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冰
吕大临(1040—1093),[2]字与叔,先祖为汲郡人,后徙居蓝田(今陕西蓝田县),遂为蓝田人。初学于张载,卒业于程颐,为“程门四先生”之一。“杜门十年,以讲学自乐”,[3]称芸阁先生。元祐初为太学博士,迁秘书省正字。元祐七年(1092),范祖禹荐其好学修身,行如古人,可备劝学,未及用而卒。吕大临著述有十余种,内容遍及经史子集,惜大多散佚。其《考古图》流传至今,在金石学上有重要意义。衢本《郡斋读书志》卷十九集部别集类著录吕大临“《玉溪集》二十五卷,《玉溪别集》一十卷”。《遂初堂书目》别集类著录则为“吕与叔《芸阁集》”。朱熹著作中多处提及吕大临集,则南宋时吕大临集应有刻本流传,但后世不见著录,疑亡佚于宋元之际。
一、《全宋诗》所收吕大临诗考辨
《全宋诗》收录吕大临诗歌共计12首,分别为:《北效》、《送刘户曹》、《南溪淡真阁闲望》、《春静》、《探春》、《礼》、《寒食道中》、《蓝田》、《克己》、《经筵大雪不罢讲》二首、《效尧夫体寄仲兄大防微仲》。但这12首中,有三首与吕希哲诗重复收录。一首是《礼》:
礼仪三百复三千,酬酢天机理必然。寒即加衣饥即食,孰为末后孰为先。[4]
这首诗另以《绝句》为题收录于吕希哲名下。[5]另外两首为《经筵大雪不罢讲》二首:
水晶宫殿玉花零,点缀宫槐卧素屏。特敕下帘延墨客,不因风雪废谈经。
强记师承道古先,无穷新意出新编。一言有补天颜动,全胜三军贺凯旋。[6]
这两首诗另以《绝句二首》为题收录于吕希哲名下。[7]那么这三首诗到底是吕大临还是吕希哲的作品呢?
首先,我们来看《礼》诗的来源与出处。因为吕大临和吕希哲的别集都已失传,所以其现存作品都是根据后人转引流传下来的。《全宋文》将《礼》诗收于吕大临名下,是据金履祥《濂洛风雅》。金履祥(1232—1303)为宋末元初人,《宋元学案》称其:“凡天文、地形、礼乐、田乘、兵谋、阴阳、律历之书,靡不毕究。已向濂、洛之学,事同郡王鲁斋,从登何北山之门。自是讲贯益密,造诣益邃。”[8]但《濂洛风雅》并非现存最早收录《礼》诗的文献。在金履祥之前,由宋代熊节编、熊刚大注的《性理群书句解》亦收录了此诗,题为《礼仪》,作者署为“蓝田吕先生”。[9]熊刚大为南宋嘉定年间(1208—1224)进士,生活时代较金履祥为早,因此其所录资料应更可靠。吕大临占籍陕西蓝田,又长期讲学于蓝田芸阁,世称芸阁先生,“蓝田吕先生”显然是指吕大临。又《宋史》本传称其“通六经,尤邃于礼”。[10]《郡斋读书志》卷二经部礼类著录《芸阁礼记解》四卷,云:“皇朝吕大临与叔撰。与叔师事程正叔,礼学甚精,《中庸》《大学》,尤所致意也。”《直斋书录解题》卷二经部礼类著录为十六卷,题解云:“秘书省正字京兆吕大临与叔撰。……书坊称《芸阁吕氏解》者,即其书也。”因此,从诗的思想内容看,也与吕大临的思想学术特点和“曲礼三千目,躬行四十年”[11]的生平行事相契合。
《全宋诗》将《礼》诗录入吕希哲名下,是根据吕希哲的《吕氏杂记》卷上。但吕希哲的《吕氏杂记》早已失传,《全宋诗》所据其实为四库馆臣据《永乐大典》辑出的佚文。《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二十《吕氏杂记》提要云:“是书《宋志》不著录,《通考·岁时类》中有吕原明《岁时杂记》二卷。考陆游《渭南集》有《岁时杂记跋》,称:‘太平无事之日,故都节物及中州风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记。自丧乱来七十余年,遗老凋落无在者,然后知此书之不可阙。’则当如《梦华录》之类。又周必大《平园集》有《岁时杂记序》称:‘上元一门,多至五十余条。’则分门辑类之书,与此不合。惟《文渊阁书目》载吕原明《杂记》一册,盖即此本。其中所载诗话,如王逵赠蔡襄作、元绛贺王安石作、吕公弼游东园作诸篇,厉鹗《宋诗纪事》皆未采入,知近代久无传本。今以《永乐大典》所载,裒合成帙,编为二卷。间有吕氏他书之文,而《永乐大典》误标此书者,疑以传疑,亦并录之,而各附案语订正焉。”可见,《吕氏杂记》据《永乐大典》的辑文并不完全可靠。而且《永乐大典》在引用原书时割裂原文处甚多,此诗为孤立的一段,无上下文可寻,恐《永乐大典》所引有误,或将吕希哲引用的吕大临诗误为吕希哲本人所作。因该诗在《吕氏杂记》中并未标明题目,故《全宋诗》以《绝句》名之。
通过以上梳理分析,笔者认为,《礼》诗归入吕大临名下,所据材料时代更早,更为可信。因此,《礼》诗应为吕大临所作,而非吕希哲作品。
至于《经筵大雪不罢讲》二首,笔者认为则应为吕希哲作品,而非吕大临所作。此二诗见于晁说之《晁氏客语》:
吕原明元祐间侍讲,大雪不罢讲,讲《孟子》,有感哲庙一笑,喜为二绝云:“水晶宫殿玉花零,点缀宫槐卧素屏。特敕下帘延墨客,不因风雪废谈经。”“强记师承道古先,无穷新意出新编。一言有补天颜动,全胜三军贺凯旋。”
吕希哲(1036—1114),字原明,元祐七年(1092)六月为崇政殿说书,[12]至元祐八年(1093)二月改为右司谏。[13]此则材料说明上述《经筵大学不罢讲》二首为吕希哲元祐年间侍讲时所作。与吕希哲身份经历非常契合。且晁说之(1059—1129)生活时代与吕大临、吕希哲接近,其记载应最为可靠。而《全宋诗》将其列于吕大临名下,所据是南宋末金履祥《濂洛风雅》,时代较晚,恐为讹误。另外,从诗的内容来看,是叙大雪侍讲的事情。而吕大临终其一生并未做过侍讲,虽然元祐七年(1092)范祖禹曾荐其为讲官,但“未及用而卒”。因此这两首诗可确定为吕希哲所作,作诗时间则在应在元祐八年(1093)正月。
