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为何不提李清照臆测
刘小兵
引言
从李清照生活的宋代一直到近现代,李清照的文学地位或有升降,但是几乎有影响的词集、词话都会涉及李清照的词作、词论以及身平事迹,且褒扬多于批评。[1]尤其是近现代,李清照的词学地位无疑稳居一流大家,选词、论词也都会选及和论及李清照。然而,这里尚有一个让人不解的谜题是:翻检近代王国维的论词名著《人间词话》,无论是未刊稿还是删稿,[2]发现其中对李清照其人其作却只字未提!笔者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并非少见多怪、无中生有。因这一问题,至少涉及对王国维词学理论以及李清照接受史的深入思考。对此已经有人撰文予以探讨,如朱雯静《一缄书札藏何事——探究王国维〈人间词话〉不提及李清照的原因》,文章从“两人的理论与李清照的创作进行分析,从词学思想、评判标准、审美取向,意境、语言等方面分析二人的不同之处。”[3]本文拟对这一几乎不会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做继续探究,限于学力与资料,同样仅尝试抛出问题——包括提出问题的理由、问题背后可能的原因,给对此问题感兴趣的读者以抛砖引玉之用。
一、《人间词话》应该关注李清照词的理由何在
王国维《人间词话》对李清照不予置评,颇多令人不解之处,因而才会成为一个值得提出的问题。笔者认为,提出质疑至少有以下两方面的理由:
(一)李清照在中国古代词史上的地位相当重要
李清照作为中国古代杰出的女词人,无论是身前身后,都颇负盛名。其词独具风貌,南宋辛弃疾、侯寘称之为“易安体”而仿效继作;理学家朱熹认为“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并称赞李清照《咏史》诗“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朱子语类》卷一四〇);明朝杨慎《词品》曰:“李易安、魏夫人,使在衣冠之列,当与秦观、黄庭坚争雄,不徒擅名于闺阁也。”清代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不工,其炼处可夺《梦窗》之席,其丽处真参《片玉》之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纪晓岚《四库提要》更是有总结性的评价:“清照以一妇人,而词格乃抗轶周柳,虽篇帙无多,固不能不宝而存之,为词家一大宗矣。”李清照本人对自己的词作成就也相当自负,《词论》一文对历代词人评头论足,对于词的写作敢于独抒己见。而《人间词话》论词,从唐之李白,到清代纳兰性德,凡词名家,或褒或贬,总有涉及。然而对李清照却不予置评——无论批评还是褒扬。纵观李清照在后世的接受史,其地位即使未被置于和男性词人如晏欧苏辛同等地位,但也绝对是不可以忽略不计的。
(二)李清照的词风基本符合王国维论词的审美标准
其一,王国维喜爱李煜代表的南唐词派,《人间词话·附录》云:“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李清照“对南唐二主及冯延巳的评价极高,既崇之谓‘独尚文雅’,又赞美他们的词语奇甚,至于谓之‘亡国之音哀以思’,其词若有所憾,其实则深喜之。”[4]历代词论家常常将李煜、李清照放在一起探讨,如沈谦(去矜)语曰:“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皆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5]李煜、李清照词风无疑是一脉相承的,无论是论南唐词派之影响还是论婉约词,应该都是隔不过李清照的。其二,王国维论词持“真”的标准。《人间词话》云:“能写真景、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李清照论词、作词同样追求自然本色。其三,李清照也深得王国维“一切景语皆情语”之妙。此类案例在李清照词作中比比皆是,如:“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添字采桑子》)“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醉花阴》)[6]无论是自然景物还是其中的花草意象,无不是融情与景、情景相生。其四,李清照词符合王国维“不隔”的标准。《人间词话》曰:“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持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词亦如是。”李清照词常常直抒胸臆,当是“不隔”的最好案例。如:“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翦梅》)“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春晚》)不知王国维为何不愿意信手拈来,作为自己词学理论的案例。
二、《人间词话》没有评论李清照,可能是由于哪些方面的原因
(一)王国维“境界说”有其特殊的人文内涵,李清照词或有不符之处
《人间词话》曰:“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也。”又云:“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也许,李清照的词,在王国维看来,亦如宋徽宗,“不过自道身世之戚”,无有李后主之“担荷人类罪恶”之境界与气象。另外,李清照词无论是抒写喜怒哀乐,处处都有一个饱满的自我形象在其中,似乎也达不到王国维欣赏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样的“无我之境”。
(二)或与王国维论词的“退化论”有关
王国维认为词从晚唐五代、北宋到南宋是每况愈下,后不如前。《人间词话》云:“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唐、五代、北宋之词,可谓生香真色。”故而对苏轼、秦观、李煜等唐五代、北宋的词人极为推崇,对南宋词人群体仅肯定辛弃疾,女词人李清照则可能被忽略不计了。
(三)“文如其人”观念的影响以及伦理道德的束缚
自宋代以来,李清照改嫁一事就成为一些论者眼中的污点,尤其是改嫁过程中的告夫、离婚之举,颇有些惊世骇俗,为诟病她的人留下了话柄。而王氏论词颇强调人品与词品的统一。联系中华民国成立之后的王国维拒绝剪辫子,以及最终殉葬大清朝的悲剧结局,无疑,王国维在骨子里是一个极其重视礼俗、节操的晚清士大夫和遗民形象。坚守儒家伦理道德的王国维也许认同宋人王灼的观点:“……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在王国维看来,李清照不仅仅性格上纵情恣肆,更没有坚守从一而终的妇道。我们可否猜测:几千年来传统的君臣夫妇等伦理道德,是王国维对李清照不予置评的一条重要原因呢?另外,主要生活在“五四”之前的王国维,与大多数士大夫一样,有着重男轻女的观念。通观王国维相关论著,他似乎并不关注女性文学家。
(四)李清照《词论》中的不少观点与王国维相左
如重篇与重句的区别。李清照《词论》曰:“始有柳屯田永者……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而《人间词话·删稿》云:“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李清照词或许被认为属于有篇而无句之列。《词论》一书,大胆而尖锐的批判五代至北宋以来的词坛名家,提出词“别是一家”之说,反对苏轼的“以诗为词”;主张作词要“铺叙”,批评晏几道“苦无铺叙”;肯定以柳永词为代表的长调词。比照《人间词话》,王国维是尊崇五代、北宋词的,喜欢小令而不喜长于铺叙的长调,等等;可见王国维对李清照上述词学观自然不会予以认同。
(五)“易安体”的语言风格不符王国维论词的审美标准
杨慎《词品》认为:“山谷所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宋人如辛弃疾等将这种词风称为“易安体”,并加以仿效。李清照以寻常言语入词,却清奇雅致,如:(www.daowen.com)
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凤凰台上忆吹箫》)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临江仙》)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孤雁儿》)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永遇乐》)
漱玉词的口语化、通俗化,有助于其词风自然率真的特色。王国维虽然也推崇语言的自然天成,但是却主张炼字,追崇一字值千金的语言风格,同时反对俚语、俗语、口语入词;加之出于对女性的偏见,李清照词的语言是否被归于艳词、鄙语一类了呢?
