的组诗也有自己的创新之处,这种创新主要体现在《田间四时行乐》一百首上。很明显,李开先借鉴了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的写法,比如以四季为线索,歌咏田园风光和田园生活。但是李开先并没有囿于前人的模式,而是大胆进行了创造,一是体现在李开先打破了范成大按四季时间先后的逻辑顺序排列的形式,诗中也很少出现春夏秋冬的字眼,而是用各季节代表性的景物来暗示。另外,《田间四时行乐》组诗的诗与诗之间,表面上看缺乏直接的联系,时间、空间跳跃交叉,仿佛是相互独立的存在,给人以凌乱的感觉。但是从审美的意义上说,却可以冲破传统组诗内部组合之间约定俗成的规范和习惯,而形成一种“陌生化”效果,从而造成独特的美感。
实际上,《田间四时行乐》组诗之间,并非没有任何的关联,它们的联系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这组诗虽然多达百首,但却只有一韵。作者从声韵上把百诗连接成一个整体,“人情物态,纷纷芸芸,举囿于一韵之中”。[35]这种新奇的做法,确实是匠心独运的。而且“古来以律诗知名者,无虑数百家,未见有一韵百咏者也”,[36]可见李开先超人的才情。另一方面,这组诗之间,虽然表面上形式散漫,但却形散而神不散。这里的神,就是作者所要抒发的情感,或喜悦,或忧伤,或叹世,或伤怀。总之,是这些情感将各首诗歌贯穿在一起,组合成四时田间悲喜交加的宏大画卷。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李开先的组诗,尤其是大型组诗,也存在着许多的不足之处,“押韵太拘泥,用句有蹈袭,使字多重复,立意失联属”[37]等,都是客观存在的。
总之,尽管李开先“汲汲于经世,不甚争文苑之名”,所作诗歌也是“随笔挥洒”、“信手放笔”,[38]但还是取得了较高的思想性和一定的艺术性。在明中期诗坛复古主义思潮浓重,讲究诗句模拟蹈袭的情况下,李开先的这种不循格律,讲究自然天成,信笔直书的诗歌,无疑为诗坛吹进了一股清风,注入了一注新鲜血液。可见,李开先诗歌的价值还远远没有被发掘出来,我们虽然不能高估其价值,但是对其成就也不能轻易地抹杀。可惜是直到今天人们还只是将目光锁定在李开先的词曲与文章上面,对其诗歌多是漠然视之,这是非常令人痛心的。
第三,李开先诗歌追求“意兴活泼”,讲究诗歌情趣。
“意兴”是一个重要的诗学范畴。严羽《沧浪诗话》云:“宋诗尚理而病意兴,唐诗尚意兴而理在其中。”又,“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朝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39]严羽用“词理意兴”为标准,来对汉魏、六朝、唐、宋四个时代的诗歌进行评价。而“在严羽的诗论中,意兴和兴趣两个词的含义十分接近。强为分辨,不过曰兴趣是就作家而言,意兴是就作品而言,如是而已。在后人的言论中,意兴可以说就是兴趣”。[40]关于“兴趣”,严羽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解释,其云:“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后人对之的理解也是见仁见智,但“本质上仍是专指在心物互感、主客相融的前提下所产生的那种独特的审美感受和体验”。[41]而李开先上述所指的“意兴”与严羽的“兴趣”应当是相通的。[42]
李开先这种主张,“与晚明公安一派的文人非常地形似,其间承前启后的关系是值得注意的”,[43]对明代中期复古主义盛行所造成的诗歌僵化呆板,缺乏生命活力和灵动性的现象,是一种冲击,对后世诗人也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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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卜键笺校《李开先全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第390页。
[2]同上。
[3]卜键笺校《李开先全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第39页。
[4]同上,第390页。
[5]《李中麓闲居集》集之六,明刻本。
[6]《空同集》卷五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7]卜键笺注《李开先全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第1853页。
[8]《李中麓闲居集》集之八,《太中大夫太仆寺卿愚谷李公合葬墓志铭》,明刻本。
[9]《李中麓闲居集》集之十,《对山康修撰传》,明刻本。
[10]《陈伯玉集》卷之一,四部丛刊景明本。
[11]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一,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12]《空同集》卷五十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13]《空同集》卷五十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14]陈文新《明代诗学》,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页。
[15]卜键笺注《李开先全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39页。
[16]卜键笺注《李开先全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390页。
[17]陈田《明诗纪事》(戊签)卷九,清陈氏听诗斋刻本。
[18]赵翼《瓯北诗话》卷四,清嘉庆湛贻堂刻本。
[19]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二,明稗海本。
[20]薛雪《一瓢诗话》,清昭代丛书本。
[21]卜键笺注《李开先全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第391页。
[22]《李中麓闲居集》集之二,明刻本。
[23]《刘梦得文集》卷第九,四部丛刊景宋本。
[24]《苏文忠公全集·东坡续集》卷三,《和陶诗》,明成化本。
[25]卜键笺注《李开先全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第1858页。
[26]《皇甫司勋集》卷十一,《门有车马客行赠李少卿》,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7]《李诗通》,清陶子麟刻本。
[28]卜键笺注《李开先全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第1867页。
[29]王夫之评选,张国星校点《古诗评选》卷四,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第167页。
[30]王世贞《艺苑卮言》(增补)卷之二,明万历十七年武林樵云书舍刻本。
[31]锺嵘《诗品》中,明夷门广牍本。
[32]王夫之评选,张国星校点《古诗评选》卷四,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第167页。
[33]沈德潜选编,李克和等校点《唐诗别裁集》,岳麓书社,1998年,第315页。
[34]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明万历刻本。
[35]卜键笺注《李开先全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第1854页。
[36]同上,第1856页。
[37]同上,第1853页。
[38]同上,第1852页。
[39]严羽《沧浪诗话》,明津逮秘书本。
[40]成复旺《神与物游——中国传统审美之路》,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73页。
[41]刘怀荣《赋比兴与中国诗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83页。
[42]成复旺《神与物游——中国传统审美之路》,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73页。
[43]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通史》(明代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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