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学（Rhetoric），源于古希腊文rhetoric，拉丁文retorike（techne），原意为演讲之技巧，是专门研究演讲者应具备怎样的修养和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去打动、说服听众的学问。过去，人们对修辞的理解停留在语言学层面，如中国最具权威的《现代汉语词典》将修辞定义为：“修饰文字词语，运用各种表现手法，使语言表现得准确，鲜明而生动有力。”^[15]随着这门学科的发展，一些文艺理论家认识到修辞也存在于叙事层面，并在叙事中起重要作用。浦安迪说：“修辞‘更含有美学上的创造意义，是叙事的核心功能之一’。”^[16]

叙事学层面的修辞格分为“措辞辞格”与“意念辞格”。“措辞辞格”又分为“辞式”与“辞转”。“辞式”即指人物或情节的组合、排列样式，如对仗、排比；“辞转”则指语意的转变，如双关、比喻等。“意念辞格”与说话人的态度有关，如“反讽”。^[17]本节主要分析敦煌讲唱文学中所运用的叙事修辞。

1．排比

排比原指“用三个或三个以上的结构相同或相似，语气一致的句子或句子成分排列在一起，表达内容相近或相关的修辞方法”。^[18]叙事意义的修辞——排比则主要指人物与情节等组合与排列的样式。叙事修辞排比的运用会使作品结构更加整齐严密，思想更加丰富厚实，韵味更加深长悠远。《舜子至孝变文》（P．2721）在叙述舜子后母三次设计加害舜子的情节时，安排三个从语气、句式到结构都十分相似的段落从而构成叙事排比。这三次描写是这样展开的：

第一次写舜子的父亲瞽叟去辽阳做生意三年未归，后来捎回一封家信告诉家人他将归来。舜子后母得知瞽叟即将回来便又起五毒嗔心，于是设下一计想害死舜子。她欺骗舜子说为迎瞽叟让他上自家的桃树摘桃子，然后她用金钗刺破自己的脚板躺在床上。瞽叟回来见状就问她原因，“前后见我不归，得甚能欢能喜。今日见我归家，床上卧不起，为复是邻里相争？为复天行时气？”舜子后母听后便泪雨纷纷对丈夫说道：“自从夫去辽阳，遣妾勾当家事，前家男女不孝，见妾后园摘桃，树下多埋恶刺，刺我两脚成疮，疼痛直连心髓。当时便拟见官，我看夫妻之义，老夫若也不信，脚掌上见有脓水。见妾头黑面白，异生猪狗之心。”瞽叟听信了后妻之言，遂命后妻所生子象拿来三条荆棘毒打舜子，只打得血流一地。因舜子是孝子，上界帝释得知他遭打，前来相救，舜子便如好人一样。

第二次写舜子尽管遭了毒打，但他安然无恙，而且还在书房念书，后母见了再起五毒嗔心，她对瞽叟说：“自从夫去辽阳，遣妾勾当家事，前家男女不孝，东园酒席常开，西园书房常闭，夜夜伴涉恶人，不曾归来宅里，卖却田地庄园，斋得甚鬼祸术魅。大杖打又不死，忽若尧王敕知，兼我也遭带累，解事把我离书来，教离你眼去。”瞽叟听信了后妻之言，于是二人合谋要除掉舜子。他们假意要修库房，骗得舜子上了瓦房，然后四面点起大火。霎时间熊熊烈焰喷上天空，滚滚浓烟遮住了红日。舜子为保全性命双手拿着笠子腾空而下。因舜是有道君王，感得地神拥起，舜子便毫发无伤。

