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儒学对魏晋文风的影响及演变

儒学对魏晋文风的影响及演变

时间:2023-07-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然而,子思、孟子情性说的价值亦值得重视,它们虽在两汉浓厚的经学政教化氛围中处于伏流状态,却对魏晋一世产生了积极影响。魏晋文人在个体自觉的前提下,强调对文学抒情性、审美性、个性化的追求,自然也体现出对先秦儒家情性说的继承与发展,陆机《文赋》“缘情说”的提出即是其突出表现。以下即阐述魏晋情、物交感论的理论渊源及其表现。

儒学对魏晋文风的影响及演变

儒家文艺教化观、情性说肇始于先秦,两汉时期随着儒学政治地位的抬升,文艺教化观的理论影响空前的凸显出来,而情性说则受到压抑,并长期在“色喻于理”、“发乎情而止乎礼义”的“情-礼”模式中裹足不前,也极大地削弱了两汉文学的抒情性和审美性功能。魏晋文人渐从礼义政教对文学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关注个体内心世界,营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美,着力呈现物态的丰富性与审美性,醉心于文学表达的形式美,这样就构建起了较为完备的情物交感论。它的建立,既是对既有诗教观与情性说的继承,又不乏批判、改造的一面,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另外,孔子解诗兼顾“以诗为史”、“以诗为教”以及“以诗言志”等多种方式,凸显出《诗经》所具有的多种学术及艺术层面的特点,也引导了后世强调《诗》政教观念的主流诠释走向。然而,子思、孟子情性说的价值亦值得重视,它们虽在两汉浓厚的经学政教化氛围中处于伏流状态,却对魏晋一世产生了积极影响。魏晋文人在个体自觉的前提下,强调对文学抒情性、审美性、个性化的追求,自然也体现出对先秦儒家情性说的继承与发展,陆机《文赋》“缘情说”的提出即是其突出表现。在儒家经典中,《诗经》对人内在感性世界表现得最为充分,像孔子、子思及孟子就多以之为其“情性说”的范本,魏晋文坛众多体现个体生命意识的作品也深深受到《诗经》的影响。以下即阐述魏晋情、物交感论的理论渊源及其表现。

一、“缘情说”与魏晋重情的时代风气

先秦从孔子到子思、孟子对情与志、情与理、情与性、情与言、志与言等论题都进行了相当深入的探讨,它们经过两汉经学教化的洗礼,却长期处于沉潜状态。到魏晋时期,既有的传统命题也随时代风气发生转化,诸如才性之辨、“圣人有情”、“无情”之辨、言意之辨等,虽均以玄学的理论外衣示人,孔孟在这些方面所作的理论探索却仍有其影响。就情与礼的关系而言,在先秦儒家“发乎情,止乎礼义”或“由色喻于礼”的论证模式下,情显然受制于礼,处于从属地位,两汉时期又进一步使之合法化、经义化,《诗大序》及各篇《小序》即是显证。汉末抒情小赋兴起,表明士人阶层对文学抒情性功能的认识日益明晰。随着魏晋儒学官方政治体系的瓦解和刑名法术的大行,对个体才性的重视与日俱增,个性化的立身行事、个人化的抒情言志也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表现方式。魏晋士人尤其强调亲情、爱情的价值,如王戎丧子之际声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王恭哭王廞说:“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顾敷、张玄之与顾和至寺中,见“佛般泥洹像,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张玄之说:“被亲故泣,不被亲故不泣。”顾敷则说:“不然,当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顾敷当时只有七岁,张玄之九岁。又《世说新语·惑溺》载:“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璅中看,见寿,悦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1]温峤问隐士郭文说:“饥而思食,壮而思室,自然之性,先生安独无情乎?”郭文答:“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2]这些都说明个体情感得到了不同以往的重视和凸显。