二、吕大临与“尧夫体”
剔除误收的两首诗,则吕大临存诗仅有十首。这十首诗中,有一首《效尧夫体寄仲兄大防微仲》颇可注意:
治非知务功何有,见必先机义始精。饭放不应论齿决,水来安可病渠成。高才况自当名世,大业终期至太平。可惜良时难再得,东山应不负苍生。[14]
这首诗是吕大临寄给自己的仲兄吕大防的。吕大防(1027—1097),字微仲,为哲宗元祐时期的宰相。这首诗以东晋名相谢安期许自己仲兄,大约是作于吕大防元祐初拜相之时。尧夫指的是邵雍。邵雍(1011—1077),字尧夫,号安乐先生,谥康节,是北宋理学最重要的奠基人之一。其《皇极经世书》构建的像数学体系在宋代理学中别是一家。虽一生不求功名,长期隐居,授徒为生,却和司马光、富弼、吕公著等名臣显宦都有密切交往,“行谊信天下,名声动京师”。[15]“歌诗盖其余事,亦颇切理,盛行于时”,[16]其《伊川击壤集》存诗多达一千五百余首,是宋代理学家中存诗最多的。南宋末年著名诗评家严羽在其《沧浪诗话》中于“诗体”之中专门列入“邵康节体”,[17]以指代其特有的诗歌创作模式,并与“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王荆公体”等并列为“本朝体”。邵雍作诗并不在于“吟咏情性”,而在于以物观理,力求表达出对某种人生哲理或道德境界的体认。“所作不限声律,不沿爱恶,不立固必,不希名誉。如鉴之应形,如钟之应声。其或经道之余,因闲观时,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是故哀而未尝伤,乐而未尝淫。”而从现存资料来看,吕大临《效尧夫体寄仲兄大防微仲》一诗是最早提出“尧夫体”这一概念的,而且在创作上进行了效仿。此后,效尧夫体诗歌渐成风气,代不乏人。明确标明“效尧夫体”或“效康节体”的就有南宋吴泳《寄题蒋湾效尧夫体》、明陈献章《真乐吟康节体》、清李光地《疑经世用康节体》等。甚至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也“作诗独爱邵尧夫”,[18]可见邵雍诗歌对南宋以后诗歌的影响巨大。而吕大临作为“尧夫体”的早期效仿者,写诗明确说明是“效尧夫体”,显示了其对邵雍有意的模仿和学习,这无疑对“邵雍体”的传播和接受起了推动作用。在邵雍和南宋以后的理学家之间,吕大临可以说是一个传播中介,他对邵雍诗歌的学习促进了后世对邵雍诗歌的接受和继承。吕大临与邵雍同为北宋理学家,吕大临年辈晚于邵雍,因此一定程度上模仿邵雍诗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将吕大临诗与邵雍诗相比,确实也可以看出二者的相似之处。尤其这首《效尧夫体寄仲兄大防微仲》,前四句议论人生世事,认为应以见机知务为先,后四句则是在大的时代背景下对仲兄予以置评和期许,希望仲兄能以高才治世,不负苍生。
三、吕大临诗歌略论
吕大临的另外九首诗有一部分是表现自然景物和田园风光的,如《春静》:
花气自来深户里,鸟声长在远林中。班班叶影垂新荫,曳曳丝光入素空。[19]
此诗以白描的手法通过弥漫的花香、林中的鸟啼、斑驳的树荫、明净的天空来表现春日的幽静气象,语言浅显流畅,有一定的艺术性,但在名家云集、佳作频出的北宋诗歌中并不突出。因此较少有人注意。
吕大临最为人称道的是他的理学诗。如《送刘户曹》诗:
学如元凯方成癖,文似相如始类俳。独立孔门无一事,惟传颜氏得心斋。[20]
这首诗题为“送刘户曹”,应是给京兆府户曹参军刘景阳的赠诗。元丰三年(1080),吕大临曾与刘景阳共同协助吕大防完成《长安图》,[21]相互之间有交游。但这首给刘景阳的赠诗却并未提及二人友情,而是典型的“以议论为诗”,抒发的是作者自己对学问之道的见解。元凯即晋著名学者杜预,有《春秋左传集解》,曾自谓有“《左传》癖”,[22]所著训解凡十余万言。司马相如为西汉著名文学家,以《子虚赋》《上林赋》得汉武帝赏识。但在吕大临看来,无论是杜预的嗜学成癖,还是司马相如的文似俳优,都并非为学正途,只有独立孔门,钻研儒家之学,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而在孔门之中,吕大临最推崇的是颜回,认为只有他达到了真正达到了心无杂念、虚静纯一的心斋境界。此诗中表现出的重道轻文观念大得程颐赞赏,认为:“此诗甚好。古之学者,惟务养性情,其他则不学。今为文者,专务章句,悦人耳目。既务悦人,非俳优而何?”[23]吕大防在给弟弟吕大临写的《祭文》中说:“子之文章,几及古人,薄而不为。”[24]说明吕大临并不以文章为意,但他这首《刘户曹》诗却得到众多学者的青睐。继程颐揄扬之后,谢良佐、朱熹等都对此诗进行了肯定。杨时甚至认为“读此诗则可以读三百篇矣”,[25]吕本中更将其编入《童蒙训》以课子弟,吕祖谦的《宋文鉴》也将其收入,此诗因此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一时好事者争讽诵之”。[26]而此诗之所以得到如此广泛的流传,并非在于其文学艺术性,而是被作为致心平易的心性修养之作。吕大临还有一首《克己》诗:
克己功夫未肯加,吝骄封闭缩如蜗。试于清夜深思省,剖破藩蓠即大家。[27]