第三次写舜子在大火中安然逃脱归来到书房念书，后母见了便起五毒嗔心，她对瞽叟说：“自从夫去辽阳，遣妾勾当家事，前家男女不孝，东园酒席常开，西园书房常闭，夜夜伴涉恶人，不曾归来宅里，卖却田地庄园，斋得甚祟祸术魅。大仗打又不死，三具火烧不煞，忽若尧王敕知，兼我也遭带累。解事把我离书来，教离你眼去。”瞽叟听信了后妻之言，于是二人合谋要除掉舜子。他们假意要淘井，骗得舜子下了枯井，然后将井口填埋。因舜子是孝子，帝释前来相救，舜子得以逃脱。我们看这三次描写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它们一起构成了排比的叙事修辞。《舜子至孝变文》中排比叙事修辞方法的运用使作品故事性更强，情节更有波澜。此外，《十吉祥》描写佛陀降世时天地间出现的十种祥瑞景象：（1）光明满室；（2）甘露垂庭；（3）地涌七珍；（4）仓变金粟；（5）象具六牙；（6）猪诞龙豚；（7）鸡生凤子；（8）马生麒麟；（9）神开伏藏；（10）牛生白泽。《八相变》叙述释迦牟尼从降生到成佛一生中的八个故事：（1）从兜率天下；（2）托胎；（3）出生；（4）出家；（5）降魔；（6）成道；（7）转法轮；（8）入涅槃。这两篇作品也运用排比的叙事修辞手法。

2．对比

对比就是把互相矛盾对立的事物，或事物的矛盾对立方面，对比列举出来，供读者鉴别的一种修辞方式。《秋胡变文》（S．133）在描写秋胡与其妻子时运用了这一叙事修辞。作品中的秋胡是一个强烈追求功名利禄、于国不忠、于家不孝的伪君子。他假惺惺地向魏王告假要学习卖身的董永、埋子活母的郭巨，还乡报答寡母的养育之恩，感得魏王流泪召来群臣表彰秋胡，并赏赐他黄金百锭、乱彩千段。可是，在归家途中，路经桑园，他看见桑女貌美便想用魏王赐予他报母哺乳之恩的金钱绸缎换取女色。他迷恋高官厚禄，作为独子，家有年迈的寡母需他照顾；作为丈夫，又有新婚的妻子要他照应，但他全然不顾自己的责任，决意要外出求官。他言而无信，巧言惑人。当他求母亲放行时，信誓旦旦道：“三二年间，定当归舍。”可是一去就是九年，害得母亲在家望眼欲穿地等待。为使母亲放行，他以曾参、姜太公为证；为求妻子的同意，他又说出一片美丽的谎言。作品通过秋胡的言行揭露了他的丑恶本质。

与秋胡形成鲜明对比是秋胡妻的形象。她不仅有美丽的容貌温顺的性情，而且具有忠贞不移、热爱劳动、孝敬婆母的好品德。她爱着自己的丈夫，爱得十分真诚。秋胡远行时，她依依不舍，泪流满面。秋胡临行前答应两三年就可回来，但他一去六载未归。婆母见她孤单寂寞劝她改嫁，她断然拒绝并说：“与后忽而儿来，遣妾将何申吐？”秋胡还乡途中，路经桑园，见她貌美，吟诗试探，她不慕金钱荣华，严厉斥责了这个轻薄男子并说：“与后一朝夫来，遣妾将何申吐？”可见，她对自己的丈夫多么忠诚。作品三次描写她的梳妆，也表现了她对丈夫的热爱。第一次描写是在外出求学时，她“愁眉不画”，“蓬鬓长垂”。第二次是在桑林，她“面不曾妆，蓬鬓长垂”。第三次则出现在听到丈夫归家的消息后，这时她“乃入房中，取镜台妆束容仪”，“乃画翠眉，便拂芙蓉，身着嫁时衣裳”。前两次的无心打扮，后一次的着意修饰也形成鲜明对比，“女为悦己者容”的良苦用心自然而然显示出来。秋胡出外游学九年未归，她在家替丈夫行孝。她一人承当着一家的生活重担，冬受寒，夏忍热，十分辛劳。敦煌讲唱文学中的《秋胡变文》主要运用对比的叙事修辞手法。

