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今诗人中,陶渊明的人格与诗风是朱光潜平生最为景仰的。在1935年12月《中学生》上,朱光潜的《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丏尊先生》一文提出关于陶渊明的著名论断:“古希腊——尤其是古希腊的造型艺术——常使我们觉到这种‘静穆’的风味。‘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皈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以说他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58]之后不久,朱光潜的这一论断即遭到鲁迅的批评。鲁迅说:
被选家录取了《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现在之所以往往被尊为“静穆”,是因为他被选文家和摘句家所缩小、凌迟了。[59]
对于朱光潜与鲁迅有关陶渊明理解和认识的歧异,羊列荣做出了具有一定深度的解析。
“静穆”之所以伟大,在于“静穆”是一种超越了“金刚怒目式”的社会主体性而表现出的境界,是当个体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时所呈现出的一种独特的诗意气质。德国艺术史家温克尔曼《论古代艺术》曾说:“希腊杰作有一种普遍和主要的特点,这便是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莱辛的《拉奥孔》虽是针对温克尔曼的,但对于其“静穆”之说并无异议。很难说朱光潜讲的“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与温克尔曼说的“静穆的伟大”没有措辞上的渊源。至少,陶潜“浑身是静穆”,也让他品到了一如希腊古典艺术所具有的那种经典气质,而“浑身”二字,大约也就是表达他对这种气氛的由衷惊叹罢。渊明其人其诗的“静穆”境界,无疑契合了朱光潜的超功利的审美理念……鲁迅更欣赏那种有血性的社会主体人格,更倾向于一种贴近时代的风骨之美。在他看来,“静穆”的人格与境界毕竟不太适合于一个需要呐喊与振作的社会。然而,实际上鲁迅的矛头所指向的,是“浑身”二字,而不是“静穆”本身,因为鲁迅并非看不到渊明的“非常和平”的一面……“和平”也是“静穆”,只是说法不同。但鲁迅更强调的是渊明的“和平”心态的相对性:既相对于孔融嵇康之辈,也相对于渊明自身的“金刚怒目式”、“不能超于尘世”的那一面。“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鲁迅试图刻画一个立体的渊明。[60]
吴云认为,朱光潜、鲁迅的立论皆成一家之言,但也有各自的片面性。
1935年朱光潜在《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文中论及“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次年受到了鲁迅的批评。朱氏立论的缺点在于“浑身”二字上。尽管如此,朱氏对陶渊明的分析,已成一家之言。虽然陶诗中并非都是“静穆”的,还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但“静穆”风格毕竟是陶诗的主要方面。鲁迅批评朱光潜评陶诗因“摘句”而出现片面性基本是正确的;但鲁迅在理论上也有不足之处,即他指出了陶渊明诗的特点有两方面:“金刚怒目”和“静穆”,但哪方面是主导,鲁迅未能指出。为此,鲁迅在批评朱光潜片面性的同时也出现了片面性。[61]
1946年,朱光潜撰写了长篇论文《陶渊明》,分上、下两篇发表于《大公报·星期文艺》第1期和第2期,后增补入1948年正中书局版《诗论》,作为第13章。关于该文的要旨,王攸欣的概括较为精当全面。
朱光潜认为陶渊明是他所提出的一个原则的典型例证,这条原则是:大诗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养成一首完美的诗,充实而有光辉,写下来的诗是人格的焕发。朱光潜认为陶渊明是一个富于热情而自甘淡泊,绝顶聪明而博采众长的人。他批驳陈寅恪认为陶渊明外儒而内道、宗法天师道的观点,认为陶渊明身上儒、道、释兼具,而尤倾向于儒家……他认为陶渊明的世界中,人与物、人与我的分别都已化除,只是一团和气、普运周流,人我物在一体同仁的状态中各徜徉自得,他把自己的胸襟气韵贯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活更活跃,情趣更丰富;同时也吸收外物的生命与情趣来扩大自己的胸襟气韵。陶渊明人品的高妙就在有这样深广的同情,他虽然不参禅,但以对自己的默契,处处流露禅机,达到最高的禅境。在他的内心世界,各种因素达到极端的和谐肃穆……朱光潜否定两种传统的看法。一种把陶渊明当做“隐逸诗人之宗”,强调其隐逸的一面;一种把陶渊明看做晋宋换代之际,忠贞不事二主的人物,强调其政治上的忠贞。朱光潜认为他胸襟高超而生活平凡,不矫情而率真,很近人情,感情生活深厚。陶渊明的人格就显现了他的诗风。朱光潜认为陶诗的特色正在不平不奇、不枯不腴、不质不绮,同时而又亦平亦奇、亦枯亦腴、亦质亦绮。简练高妙,达到了艺术的最高境界即化境。在朱光潜眼中,似没有人能与陶渊明相提并论。[62]
吴云认为:“朱氏修改、补充后的评陶诗‘静穆’说,删掉了‘浑身’二字;强调陶潜的‘诗集满纸都是忧生之嗟’,并指出‘他(陶渊明)和我们一般人一样,有许多矛盾和冲突,和伟大诗人一样,他终于达到了调和静穆。’在朱氏看来,陶渊明经过激烈、痛苦的思想斗争和涵养的过程,在创作上‘终于达到调和静穆’这一诗的极境。此时朱氏评陶诗‘静穆’说,在理论上已是正确的一家之言了。1948年之后,再抓住朱氏评陶诗‘静穆’说加以批判或批评就欠妥了。”[63]40年代朱光潜的陶渊明评论是否“已是正确的一家之言”,容或有商,不过,此时,朱光潜对陶渊明其人其诗的理解比之30年代提出“静穆”说时有了较大提高,却是不争的事实。
20世纪90年代以后,朱光潜评陶的“静穆”说在学术界得到愈来愈多的认同。羊列荣简要地介绍了这方面的情况。
