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与道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长期以来,人们,包括一些学者,以为道家与道教是同一的,这是一种误解。道家是先秦时期的一个思想派别,以老子、庄子为主要代表,其思想崇尚自然,有辩证法因素和无神论的倾向,主张清静无为,反对斗争。道教则是中国三大宗教之一。由东汉张道陵创立,到南北朝时盛行起来。道教奉老子为教祖,尊称他为“太上老君”。道教文化的基本内涵是相信普通人经过一定的修炼,可以长生不死、得道成仙,同时,也相信人们运用法术可以沟通人神、预测未来。正如日本学者洼德忠在《道教史》中所说:“老子提倡的是道家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道家思想属于哲学范畴,而道教是宗教。”[18]道家与道教的区别十分明显,但二者并非没有联系。道家哲学,乃是道教的思想渊源之一。道教创立时,又奉老子为教祖,老子的《道德经》,是它所尊奉的主要经典,规定为其教徒必须习诵的功课。张鲁在汉中,还设置祭酒之官,专管给入道的教徒宣讲《道德经》。至唐《道德经》又被尊为《道德真经》,列为诸经之首。道教命名也与老子《道德经》中宣扬之“道”密切相关。总之,道家与道教是两个有内在联系,又不相同的概念,而本文着重分析的是敦煌讲唱文学中的道教文化。
一、敦煌地区源远流长的道教发展史
敦煌讲唱文学蕴涵着丰富的文化,道教文化是其中之一。敦煌讲唱文学中的道教文化与敦煌地区源远流长的道教发展史有密切关系,也可以说敦煌讲唱文学中的道教文化是敦煌地区积淀深厚的道教文化的反映。敦煌虽为佛教圣地,但道教在此传播的历史也十分久远。敦煌曾发现一件汉代仙师的符木简,这是迄今发现最早的道教符。佛教传入敦煌之初,僧俗及商贾常将佛陀与老子相符,并盛传“老子入夷狄为浮屠”。在敦煌,佛道往往相互依存,甚至佛道不分。4世纪初,敦煌著名阴阳家索绅“少游京师、受业太学,博综经籍,遂为通儒。明阴阳天文、占候……”“乡人从绅占问吉凶,门中如市。”[19]尤其是唐代,道教发展至鼎盛。李唐王朝为了抬高和巩固自身的地位,谎称系出老子,道教便具有皇室“氏族宗教”的意义,在三教之中最受尊崇。地处丝路要冲的敦煌受当时社会风气之影响,崇道风气也很盛。敦煌发现唐五代道教典籍约有400多件。S.6454,P.2417是唐天宝十载(751)正月二十六日所写两则发愿文。S.6454是敦煌县玉关乡丰义里开元观27岁的张玄辩所作,P.2417是该县神沙乡阳河里神泉观31岁的索栖岳所作。他俩同诣三洞法师中岳先生马游定,张玄辩受《十戒经》,索栖岳受《道德经》。后二人各作题记,以发心愿。从两则发愿文题记看,他俩是入道观修道的道教门徒。P.2467是道教重要典籍《本际经》颂文。颂文较长,其第三节云:“为人不信法,毁谤于贤良。死受丰都报,剑树碎形伤。万劫劫无期,魂神痛断肠。叫声声不绝,狱卒烹镬汤。受极无休息,损眼四边张。谁能受此苦,迷惑乱猖狂。寄语悠悠子,修福长无殃。”显然,道教受佛教影响,将佛家的颂赞等形式用于自己的经典之中,劝人信道学道。敦煌发现《太玄真一本际经》全经十卷。这部《本际经》约占敦煌写卷道教典籍的四分之一弱。《本际经》在敦煌的大宗流行也是敦煌道教兴盛的明证。S.4400《敦煌王曹镇宅疏》,满纸道神,它是道教斋醮仪式的遗文,它说明道教斋会已深入民间。从文献资料已知唐代沙州的道观有冲虚观、开元观、神泉观、灵图观、紫极观。从发愿文看,道观中已收出家弟子。
二、道教文化在敦煌讲唱文学中的表现
道教在敦煌之流行,必然在文学中有所表现。如敦煌曲子词《谒金门》其一(仙境美)就生动描绘了道教所追求的理想的境界:“仙境美,满洞桃花绿水。宝殿琼楼霞阁翠,六铢常挂体。闷即天宫游戏,满酌琼浆任醉。谁羡浮生荣与贵,临回看即是。”道教文化在敦煌讲唱文学中亦有所表现,具体表现在描写了以下几个方面内容。
1.仙人,仙境,仙游