3．反衬

衬是为了使主要人物或事物的特色突出，用另一些次要的人物或事物放在一起来陪衬或对照的叙事修辞手法。《维摩诘所说经讲经文》（Φ－252）为突出表现维摩居士的神通广大和圣德无穷运用了反衬的叙事修辞手法。这篇作品主要讲唱佛差遣善德诣维摩诘问疾的故事。作品叙述住在毗耶城的大乘居士维摩诘卧病在床，佛想派人去探望。可是，从舍利弗一直到众罗汉，个个推辞，都称自己缺乏才辩不堪担当使命。佛又点到善德，他赞扬善德才名远播，惠解夙扬，堪为使命。可是，善德自觉才疏学浅，恐辱使命，不敢应命。他说：维摩诘是人中龙凤，他神通广大，又擅长辩术，他说话如瀑布奔泻，毫无滞碍。他旁征博引，如探囊取物。我跟维摩诘在一起，就好像用一眼泉水去衡量大海；我跟维摩诘在一起，就好像鱼目在骊珠旁边一样黯淡无光；又好像燕石和楚宝在一起，怎敢说自己的价值。善德又回忆往昔，他于父舍设会施财，遭维摩居士的诘责。维摩诘说，财施不如法施并奉劝善德往诣庵园，精求出离之门，证取菩萨之果，最后严持觉路，普度众生。善德说我就是接受了维摩诘批评，才有今天的成绩，所以，不敢去。无疑，作品前面对善德的极力赞美是为突出维摩诘才德作陪衬，在叙事修辞上运用的是反衬的手法。

《韩擒虎话本》为突出塑造韩擒虎的人物形象就运用了反衬的叙事修辞。为表现他人小志大，作者有意把贺若弼放在次要地位作陪衬。在金殿争夺出征权时，贺若弼越班走出，率先“请缨”，话音未落，一人不服，越班而出，他的气势压倒了名将贺若弼，只听他说：“蹄觥小水，争覆大海沧波；假若蝼蚁成堆，那能与天为患，臣愿请军，克日活擒陈王进上。”隋炀帝朝下一看，原来是一员年方一13岁的小将韩擒虎。在描述二将攻打金陵的经过时，作者也以贺若弼作陪衬。作品写韩擒虎巧渡长江，出其不意直捣金陵，打败任蛮奴，活捉陈王，立下大功。这又突出他的大智大勇、谋略过人。为表现他的高超武艺，作品又设置出两场比箭场面，分别以善射的大夏单于使者和番邦诸王子作陪衬。那大夏单于使者为向隋示威，提出要与隋将比箭，只见他“箭发离弦，势如劈竹，不东不西，恰似鹿脐中箭”；接着贺若弼表演出“同孔便中”的高超射法。此时，韩擒虎“臂上捻弓，腰间取箭”，射出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箭：“势同雷吼，不东不西，去番人箭栝便中，从干至镞，突然便过，去射垛十步有余，入土三尺。”再看他出使番国，番王让诸王子与他比箭法，那善射的王子只射中雕的前翅，而韩擒虎却施展出惊人绝技：“况前（雕）咽喉中箭，突然而过，况后雕劈心便着，双雕齐落马前。”韩擒虎的神奇箭法使本来狂妄的番人立即收敛许多。

4．比喻

比喻就是打比方。语言学层面的比喻主要通过某些句子表现出来，叙事层面的比喻则由作品整体表现出来。《百鸟鸣》用拟人手法，将各种禽鸟配以当时的官职名称，生动有趣地描绘出春天的森林里百鸟朝凤的情景。这是一个禽鸟的王国。威严而有仪仗“排备”的是百鸟之王凤凰。紧随其后的是它的文武百官：有高贵文雅的宰相白鹤，有凶狠勇猛的将军鹞子，还有美丽迷人的门迎孔雀，善解人意的司仪鸿雁……除了君臣百官外，还有鸟民们：吉祥鸟，最灵喜，出生台山岩障里；野鹊人家最有灵，好事与先来报喜。忽然出现在彩云中，但是人人皆顶礼。花鹁鸽，色最美，一生爱踏伽蓝地……这些鸟中的庶民百姓“闻道凤凰林里现”也都“将男挟女悉来臻”。作品貌似描绘一幅情趣盎然的群鸟图，实际上隐喻等级森严，尊卑有序的人类社会。《燕子赋》也用拟人手法叙述一个禽鸟相争的故事，作品中众多的鸟类形象隐喻现实生活中不同阶层的人物；鸟与鸟的关系又隐喻现实生活中人与人复杂的关系。黄雀喻指“头脑峻削，依街傍巷”的无赖之徒，而野鹊、雀妇、鸲鹆又喻指家人。势单力薄的燕子则比喻流浪他乡遭人欺凌的外乡人。作品以黄雀为非作歹、横行乡里却被凤凰以无罪释放，燕子遭人殴打最终败诉的荒诞结局喻指当时社会司法部门的黑暗与腐败。《破魔变文》和《维摩变文》写修行者与色魔的冲突。暗喻修行者内心宗教观念与其欲望（主要是情欲）的冲突。