《读山海经》通常被认为是呈现了渊明“金刚怒目式”的一面,但陈兴伟认为诗中“同物既无虑”表现的其实是庄子的“齐物”观,也是当时诗人们共同吟咏的一个主题,于是,“原来陶渊明所表现的不是什么‘金刚怒目式’的愤怒,也无意歌颂精卫、刑天的不屈精神,这是一首吟咏超自然处世的达观诗”。当然,他也不否认诗中“似乎还隐隐地带着一丝人生失意的解嘲”。虽然《读山海经》未必真是一首“达观诗”,但叙述者的姿态,已然倾向于“静穆说”了。韦凤娟说,虽然陶渊明并非“浑身都是‘静穆’”,但是“陶渊明的性格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仍然是那份少有的洒脱、平淡、从容”。章培恒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以下简称“章培恒本”)对“静穆”作了直接的解释:“他的大多数田园诗呈现出冲淡平和、旷洁悠远的外貌,此即前人所言‘静穆’。但在这背后,却充满了对现实社会的憎恶与不安、对人生短促深感无所寄托的焦虑。换言之,‘静穆’是在‘自然’哲学支配下构造出的美学境界,而激起这种追求的内驱力恰恰是高度的焦灼不安。”这里沿用的正是朱光潜在40年代提出的“新静穆说”。戴建业并不否认渊明有“金刚怒目式”的一面,但他是如此鲜明地表明了自己对“静穆说”的态度:“‘静穆’是陶诗中的一种客观存在,否定它并不等于取消它。”他又这样去解释“静穆”的意义:“他的遭遇无论是穷还是达,是成还是败,陶渊明都没有表现出相应的大喜与大悲,见不到他剧烈的心灵骚动。从诗人应世观物的情感态度、内在的心境到诗歌的语言、音调、节奏,无一不烙下他相同的体验方式的印记:恬静、冲和、节制。这种情感体验及表现这种体验的特点就是人们所常言的静穆。”他对“静穆”的体味,更接近30年代的朱光潜。[64]
朱光潜学风朴实平易,所论多出之以精深体悟,这一特点在其陶渊明研究中可见一斑。
(黑龙江大学 杜萌若)
【注释】
[1]章启群:《中国美学研究非学术化倾向的根源——兼谈宗白华与朱光潜美学研究的不同方法及其意义》,南京:《中国美学》,2004年第1期。
[2]汝信、王德胜主编:《美学的历史:二十世纪中国美学学术进程》第四编“从朱光潜接着讲”(叶朗撰),第733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
[3]钱念孙:《朱光潜:出世的精神与入世的事业》前言,第1页,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年。
[4]蒯大申:《朱光潜后期美学思想述论》,第248~249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
[5]王攸欣:《朱光潜学术思想评传》,第52页,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
[6]《朱光潜全集》第10卷,第569~570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
[7]季羡林:《他实现了生命的价值——悼念朱光潜先生》,上海:《文汇报》,1986年3月14日。
[8]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作者自白》,见《朱光潜全集》第1卷,第197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
[9]钱念孙:《朱光潜:出世的精神与入世的事业》,第88~89页,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年。
[10]向培良:《文艺心理学》,上海:《大公报·文艺副刊》,第46期,1936年9月3日。
[11]张景澄:《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上海:《国闻周刊》,第13卷第46期,1936年12月。
[12]朱自清:《文艺心理学·序》,《朱光潜全集》第1卷,第524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
[13]罗大冈:《值得尊敬的智力劳动者——赞美朱光潜先生的学风》,北京:《人民日报》,1986年5月26日。
[14]钱念孙:《朱光潜:出世的精神与入世的事业》,第93页,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年。
[15]马利奥·沙巴蒂尼(Mario Sabattini):《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中的“克罗齐主义”》,载《东方与西方》第20卷第1、2期合刊(1970年6月)。该文中文摘要见《外国学者论朱光潜与克罗齐美学》(申奥译),北京:《读书》,1981年第3期。
[16]朱光潜:《答郑树森博士的访问》,香港:《明报月刊》,1983年4月。
[17]钱念孙:《朱光潜:出世的思想与入世的事业》,第184页,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年。
[18]朱光潜:《从切身的经验谈百家争鸣》,《朱光潜全集》第10卷,第80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
[19]朱光潜:《朱光潜教授谈美学》,《朱光潜全集》第10卷,第532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
[20]蒋孔阳:《西方美学研究中的一项重要成果——评价<西方美学史>》,北京:《文学评论》,1980年第2期。
[21]王攸欣:《朱光潜学术思想评传》,第279页,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
[22]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10卷,第461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
[23]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10卷,第566~567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
[24]陈文忠:《美学领域中的中国学人》,第231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
[25]季羡林:《他实现了生命的价值——悼念朱光潜先生》,上海:《文汇报》,1986年3月14日。(www.daowen.com)
[26]朱立元、张旭曙:《<诗论>导读》,第2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27]朱光潜:《研究诗歌的方法》,上海:《国文杂志》,第3卷第4期,1945年9月。
[28]朱光潜:《中国文学之未开辟的领土》,上海:《东方杂志》,第23卷第11号,1926年6月。
[29]朱光潜:《长篇诗在中国何以不发达》,上海:《申报月刊》,第3卷第2号,1934年2月。
[30]钱念孙:《朱光潜对中西诗歌的比较》,《重建文学空间》,第190~192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
[31]朱光潜:《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朱光潜全集》第3卷,第78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