(六)王国维论词有随意或苛刻之处
客观而论,《人间词话》论词亦有随意之处,如云“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前此温、韦,后此姜、吴,皆不与焉”。意为词做得好的首推五人:李煜、冯延巳、欧阳修、秦观和周邦彦。论及篇句皆佳,则云“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读者若断章取义,真不知道在他眼里到底哪几位是他最欣赏的词人。王国维还认为:“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其实,李后主的词同样得益于“阅世”,若无亡国之痛的经历、阅历,只怕难以产生诸多感人之作。无论后期的国破家亡,还是前期的宫廷生活,都是某种形式和内容的“阅世”,都是其词作的艺术源泉。李煜词佳不是因为阅世浅,而是因为面对同样的生活,其体验丰富、悟性敏锐。与李煜阅历近似的人不止一个,但是具备此等不同寻常的文学悟性与表现力的人却只有李煜。
王国维论词也有过于苛刻之处,或许也导致他对李清照的忽视。阅读《人间词话》,觉得他的一些评论近乎当今流行之“酷评”,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嫌。如:称柳永为“屯田轻薄子”;认为“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把周邦彦比作“倡妓”:“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贵妇人与倡伎之别。”“南宋只爱稼轩一人,而最恶梦窗、玉田”,乃至说姜夔“可鄙”,张炎“则一乞人耳”,吴文英是龌龊小辈:“宁梦窗辈龌龊小生所可语耶?”以及评价“龚定庵凉薄无行”等等。因此,对前代人认为性格放肆,又有改嫁、离婚等“污点”的李清照,自然避而不谈。
结语
《人间词话》没有评论李清照词的原因中,哪些基本可以排除?这里也不妨大胆臆测几句,例如:王国维肯定不会不知道李清照,没有读过李清照的作品;王国维也不会是一时疏忽,忘了评价这位独特的女词人;更不会是如某些网友笑谈说是因为王国维太喜欢李清照了,故而不愿提及所喜欢的人。我们解决这一谜题的方法也不是找出古人来问一问,只能期待新资料的发现,或进一步做综合的分析与探究。总之,鉴于《人间词话》论及词学问题广泛,涉及词人众多,联系李清照在中国词史上的地位及影响,无论或褒或贬,都不应该被《人间词话》忽略不计。王国维《人间词话》对李清照不予置评,其间必有值得探讨的原因。此问题的探究,或有助于对王国维、李清照各自的词学思想以及对李清照接受史的深入思考。
或许,如同在李清照眼里,被视为北宋词集大成者的周邦彦,因词品不够典雅而不被《词论》置评一样,《人间词话》不提李清照,同样间接表达了王国维的词学思想。相比较而言,李清照的词论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可谓各有千秋,都有不可替代的词学理论价值,如学者所言:“李清照不取传统文学批评‘摘句’的批评模式,而注重在清理词史的过程中来论定词人得失,更具理论的涵盖力。她的著述视野既有创作者的理论自审,也有接受者的审美需求和研究者的条贯分析。其中更融入了女性的冷静细密和恢复词体本原之尊的使命意识。”[7]论及二人的词学思想,我们也不可不对宋元明清以来词学观念的流变加以关注,诸如:何为词之正宗?语言、音律的意义?雅与俗、情与理的辩证关系?其间,李清照、王国维各自的审美取向等,这些都会决定他们对前代词人、词作、词史的评价。由此问题生发的进一步追问:王国维的美学思想包括词学观念有无需要质疑或反思之处?如“境界说”是否可成为论文学的最佳标尺?又如李清照在词史上的地位,在历代的实际情况究竟如何?本文的意义主要在于抛出问题,真正的解答有待方家指点迷津。
【注释】
[1]褚斌杰等编《李清照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5年。
[2]周锡山编校《人间词话汇编汇评》,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年。
[3]朱雯静《一缄书札藏何事——探究王国维〈人间词话〉不提及李清照的原因》,和田师专学报2007(4)。
[4]顾易生等《宋金元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5]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
[6]侯健、吕智闵《李清照诗词评注》,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
[7]彭玉平《音情之悲与词体之尊——李清照〈词论〉新探》,中山大学学报20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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