5．夸张

叙事中为了突出事物的特点有意夸饰，这种叙事修辞手法叫夸张。夸张的运用使作品更具神奇、浪漫色彩。《舜子至孝变文》多处运用了这一手段。如作品先写瞽叟听信后妻之言毒打舜子感得百鸟自鸣，慈乌沥血不止。又写舜子为躲避迫害，独自来到山中见百余顷空田，心中哽咽，种子犁牛，无处取之。天知其至孝，自有群猪与嘴耕地开垄，百鸟衔子抛田，天雨浇溉，其岁天下不熟，舜子自独丰，得数百石谷。后写舜子离家后瞽叟失明，舜子得知后，返回乡里，他与父亲相认后，用手拭父泪，用舌舔父双目，父亲双目复明。《变文》许多地方也用到这一手法，如伍子胥受渔父恩惠，他想用宝剑作酬，渔父不受，“子胥见人不受，情中渐觉不安。心中思维，虑恐船人嫌我信物轻少。虽是君王宝物，知欲如何？遂掷剑于江中，放神光而焕烂，剑乃三涌三没，水上翩翩。江神遥闻剑吼，战悼涌沸。腾波鱼鳖忙怕，攒泥鱼龙奔波。透出江神，以手捧之怕惧，乃相分付。剑既离水，鱼鳖跳梁，日月贞明，山林皎亮，云开雾歇，霞散烟流。岸树迎宾，江风送客……”这段描写运用夸张修辞手法增强了故事的传奇性。《王昭君变文》在叙述昭君死后单于为她举行隆重的葬礼时，也运用了这一手法：酝五百瓮酒，杀十万口羊，饮食盈川，人伦若海。一百里铺氍旒毛毯，踏上而行。五百里铺金银胡瓶，下脚无处。

6．双关

这种叙事修辞的特点是：一句话同时关涉到两个事物，往往字面上讲的是一个意思，暗含的则是另一个意思。《伍子胥变文》中伍子胥与妻子相见时用隐语、谜语相问答，运用的叙事修辞是双关。变文叙述伍子胥摆脱两外甥的追赶，又遇一处人家，四顾无人，他前去叩门乞食，其妻敛容出应。她知是自家夫君却又不敢相识，于是夫妻设药名谜相通名姓。药名谜中语言特别是许多药材名语涉双关，如药名“当归”，双关应当归来；药名“独活”，双关独居；“蒿莨”双关膏粱子弟；“远志”双关从远方归来；“柴胡”双关豺狐之心等。这种叙事语言具有很高的技巧。

除了以上修辞手法外，敦煌讲唱文学作品还运用了如讽刺等许多叙事修辞。从叙事修辞的运用看，敦煌讲唱文学在叙事技巧上几近成熟。(www.daowen.com)

【注释】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51页。

[2]〔英〕福斯特：《小说面面观》，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第75页。

[3]〔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上海商务局，1979年，第278页。

[4]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北京三联出版社，1994年，第31页。

[5]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北京三联出版社，1994年，第31页。

[6]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北京三联出版社，1994年，第32页。

[7]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北京三联出版社，1994年，第36页。

[8]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北京三联出版社，1994年，第41页。

[9]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学研究》第三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

[10]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7页。

[11]张稔穰：《中国古代小说艺术教程》，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36页。

[12]转引自王平：《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研究》，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9页。

[13]高萍：《〈史记〉人物传记叙事视角模式》，《唐都学刊》，2002年1期。

[14]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学研究》第九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

[15]《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77年，第1155页。

[16]〔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98页。

[17]王平：《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研究》，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87页。

[18]《修辞知识》，陕西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