“缘情”一词,较早见于《史记·礼书》“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此后《说苑·反质》“古圣人缘人情,不忍其亲,故为之制礼”,均侧重指亲情。曹魏时曹羲《申蒋济叔嫂服议》说:“敌体可服,不必尊卑。缘情制礼,不必同族。……伯叔母无有骨肉之亲,有缘尊之义……何独不可缘亲而服嫂乎?……缘爱制服,恩亦微矣。”[3]其提出“缘情”、“缘亲”、“缘尊”、“缘爱”等多个范畴,一方面发挥了《说苑》有关依亲情而制礼的说法,又体现出陆机之前“缘情”意识已较为普遍。当然,陆机提出“缘情”说,对推扬西晋以来文学的抒情性价值具有积极作用。[4]如潘岳在《悼亡赋》中说:“既履冰而知寒,吾今信其缘情。”[5]就体现了对亡妻的恸逝之情。卫铄《笔阵图》指出:“近代以来,殊不师古,而缘情弃道。”[6]这里也突出了东晋时与“道”相对的情性的普泛化现象。陆机“缘请说”对南朝影响尤著,如梁王筠《昭明太子哀策文》说:“吟咏性灵,岂惟薄伎?属辞婉约,缘情绮靡。”徐陵《玉台新咏序》说:“九日登高,时有缘情之作。”[7]萧子范《求撰<昭明太子集>表》说:“若乃缘情体物,而繁弦缛锦。纵横艳思,笼盖辞林。”北周滕王宇文逌《庾子山集序》说:“穷缘情之绮靡,尽体物之浏亮。”李谔《上隋高祖书》说:“以缘情为功业,指儒素为古拙。”[8]上述说明,“缘情”之“情”经历了由亲情向一般感情活动的演变,陆机《文赋》无疑具有转折性的意义。然而,这种转折也是相对的。他虽是对两汉重礼不重情的诗教观的一种突破,但相对先秦情性说而言又是异代的回归。

二、《文赋》情、物交感论与先秦两汉情性说的理论渊源

上博馆藏《孔子诗论》第一简“诗亡隐志,乐亡隐情,文亡隐言”所提到《诗》与“志”、“乐”与“情”、“文”与“言”的对应关系,[9]《孟子·尽心下》“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中“言”与“道”的对应关系,甚至从荀子陆贾贾谊扬雄等人相关论题的申发都可以看作陆机“缘情说”的理论来源。《文赋》“缘情”正与“体物”对举,因此属于“情”与“物”感发关系的范畴。这又可以从郭店楚简《性自命出》中找到依据。是篇称:“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又提出“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10]可见涉及了情、性、物三者的对应关系。物感论属于儒家礼乐功能论的重要内容。《礼记》认为“感物”是人能动性的体现,[11]人本来绝假纯真的天性在受到外物的激荡诱惑之下,呈现善恶的分别,由此可见“感物”力之强。就艺术创造而言,外物的感兴作用也不容忽视。《礼记·乐记》多次从“情感于物”的角度,论述音乐的产生。它说:“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又“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敬;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12]《荀子·乐论篇》说:“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乱生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治生焉。……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动以干戚。”[13]可以说,《礼记·乐记》、《荀子·乐论篇》与《性自命出》共同构建了先秦儒家的情、物交感论。

秦代情、物交感论由用来揭示音乐艺术的产生及功用,进而应用于对文学活动动因的阐释。《吕氏春秋·慎行论·察传》说:“辞多类非而是,多类是而非。……缘物之情及人之情以为所闻,则得之矣。”[14]到汉代《毛诗序》又强化文学对情感的表现的教化内涵,如所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就突出了外物对诗歌创作的感发作用;同时,诗歌还具有敏锐的捕捉与反映天地万物“激荡”的特质,即“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在毛氏看来,诗对自然、社会、人生的反映源自它们对人内心情感的激发,并要求其最终落实到政治教化的目标上来,而不是沉溺于情感中,不加节制。他说:“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15]毛苌的诗教观成为两汉的主导观念,此间感物论基本没有跳出他所论定的范围,但也略有增益之处。如早在《荀子·乐论篇》中就已提到君子之行,“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时”,又“鼓似天,钟似地,磬似水,竽笙箫和管籥似星辰日月,鞉柷拊鞷椌楬似万物”,[16]淮南子·要略》“物之可以喻意象形者,乃可以穿通窘滞,决渎壅塞,引人之意,系之无极,乃以明物类之感,同气之应,阴阳之合,形埒之朕,所以令人远观博见者也。……其血气与雷霆风雨比类,其喜怒与昼宵寒暑并明。”[17]就充分展示了博观物类及四时征象对开拓识见与比譬情感的作用。