人类社会早期,由于认知水准低下,普遍产生鬼神信仰。中国古人也如此,对日月星辰、河海山岳和祖先甚为崇拜,视之为神灵,对它们进行祭祀和祈祷,并创造出一个神灵系统。道教承袭了这种鬼神信仰,并将其中的许多神灵纳入自己的神灵系统。道教所讲仙人能长生不老,神通广大。《神仙传·彭祖传》:“仙人者,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或化为鸟兽,游浮青云;或潜行江海;或翱翔名山;或食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而人不识;或隐其身而莫之见。”葛洪《抱朴子》所述仙人:“或身生羽翼,变化飞行,失人之本,更受异形……老而不衰,延年久视,出处任意,寒温风湿不能伤,鬼神众精不能犯,五兵百毒不能中,忧患毁誉不为累……”仙人之外表:“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庄子·逍遥游》)
仙人居住集散之地便是仙境。道教宣扬的最有名的仙境有“三神山”与“五神山”。“三神山”在渤海。《史记·封禅书》:“……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三神山,上有不死之药,其物禽兽皆白,而黄金白银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至,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五神山”是《列子·汤问》中记载道教所宣扬的五山: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这五神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绀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仙人有种种神通,其中之一便是因风高飞的本能,可以突破山河的阻隔在空间自由飞翔,这便是仙游。
敦煌写本《叶净能话》(S.6836)是一篇典型道教文化题材的作品。该作品没有一点佛教和儒教文化色彩,而是极力夸耀道教,宣扬神仙方术,召神劾鬼,冥通符咒,篇中涉及的太上老君、大罗宫、岳神、尊师、太一、坛场、元始、符、玄都观等等,无不与道教有关。《叶净能话》连缀20个故事,其中生动描绘了仙人,仙境,仙游。作品中的仙人是学道成功的道士叶净能,他不仅自己而且还可以携带别人在太空自由飞行。这一话本的第十一段讲叶净能如何携带唐玄宗游玩月宫的故事:八月十五日夜,皇帝与净能及随驾侍从于高处赏月。皇帝谓净能曰:“月中之事,其可测焉?”净能奏曰:“臣说亦恐无益,臣愿将陛下往至月宫游可否?”皇帝曰:“何以得往?”净能奏曰:“陛下自行不得,与臣同往,其何难哉?”皇帝大悦龙颜。皇帝曰:“可将侍从同行?”净能奏曰:“剑南看灯,凡人之处;月宫上界,不同人间。缘陛下有仙分,其可暂住。”皇帝又问曰:“着何色衣服?”净能奏曰:“可着白锦绵衣。”皇帝曰:“因何着白锦绵衣?”净能奏曰:“缘彼是水晶楼殿,寒气凌人。”皇帝装束便行。《叶净能话》接着重点描绘月宫仙境之景致:净能作法,须臾便到月宫内。观看楼殿台阁,与世人不同,门窗户帘,全殊异世。皇帝先看横殿,及入重门,又见楼台宫阁,直到大殿,皆用水晶琉璃玛瑙,莫测涯际。以水晶为窗牖,以水晶为楼台,又见数个美人,身着三殊(铢)之衣,手中皆擎水晶之盘,盘中有器,尽是水晶七宝合成。这段所描写的仙境是一个水晶世界,不仅楼殿台阁皆用水晶构成,连盘子也是水晶所做。仙宫中的仙女们皆穿三铢之衣,一种极轻薄的衣服。由于仙宫“寒气甚冷”,皇帝忍受不了,净能于是作法,又带皇帝回到长安。这篇作品生动地描写了道教宣扬的仙人、仙境、仙游,尤其是对“月宫”仙境的描写充满浪漫的幻想色彩,令人无比神往。
2.巫术施行