也是重在修养心性的理学诗歌。朱熹曾有同题之作,思想内容相近。明代吕柟称:“吕与叔诗云‘剖破籓篱即大家’,有见之言也。”[28]但这种诗歌其实“成了演绎道理的学术论著或宣扬教化的讲义,不过是以韵文的形式而出现罢了”。[29]
除了这些近乎有韵语录的诗歌外,吕大临还有一些作品,能通过描写自然景物来抒发哲理,体现出宋诗特有的理趣。如《探春》:“摇曳风头欲振枯,柳梢垂发不胜梳。从来轻薄才先发,谁记秋霜坠叶初。”[30]以柳树为喻批评为学者的轻薄浮躁,比起《克己》的直接宣扬“克己功夫”更多了一些诗意和趣味。又如《南溪淡真阁闲望》:“栏外溪光溪外峰,重重平远杳连空。长将两眼安高处,扰扰都归俯视中。”[31]借风物描写来喻高瞻远瞩方能看清扰扰世事的道理。
综上所述,吕大临诗歌虽然仅存十首,却仍然可以从中窥见宋诗发展中的一些现象和规律,体现出理学对宋诗的影响。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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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如冰《吕大临生卒年及有关问题考辨》,《宝鸡文理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
[3]文彦博《潞公文集》卷四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傅璇琮等辑《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8册,第11760页。
[5]同上,第15册,第9773页。
[6]同上,第18册,第11760页。
[7]同上,第15册,第9774页。
[8]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卷八十二《北山四先生学案》。
[9]熊节编、熊刚大注《性理群书句解》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百一,中华书局,1986年。
[1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七十四,中华书局,1979年。
[13]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八十一,中华书局,1979年。
[14]傅璇琮等辑《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8册,第11760页。
[15]邢恕《击壤集后序》,邵雍《伊川击壤集》卷末,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6]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四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7]严羽《沧浪诗话》,见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2006年,第690页。
[18]辛弃疾《读邵尧夫诗》,傅璇琮等辑《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8册,第30006页。
[19]傅璇琮等辑《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8册,第11759页。
[20]同上。
[21]李好文《长安志图》卷上,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2]房玄龄等《晋书》卷三四,中华书局,1974年,第1032页。
[23]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239页。
[24]李幼武《宋名臣言行录》外集卷八,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5]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6]王若虚《滹南集》卷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7]傅璇琮等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8册,第11760页。
[28]吕柟《泾野子内篇》卷二十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9]莫砺锋《朱熹文学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0页。
[30]傅璇琮等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8册,第11759页。
[31]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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