然而,汉代情、物交感论中礼义的主导地位仍是不可动摇的。《史记·礼书》说:“孰知夫礼义文理之所以养情也。”又“故圣人一之于礼义,则两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则两失之矣。”可见司马迁认识中“情性”对于“礼义”只具有从属地位。他在论述万物感发作用时,综合“礼”、“情”、“文”、万物四者关系说:“凡礼始乎脱,成乎文,终乎税。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代胜;其下,复情以归太一。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18]尽管他对“情文俱尽”、“情文代胜”、“复情太一”的三种情况进行分析,仍旧突出了以礼节情在反映、调整人与自然、社会关系中的重要性。此后,《春秋繁露·为人者天》“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人生有喜怒哀乐之答,春秋冬夏之类也;乐,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19]刘向《说苑·修文》也说:“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兴焉。”[20]董仲舒与刘向的论断可知,人情与外物的感应关系在天人合一理论的架构下赋予了新的内涵,这为魏晋咏物诗赋的情景交融提供了理论基础。

从文学发展角度来看,汉代辞赋发展了《诗经》与屈宋开创的比物言情的传统,一方面以儒家诗教观改造屈宋骚怨之体,使之呈现怨而不怒的情味,这可以王逸《楚辞章句》以及大量拟骚、绍骚之作为代表;另一方面,汉人文学体物观往往陷于《诗经》的比物起兴与屈宋香草美人式的譬喻系统之中,因文造情太过明显,情与物之间因有礼义的横亘而显得疏隔。东汉中后期,随着礼法观念在文人意识中的渐退,抒情小赋及咏物赋兴起,情物比类及会通成为越来越醒目的文学潮流。前述徐幹《中论》中涉及情物关系的论述及建安时期的相关诗歌创作,即是这一潮流在当下的较早体现。曹植《赠白马王彪诗》“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阮籍四言《咏怀诗》其一“鸧鹒振羽,感时兴思”、其十“寒往暑来,四节代周。繁华茂春,密叶殒秋。盛年衰迈,忽焉若浮”、五言《咏怀诗》其八“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参差。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其十二“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其十五“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其十七“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夏侯湛《长夜谣》“既感物以永思兮,且归身乎怀抱”,潘岳《悼亡诗》其三“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又《秋兴赋》“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览华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21]都可以说是陆机《文赋》情、物交感理论的具体表现。

三、《文赋》情、物交感论的儒学内涵及文学表现

《文赋》将“缘情”与“体物”并举,可说是上述情物关系认识与实践的产物。他所称“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等等有关情物关系的论点,[22]均集中反映了这一点。陆机情、物交感观对秦汉儒家情物观有继承性的一面,因此也体现出浓厚的儒学内涵。

首先,陆机推崇儒家经典文本,并以之作为陶冶情操与获取灵感的来源,如他说:“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咏世德之骏烈,咏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这些均说明他的缘情观念虽强调诗歌的抒情功能,却并没有脱离诗教的范围,至少没有走向与之对立的地步。他在《文赋》最后说:“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途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沾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23]他要求弘扬文武之道与广德不朽的文学价值观,更说明《文赋》本身的思想宗旨始终以儒家文艺价值标准为依归。

其次,在陆机的情物相感观念中以四时与人的喜怒相对,显见对《荀子·乐论篇》、《淮南子·要略》、《史记·礼书》、《春秋繁露·为人者天》、《说苑·修文》等相关论述的继承。[24]不止如此,他在阐发文学情物交感观念的同时,还运用音乐与性情交感的例子加以说明,更可以看作是对《礼记·乐记》、《毛诗序》乐教阐发模式的沿袭。如“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幺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或奔放以谐合,务嘈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25]陆机将音乐与诗赋相比附,以乐音是否操控和谐来判定诗赋情感传达的真实、悠远与否,可知他在《毛诗序》融合诗教与乐教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引入情感表达的问题,自然是对固有儒学文艺命题的一种深化。