“原始时代,由于人类对于大自然的认识和改造能力极为低下,对于大自然的千变万化,有着一种强烈的恐惧和敬畏,于是便相信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支配着千变万化的大自然。又由于大自然的变化带着不可把握的神秘性,于是便相信有一种神灵的力量在操纵着大自然,由于这两种力量造成了大自然具有魔术性(Magical Virture)和魔术力(Magical Power)。人类为了生存,便凭借着对大自然的一些神秘与虚幻的认识,创造了各种法术,以期能够寄托和实现某些愿望,这种法术就叫巫术。”[20]巫术种类繁多,一般可分四类:交感巫术,模拟巫术,反抗巫术,蛊道巫术。中国古代也存在着许多种原始巫术。道教创立后将它们吸收并加以改造,从而形成符禁咒类道教巫术。《叶净能话》除了上文论述的《唐玄宗游月宫》部分,还有12个神秘巫术故事,一则为:叶净能善施法术(巫术),他忽而,隐去身影;忽而,化作一百人。净能到长安,看见康太清之女,十六七岁,竟遭野狐精迷住,哭笑走坐不安,他便去解救这位少女。净能入屋之后施用了一套模拟巫术。他将那少女斩为三截,血流遍地,然后用毡盖住。康太清见女儿被杀,慌忙告官。官府派人来捕,净能在屋中弹琴长啸。巡捕揭毡验尸,见这少女安然无恙,而被斩为三截者乃是一只野狐。另一则为叶净能施巫术求雨的故事。这则故事中净能施行的是交感巫术。整个过程是:第一,设结坛场;第二,书符五道;第三,百姓向天空抛其面米饼,“面米饼”产生交感巫术之力,而后天降大雨。《伍子胥变文》(S.328)也描写到道教常用的法术咒语。变文写伍子胥一路被楚王所派之人追杀,到其姐家匆匆吃完几口饭食,急忙赶路,此时他感觉眼跳耳热,于是画(划)地而占卜,占见两个外甥赶来追捕。为了避灾,他“用水头上攘(禳)之,将竹插于腰下,又用木剧(屐)到(倒)着,并画地户天门,遂即卧于芦中,而言曰:‘捉我者殃,趁我者亡,急急如律令。’”子胥的外甥子永少解法术,画地占卜,占见其舅头上有水,腰间有竹,木屐倒着穿,以为他已落水身亡,于是停止追赶。变文写子胥及外甥运用的法术是道士们常用的巫术。子胥所念咒语也是道士常常使用的。“咒语在道教中广泛使用,斋醮仪式上要念它,超度亡灵时要念它,施行法术时要念它,诵经礼忏时也要念它。”[21]典型的道教咒语如《无上九霄玉清大梵紫微玄都雷霆玉经》:“雷大雷二雷三雷四雷五,牛牛三檀那呕嘻唯哔吒,急急召汝名天下知,速至速至,急急如律令。”敦煌讲唱文学中描写的巫术无疑属道教文化范畴。
3.人仙之交,仙凡相通(www.daowen.com)
《说文》上讲:“仙,人在山上貌,从人从山。”《释名》解释:“老而不死曰仙。仙,迁也,迁人山也。故制字人傍山也。”从二书对仙的解释可知,古人认为仙与人关系密切。道教继承了中国古代的神仙思想。《云笈七签·秘要诀法序事》中讲:“道者,虚无之至真也;术者,变化之玄伎也。道无形因术以济人;人有灵因修而会道。”这句话阐述了道教的一个重要思想:道虽然是虚无的,但它又无处不在,贯穿于天地万物之中,普通人只要勤求名师,隐入深山,长期修炼,也可以得道成仙。得其道,即可长生不老,变化通神,役使万物,主宰世界,无所不能,这便是神仙。由此可知,神仙也是由凡人修炼而来的,人与神是相通的。敦煌文学中有不少内容表现人神相通、仙凡相遇之事。敦煌本句道兴《搜神记》记载这样一个故事:三国时有一个人叫管辂,他通晓周易数理,又善相术,时人称之为神卜。有一天,他去郊外散步,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姓赵名颜子,面相不佳,于是叹息着离开了。少年追问原因,他告诉这个少年,明日午时他将死去。赵颜子听了十分害怕,急忙告诉家人。他的父母亲请求管帮忙,管辂便叫他们回家准备美酒佳肴,如果看见麦地南头大桑树下有两人下棋,就偷偷把酒菜放下任他们吃便是。原来这两人是天上神仙,一个南斗一个北斗。他们吃赵颜子家的饭食,就为赵颜子延长寿命。《前汉刘家太子传》(P.3645)有一段记述汉武帝与西王母谈笑的故事。七月七日夜晚,西王母头戴七团花,驾云母车,来到汉武帝的宫殿上空,飞来游去。汉武帝见西王母十分美丽,非常动心,因而没能成仙。西王母拿了五枚桃子赠与汉武帝。武帝吃了桃子却不舍得扔掉桃核。西王母对武帝说:“陛下何以不把桃核扔掉?”