[32]朱立元、张旭曙:《<诗论>导读》,第2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33]王攸欣:《朱光潜学术思想评传》,第164~167页,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
[34]朱光潜:《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朱光潜全集》第3卷,第76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
[35]钱念孙:《朱光潜对中西诗歌的比较》,《重建文学空间》,第194~196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
[36]朱光潜:《中国文学之未开辟的领土》,上海:《东方杂志》,第23卷第11号,1926年6月。
[37]朱光潜著,张隆溪译:《悲剧心理学》,《朱光潜全集》第2卷,第427~428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
[38]钱念孙:《朱光潜论中西戏剧的异同特点》,《重建文学空间》,第175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
[39]转引自邦尼·麦克杜哥著,申奥译:《从倾斜的塔上瞭望:朱光潜论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的美学和社会背景》,北京:《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3期。
[40]朱光潜:《我与文学及其他·序》,《朱光潜全集》第3卷,第484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
[41]朱立元、张旭曙:《<诗论>导读》,第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42]朱光潜:《<诗论>抗战版序》,《朱光潜全集》第3卷,第4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
[43]朱光潜:《<诗论>重版后记》,《朱光潜全集》第3卷,第331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
[44]张世禄:《评朱光潜<诗论>》,上海:《国文月刊》第58期,1947年7月。
[45]朱立元、张旭曙:《<诗论>导读》,第4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46]钱念孙:《朱光潜:出世的精神与入世的事业·前言》,第2~3页,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年。
[47]周兴陆:《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总论卷》,第130~131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
[48]章启群:《中国美学研究非学术化倾向的根源——兼谈宗白华与朱光潜美学研究的不同方法及其意义》,南京:《中国美学》,2004年第1期。
[49]朱立元、张旭曙:《<诗论>导读》,第13~1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50]王攸欣:《朱光潜学术思想评传》,第159页、第162~163页,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
[51]朱立元、张旭曙:《<诗论>导读》,第2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52]王攸欣:《选择·接受与疏离——王国维接受叔本华、朱光潜接受克罗齐美学比较研究》,第218页,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
[53]朱光潜:《诗论》,《朱光潜全集》第3卷,第171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
[54]张世禄:《评朱光潜<诗论>》,上海:《国文月刊》第58期,1947年7月。
[55]钱念孙:《朱光潜论中国诗的声律及诗体衍变》,北京:《文学遗产》,1999年第3期。
[56]朱光潜:《诗论》,《朱光潜全集》第3卷,第220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
[57]钱念孙:《朱光潜论中国诗的声律及诗体衍变》,北京:《文学遗产》,1999年第3期。
[58]朱光潜:《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丏尊先生》,上海:《中学生》,1935年12月。
[59]鲁迅:《题未定草·六》,《且介亭杂文二集》,《鲁迅全集》第6卷,第422、43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60]羊列荣:《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诗歌卷》,第150~151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
[61]吴云主编:《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第265页,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年。
[62]王攸欣:《朱光潜学术思想评传》,第76~77页,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
[63]吴云主编:《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第268页,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年。
[64]羊列荣:《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诗歌卷》,第155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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