再次,从陆机自身的创作来看,他深受儒家诗教影响。《颜氏家训·文章》说:“凡诗人之作,刺箴美颂,各有源流,未尝混杂,善恶同篇也。陆机为《齐讴篇》,前叙山川物产风教之盛,后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体。其为《吴趋行》,何不陈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灵帝乎?”清人赵曦明注说:“非也,案本诗(即《齐讴篇》)‘惟师’以下,刺景公据形胜之地,不能修尚父、桓公之业,而但知恋牛山之业,思及古而无死也。”又“《吴趋》乃平原桑梓之邦,以释回增美为体,何为而陈子光、夫差乎?”[26]通过赵曦明对颜之推的反驳来看,陆机并没有偏离诗教讽谏之旨,反而深受其影响。李善注“缘情”说:“诗以言志,故曰缘情。”就从根本上指出了陆机此说的理论渊源。然而,不可否认陆机所言“情”的理论地位已大大提高,它较大程度上剥离了礼义所附加的政教内涵,且更倾向于个人化、藻饰化的表达,因此才有历来认为这是对正统诗教观叛离的观念。[27]

最后,陆机“缘情”说对《诗经》从文本到情感价值的继承性也值得重视。孔颖达《毛诗正义序》说:“六情静于中,百物荡于外,情缘物动,物感情迁。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惨黩,亦怨剌形于咏歌。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此乃《诗》之为用,其利大矣。”[28]清人汪师韩也指出:“魏文帝《典论》曰:‘诗赋欲丽。’陆士衡《文赋》曰:‘诗缘情而绮靡。’刘彦和《明诗》亦曰:‘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以‘绮丽’说诗,后之君子所斥为不知义理之归也。尝读《东山》之诗矣,周公但言‘慆慆不归’及‘勿士行枚’数言而已足矣。彼夫蠋在桑野,瓜在粟薪。‘伊威在室,蟰蛸在户’,町疃在庐舍而鹿以为场,熠耀乃仓庚而萤以为号,未至而‘妇叹于室’,既至而‘亲结其缡’,皆赘言也。……晋之《懊侬》,苏之《静坐》,同一真率也。……《典论》、《文赋》之言,窃谓未可尽非也。”汪氏不仅指出了《文赋》在《典论·论文》和《文心雕龙·明诗》有关辞采论述的承前启后的作用,更体现出《文赋》倡扬情感与辞采修饰源自《诗经》本身这一事实。近人王闿运更称:“诗,承也,持也。承人心性而持之,以风上化下,使感于无形,动于自然。……晋人浮靡,用为谈资,故入以玄理。……皆知情不可放,言不可肆,婉而多思,寓情于文。……近代儒生,深讳绮靡,乃区分奇偶,轻诋六朝,不解缘情之言,疑为淫哇之语。其原出于毛郑,其后成于里巷,故风雅之道息焉。”[29]应该说,王闿运能够立足魏晋六朝诗歌本身谈其与儒家诗教的承继关系,实属卓见。他指出魏晋诗歌在浮靡的外表下,更有其情不可放、寓情于文的特质,这与儒家诗教“承人心性而持之”的根本原则相通。因此,仅仅批评《文赋》背离诗教、倡导绮靡之风是流于浮表且不全面的。杨明在翔实的材料基础上,重新考量“诗缘情”与“诗言志”的内涵说:“先秦时志、情两字在‘心之所之’、心之所存想这一意义上,是同义词,‘志’字本身也并不具有政教意义。古人论诗,常用到‘志’、‘情’两字,意义大体相同;用‘言志’、‘缘情’两语,意思也基本相同,都是指出诗歌抒发内心的特点,不涉及与政教有无关系的问题,也就是说此二语本身不含重视政教或不顾政教的意义。……有的论者认为陆机‘诗缘情而绮靡’之语偏离了儒家诗论,但那是由于陆机此语未提‘止乎礼义’之类,而不在于使用‘缘情’两字。既然‘言志’、‘缘情’在古人那里并无对立意味,则今日亦不应用它们作为两种对立的诗歌观念。”[30]杨氏侧重纠正历来将“诗言志”与“诗言情”对立的误区,也道出了陆机情、物交感论并不与儒家正统诗教观异趣的事实。