武帝说:“朕见桃味儿鲜美,想要把桃核种到后园里去。”西王母笑曰:“此种桃种下后,一千年才发芽,二千年才长大,三千年才开花,四千年才结果,五千年才成熟,陛下所获天年不超过一百岁,种下这桃子,准备给谁吃?”接着写东方朔与汉武帝讲了一些充满机智的笑话,西王母听了大笑不已。这一故事中人仙之间关系融洽,其乐融融。西王母给人的印象是高贵、美丽、随和、可亲,充满浓厚的人情味和女性的柔情。敦煌讲唱文学中也有许多内容表现了道教宣传的人仙相通的观念。敦煌遗书《董永词文》》(S.2204)描述了孝子董永因家贫卖身为奴殡葬父母,他的孝道感化了妙解织机的天仙女。仙女下凡嫁与董永,而后帮助董永偿还欠债并为董永生下一个儿子,之后乘云而去。儿子董仲长至七岁,思念母亲,想要寻访,后经孙膑指点,来到阿褥池边抱取天女澡浴时脱下的紫色衣裙,遂得与母亲相见。董永与仙女成婚的故事表现了人神相通的道教文化观。
三、敦煌讲唱文学中道教文化的特点
敦煌讲唱文学产生于中世纪唐五代时期,其中蕴涵着的道教文化反映出唐五代道教文化发展的一些特点,这些特点具体表现为:
1.美学化
道教是以神仙方术为主要思想信仰的宗教。道教从产生伊始,就把求仙、成仙当做修炼目标,以斋醮法术作为征服自然的手段。唐以前,民众怀着宗教热情,以神圣的态度看待道教。至唐代,由于经济繁荣、国力强盛、思想活跃,人们更注重精神追求,对美也有了更多渴求,而道教文化发展中形成仙人、仙境、仙化(成仙)、仙游以及仙、凡交通等等内容,想象奇特,情调浪漫,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作为一种审美文化,它与唐人的审美心理甚相契合。这样道教文化不仅以一种宗教文化进入人们认识视野,而且也以其美的特质进入人们审美视域。唐代,大量的道教故事成为壁画、雕塑、文学表现的绝好题材,道教文化被赋予了独立的审美意义。敦煌讲唱文学中《叶净能话》,以其绮丽之想象、生动之描写让人感受到道教文化情调之浪漫。作品中,那临风飘举的仙人,令人羡慕;那晶莹透明的仙宫,令人神往。这一作品正体现了唐五代道教文化美学化的特点。
2.通俗化
道教自创立之后,逐渐建立起一套相当系统、严密的教理体系,培养出众多的学养精深的宗教学者,撰写出众多,有相当一部分是具有高度理论价值的著作,规模巨大的道藏就是在唐代结成并开始流行于世,但是,应当看到,道教文化一方面向经典化方向发展,另一方面又有通俗化趋势。这是因为佛、道之间因教理不同存在尖锐矛盾,为争夺宗教神权的主导地位,也为经济利益,两教之间通过各种手段争夺教民。基于普通民众的文化水准较低的实际情形,佛家利用通俗文艺形式如俗讲、变文、变相等,宣传因果报应、六道轮回等佛教教理,起到很好的宣传效果。道教受此启发,也通过下层民众喜闻乐见的通俗文艺形式宣传自己的主张,便于他们接受,这样便出现中唐以后,道教文化通俗化的发展趋势。敦煌讲唱文学中大量存在着的道教文化反映了这一趋势。
3.综合化
佛、儒、道三家文化存在着尖锐的矛盾,三者之间进行过激烈斗争,但斗争之后又出现相互融合、相互吸收的趋势。就道教而言,为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使自己的理论体系更加合理、完善,它积极吸收佛、儒两家的思想养分,这样它的文化体系就有了开放性、综合化特点。这一点唐以后表现得更为明显,这从敦煌讲唱文学中的《董永词文》(S.2204)中也可看出。《董永词文》本属仙凡交通母题的道教故事,但它既吸收了儒家的孝道观念,又融入佛家的因果报应思想,三家的思想在这一道教作品中融合得天衣无缝。
敦煌讲唱文学中蕴涵着的丰富的思想文化内容,既是敦煌地区思想文化的反映,也是唐五代普遍思想文化的反映。敦煌讲唱文学中道教文化的大量存在反映出唐五代道教的兴盛和这个时期人们普遍崇道的文化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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