当然,陆机情、物交感说强调文学的抒情性,对礼教宗法的依赖已大为降低;他还对灵感构思不可把捉的特质进行了独到的阐发,这已逸出了儒家诗教、乐教观的范围,而体现出对《庄子·养生主》、《达生》、《人间世》诸篇关于官止神行、心斋坐忘等论述的借鉴。其所称:“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思风发于胸臆,意泉流于唇齿。”“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上述对艺术创造境界的种种描绘,均是物我交会、遗物入神的表现,陆机引入庄学的文艺观,并使之与儒家感物论相结合,呈现出崭新的理论品格和时代面貌。他进而提出“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的创作主张,[31]在描摹物像、再现客观真实的基础上,也注重“会意”与技巧,从而引领崇实、尚礼的秦汉儒学情物交互观进入务巧、重情的历史阶段,这也代表了魏晋文坛的时代走向。

【注释】

[1]《世说新语笺疏(修订本)》,第637、763、110、921页。

[2]《晋书》卷九十四《隐逸传》,第2441页。

[3]《史记》卷二十三《礼书》,第1157页;《说苑校证》卷二十,第528页;《全三国文》卷二十,页1163上A。

[4]案,周汝昌在《陆机<文赋>‘缘情绮靡’说的意义》一文中指出,包括《文赋》在内,陆机诗文集中共三次用到“缘情”,其他两次为《叹逝赋》“哀缘情而来宅”、《思归赋》“悲缘情以自诱”,它们均与“闲情”、“艳情”、“风情”无关,而是指人一般的情感活动。周氏此文,见《文史哲》1963年第2期,第58—59页。

[5]董志广校注《潘岳集校注(修订版)》,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3月,第93页。

[6]《全晋文》卷一百四十四,页2290上A。

[7]《王詹事集》,《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第四册,第732页;同前,第五册,《徐仆射集》卷二,第166页。(www.daowen.com)

[8]《全梁文》卷二十三,页3084下B;《庾子山集注》,第53页;《隋书》卷六十六,第1544页。

[9]陈桐生著《<孔子诗论>研究》附录《孔子诗论》“释文”,中华书局,2004年12月,第257页。

[10]《郭店楚简校释》,第88页。

[11]其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礼记正义》卷三十七,《十三经注疏》本,页1529上。

[12]《礼记正义》卷三十七,《十三经注疏》本,页1527上、下、中。

[13]《荀子集解》卷十四,《诸子集成》本,第254页。

[14]张双棣等著《吕氏春秋译注(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9月,第790页。

[15]《毛诗正义》卷一之一,《十三经注疏》本,页269下—270上、270下、271下—272上。

[16]《荀子集解》卷十四,《诸子集成》本,第254、255—256页。

[17]高诱注《淮南子》卷二十一,《诸子集成》本,第370页。

[18]《史记》卷二十三《礼书》,第1162、1163、1170页。

[19]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卷十一,中华书局,1992年12月,第318—319页。

[20]《说苑校证》,第503页。

[21]分见《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453、494、495、498、498、499、500、595、636页;《全晋文》卷九十,页1890上B。

[22]《文赋集释》,第1、36、60页。

[23]《文赋集释》,第20、20、36、261页。

[24]汪春泓《从东吴学术文化特点看陆机文学理论和创作》一文认为,陆机《文赋》被动应感与机械反映的“感物论”,是在天人合一理论前提下接受《庄子》自然论,并“以一颗浸淫儒学至深的心灵,来援庄学入文学创作论”,其中董仲舒《春秋繁露·为人者天》是其立论依据。见《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5期,第121—122页。

[25]《文赋集释》,第183、224页。

[26]【北齐】颜之推撰、王利器撰《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卷四,中华书局,1993年12月,第286页。

[27]朱彝尊《与高念祖论诗书》说:“魏晋而下,指诗为缘情之作,专以绮靡为事,一出乎闺房儿女子之思,而无恭俭好礼、廉静疏达之遗,恶在其为诗也?”沈德潜说:“《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言志章教,惟资途泽,先失诗人之旨。”纪昀《云林诗钞序》说:“《大序》‘发乎情,止乎礼义’二语,实探风雅之大原。后人各明一义,渐失其宗。一则知‘止乎礼义’而不必其‘发乎情’,流而为金仁山《濂洛风雅》一派。……一则知‘发乎情’而不必‘止乎礼义’,自陆平原‘缘情’一语,引入歧途。”见《文赋集释》第107—108页。

[28]《毛诗正义序》,《十三经注疏》本,第261页。

[29]《文赋集释》,第108—109、109—110页。

[30]杨明《言志与缘情辨》,《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第47—48页。

[31]《文赋集释》,第2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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